戶口

唐合萍

一大早，滿囤正埋在一堆木料里，忙得滿頭大汗，滿園探頭探腦地進(jìn)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猥猥瑣瑣的老頭。

“我滿倉哥啊，不認(rèn)識了？”滿園見滿囤一臉的納悶，趕快介紹。

滿倉是滿囤的繼母帶過來的弟弟。繼母帶著他嫁過來時，還不到三歲，滿囤已經(jīng)上一年級了。當(dāng)時還是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按人頭分糧草，多一個人能多分一份口糧，一個三歲的孩子又吃不了多少，所以爹有些賺了便宜的興奮。滿倉是爹爹去世才跟著娘過來的，登記戶口時，就姓了滿，隨著哥哥滿囤往下排，叫滿倉。妹妹出生后，起名滿園。

可是沒過幾年，滿倉就長成了一個半大小子?！鞍氪笮∽?，吃死老子?！痹偌由蠞M倉娘生下滿園后，就不能去生產(chǎn)隊出工了，使家里原本就不寬余的口糧顯得捉襟見肘起來。干活的人肚子填不滿不好受，爹就把怨氣撒在滿倉身上，罵他“拖油瓶”、“活累贅”，常常罵得滿倉不等吃完飯就離開了飯桌。即使這樣，也沒耽誤滿倉成長，十四五歲時，已經(jīng)出息得有模有樣，四四方方的國字臉，寬寬的額頭，更有超出同齡人的個頭兒，遠(yuǎn)遠(yuǎn)看去，頗有些玉樹臨風(fēng)的派頭。

這就更讓爹窩火。因為他自己身高不到一米七，黑瘦黑瘦，兒子滿囤呢，也繼承了他的基因，尖嘴猴腮，不出挑。兩者一比較，爹心里不舒服，難聽的話隨口就來，什么“好大犍子不拉犁”，“早晚吃窮這個家”，沒完沒了。

滿倉娘改嫁，在很大程度上是想找個人幫著把滿倉拉扯大，沒想到卻事不如愿，整天心里像塞了把豬毛。有一次實在憋不住，爭辯了幾句，說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不都是在上學(xué)念書，有幾個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的？就他一天學(xué)屋沒進(jìn)，干活當(dāng)大人使喚，怎么就成“好大犍子不拉犁”了？

爹向來對他娘倆頤指氣使慣了，沒想到滿倉娘竟敢頂嘴，二話不說，抄起扁擔(dān)就打。滿倉見狀，一步搶過去，一手奪過扁擔(dān)，一手攥著爹的手腕，狠狠地瞪著他，兩眼似在噴火。爹感到滿倉攥他手腕的力道很重，很有煞氣，不得不扔掉了扁擔(dān)。就是這樣，手腕那里也起來一塊烏青，疼了很多天。他在外面經(jīng)常擼上袖子讓別人看，嘴里對滿倉罵罵咧咧。由此滿倉賺上了一個白眼狼的臭名。

滿倉跟他爹的關(guān)系也更加緊張了。

眼瞅著滿倉到了該成家的年齡，還是光棍一條。滿倉娘常常背后抹眼淚。滿倉卻不在乎，該出工出工，該吃飯吃飯。如果不是發(fā)生那件意外，他這一輩子可能也就這么過下去了。

意外發(fā)生在某天早晨，天似亮不亮的時辰。鄰居家有個新媳婦，上廁所時，恍惚看見有個人趴墻頭上。她喊叫著跑出來，說那人四方臉，烏黑的頭發(fā)。此事即刻傳遍全村，村人們少不了議論紛紛。最終的結(jié)局，是把帽子囫圇圇扣到了滿倉頭上。理由簡單得近乎粗暴：滿倉正值當(dāng)年，沒個媳婦，心里難免躁得上墻爬屋。于是，滿倉又憑空多了一個下流的罪名。

就是在那天深夜，滿囤正睡得濃，滿倉叫醒了他，非常悲壯地說，以后母親就托他照顧了。滿囤平時與滿倉不怎么交流，加上叫醒得突然，懵懵懂懂，就沒多問。早晨起床時，見滿倉床上已空，而且從此再也見不到滿倉的身影了。

轉(zhuǎn)眼間，過去了這么多年，原來高高大大的滿倉，變成了今天的干枯憔悴。滿囤顯得有點(diǎn)尷尬，撲打撲打雙手，拿出煙讓滿倉抽，問滿倉這些年去了哪兒，這次回來了幾口。言外之意，是不是在外邊成了家，領(lǐng)著老婆孩子一塊回來了。滿倉低了頭，訥訥地說：“哪有別人，哪有別人，從來都是我自己過?！睗M園看出了滿倉的難為情，趕緊插話說：“先別急著敘舊，俺滿倉哥回來，是為了辦他的戶口，讓你幫他呢！”

當(dāng)年滿倉離家，直奔關(guān)東而去。幾經(jīng)周折，好歹在一個居民原籍多是山東的屯子里落下了腳。東北地多人少，滿倉憑自己的力氣開荒種田，一個人的日子竟也很快過得像模像樣，在屯子里也漸漸樹起了威信。從小挨白眼的滿倉，剛剛體味到作為人應(yīng)有的尊嚴(yán)，不料婚姻的挫折給了他沉重的一擊。

屯子里一個山東老鄉(xiāng)，有個閨女，和滿倉同歲，兩人相互喜歡上了，明里暗里經(jīng)常來往。老鄉(xiāng)見滿倉勤快實在，心生好感。只是有一條不稱心，滿倉是“黑”著過來的，在屯里沒有戶口，讓他把戶口從老家辦過來。滿倉找人寫信給滿園，滿園回信說當(dāng)年他是“黑”著走的，走后不久農(nóng)村實行大包干，按人頭分土地，他的戶口被注銷了。

辦不來戶口證明，老鄉(xiāng)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婚事，說戶口是一個人、一個家的證據(jù)，就是本人這輩子不計較，將來有了孩子也得跟著“黑”，學(xué)不能升，工作找不到，連兵也不能當(dāng)。閨女軟磨硬抗都白搭，滿倉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美好戀愛，以吞下苦果而告終。

滿倉認(rèn)了。不想認(rèn)也得認(rèn)，這是命。滿倉繼續(xù)開他的荒種他的地，心里寬寬地安排著，無非一輩子打光棍，到頭來兩眼一閉拉倒。可是現(xiàn)實卻不讓他素凈，關(guān)于戶口的煩惱接二連三。

先是政府統(tǒng)一辦居民身份證，沒有戶口辦不成;然后，去銀行存錢、外出辦事，都要身份證;母親在鄰縣有家親戚，想去探望，沒有身份證車票買不出;就連醫(yī)院看病也掛不上號——別的都能忍，病卻是“忍”不過去的?？偠灾痪湓?，沒有身份證寸步難行！無情的現(xiàn)實把滿倉逼回了老家，回老家辦戶口。人已經(jīng)到了這把年紀(jì)，只要把戶口辦出來，能活下去，是在老家住還是再回東北，都行。

滿囤得知滿倉的處境，又想想那些年滿倉在家里受到的不公，在村里受到的歧視，難免有些傷感，說：“兄弟在家時沒過一天好日子，沒喘一口順溜氣，如今攤上這么件事，哥哥一定盡心盡力?？墒遣恢捞}卜該從哪里下口咬，要不，咱先去派出所問問？”

滿園說，派出所就別去了，他們就是從派出所過來的。所里的人說現(xiàn)在從東北回來的人很多，當(dāng)年偷跑了去，現(xiàn)在咱這里好起來了，想再回來，不能開這個口子。想著你在城里，交往廣，才求你想辦法。

滿囤一聽苦笑了。我住在城里不假，是幫兒子看孩子料理家務(wù)，兒子也不過是個市場擺攤賣日用品的。但是這話憋在心里，沒說出口。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兒子，說了滿倉的困難，說了自己對滿倉的愧心，要兒子哪怕鉆天入地也想個法子。兒子說恰巧有一個高中要好的同學(xué)在派出所，并當(dāng)即給他打了電話，同學(xué)說可以下午過去找他。

下午，滿囤去派出所找到了兒子的同學(xué)，兒子的同學(xué)和他一起找了戶籍管理員。戶籍管理員顯出為難，但表示盡量給辦。說滿倉既然是滿家溝給注銷的戶口，還得順著麻繩抽紉頭，讓當(dāng)時給滿倉注銷戶口的人寫個證明，再蓋上村委會的公章，作為破例解決。并一再囑咐滿囤千萬不要對外聲張，萬一都找到門上招架不了。

滿囤覺得寫個證明不是難事，這事辦成滿有希望，他甚至突然感到了興奮。不料滿家溝村主任的態(tài)度，卻給他劈頭潑了一盆冷水。

“這個證明不好寫。”村主任說，“村領(lǐng)導(dǎo)不知換了多少茬，原來給你兄弟注銷戶口的人，墳頭上的草都不知道長了幾茬了。我呢，卯里不知榫里事，哪能咸吃蘿卜辣操心！”

滿囤哀求：“您就費(fèi)費(fèi)心，滿倉就這么光棍一人……”

村主任把嘴撇了撇，說：“你說得倒輕巧！當(dāng)時注銷戶口，不就是為了省一個人的份額嗎？我要把戶口給他落上，不得分宅基地、口糧田給他？我沒事找事呀！”

滿囤說：“他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要啥宅基地！就在我那幾間破房子里湊合兩年，反正我在城里孩子那里住，房子閑著也是閑著，種著我那幾畝地，哪天腿一蹬，他這輩子也就過去了?！?/p>

村主任說：“就是不要宅基地、口糧田，新農(nóng)合得辦吧？養(yǎng)老金得發(fā)吧？一連串的事，多了去了！”

滿囤白挨了村主任一頓嗆嗆，無可奈何，只好又去了派出所，厚著臉皮找了那位戶籍員。

戶籍員想了想，問他：“還有哪里能證明有滿倉這個人？”

滿囤說：“再就是闞家溝了。當(dāng)年滿倉的戶口，就是跟著她娘從闞家溝轉(zhuǎn)到俺滿家溝的?！?/p>

戶籍員說：“那就去闞家溝查找查找，看有沒有原來轉(zhuǎn)戶口的存根，要是有，復(fù)印一份過來。”

滿囤直奔闞家溝。滿倉雖然改姓了滿，但究其底還是闞家溝家族的子孫，所以村委會挺友好，立刻找人給他查檔案。可是，在亂七八糟的資料堆里，找一份幾十年前的戶口存根，談何容易！更何況這期間，農(nóng)村翻來覆去經(jīng)由了無數(shù)變化，結(jié)果一無所獲。

滿囤幾近絕望了。他忽然覺得對不起滿倉。想想滿倉當(dāng)年風(fēng)里雨里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自己比他大了好幾歲，卻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學(xué)屋里上課，爹數(shù)落滿倉時，自己沒替滿倉爭辯過一次;滿倉離家后，爹打罵滿倉娘，也沒站出來說一句公平話;如果不是滿倉娘，爹癱在炕上三年多，怎么可能一個褥瘡都沒長？不管滿倉還是滿倉娘，對這個家是有恩的。如今滿倉就是需要一份證明自己合法身份的戶口，他都辦不了，愧疚啊！他恨不得把自己戶口的名字改成滿倉，可這事又做不得假。

滿囤只能厚著臉皮再去派出所。

這一回把戶籍員也難住了，再次請示領(lǐng)導(dǎo)，總算又答應(yīng)了一個變通的辦法：讓滿家溝的人集體簽名，證明滿倉曾經(jīng)是他們村的村民。戶籍員說，如果這一條做不到，那就再也無別的路可走了。滿囤覺得這倒不難，心里就又透進(jìn)了光亮?？墒莿倧呐沙鏊鰜?，就接到滿園的電話，說滿倉病了，病很厲害。

滿囤騎上電動車竄到家里，見滿倉有氣無力地躺在炕上，炕前全是嘔吐物。滿園嚇得臉色煞白，話都說不囫圇了。滿囤一看是急癥，趕緊撥打了120。

滿倉推進(jìn)醫(yī)院急救室，不一會兒，護(hù)士過來讓在外面等著的滿囤辦住院手續(xù)。治病救命，滿囤不敢怠慢。可好容易捱到交款處窗口，收款員要他出示病人身份證，否則不辦。滿囤打了個馬虎眼，說病重來得急，身份證忘記帶了，一會兒回家拿。收款員說社?？ㄒ残?。滿囤說也沒帶，先把押金交上，讓病人住進(jìn)去，后頭把證件拿來再補(bǔ)辦一切手續(xù)。收款員說她做不了主，讓滿囤去找護(hù)士長。滿囤說人已經(jīng)在搶救了，我們又不賴賬。收款員不再理他，喊起了下一位。

滿囤只好找了護(hù)士長，一遍遍承諾，一定拿來身份證補(bǔ)辦手續(xù)，護(hù)士長才好歹答應(yīng)了。

直到天黑，滿倉才從急救室推進(jìn)病房。醫(yī)生說初步診斷是腦溢血，送來得有點(diǎn)晚，僅僅暫時脫離了危險，恢復(fù)起來要慢一些。滿囤和滿園總算松了一口氣。

滿囤讓滿園回家休息，明天早來替他，他好去村里求人簽名。這時滿倉醒過來了，睜眼看見伺候在身邊的兄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眼睛頓時濕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別在我身上多花錢，這一輩子能享受到這份親情，就是死了也知足了?！?/p>

第二天早上滿園來換班時，滿倉還在睡著。滿囤囑咐滿園，如果護(hù)士催辦住院手續(xù)，就說他回家拿身份證還沒回來。

滿囤回到滿家溝，挨家挨戶求人簽名。有的很痛快，有的推說不知道有滿倉這么個人，拒簽。還有的大門鎖著，家里無人。一天下來，簽名者不到三分之一。

滿囤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病房，滿園正在喂?jié)M倉喝稀飯。滿倉見滿囤困倦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說：“哥，就不辦了吧！我說過了，這條命不值個什么，哥這樣勞心勞力地奔波，兄弟心里難受……”

滿囤從窗子看著外邊昏暗的路燈，不知說什么好。

滿倉一夜睡得很沉，早晨糊糊涂涂地醒來，什么也不吃。滿囤沒等滿園來替班就去了派出所。戶籍員看了稀稀拉拉的名單，說簽得太少，事后要是鬧起糾紛，承擔(dān)不了壓力。然后找出了滿家溝的戶籍檔案，算了算，說，至少需要簽到三分之二，不能少于65戶。

滿囤重返滿家溝，說服那些婉拒簽字的鄉(xiāng)親。一遍遍跟他們解釋，說滿倉辦戶口，就是為了以后生活起來方便，決不占村里的宅基地、口糧地，不入新農(nóng)合，不領(lǐng)養(yǎng)老金……終于用誠心感化了大家，一天下來，63戶，僅差2戶！

現(xiàn)在村里好多人去城里打工，家成為空巢。天黑下來，凡有人居住的家里，窗子都亮起了燈光，這正好給滿囤提供了依據(jù)。他按著燈光對照，這才弄清楚，所有亮燈的住戶，除了村主任和當(dāng)年說滿倉偷看她上廁所的那家，其余都簽名了。

在滿囤心里，這兩家簡直就是刀山火海。然而，為了給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的滿倉，取得一個住院資格，刀山火海也得上。他壯起勇氣，首先敲響了那位女鄰居的門。

當(dāng)年的新媳婦，如今已成了老太婆。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老太婆聽滿囤說明了來意，立即痛痛快快地簽上了名字，并且主動問滿囤，還有什么需要她幫助的。滿囤見她如此熱情，猶豫了猶豫，把難于求村主任的苦衷講了。老太婆當(dāng)即起身，說這有什么難，我和你一塊去找他。

原來村主任跟老太婆的娘家是親戚，加上這一票成了關(guān)鍵的“唯一”，村主任便順?biāo)浦郏蜕狭艘粋€大人情。

當(dāng)滿囤把摁著65個指印的簽名書，換回蓋著大紅印章的戶口本揣進(jìn)口袋里的時候，還不到上午9點(diǎn)。他飛快地騎著電動車，忽然體會到了陽光的明麗，空氣的清新，派出所到醫(yī)院的路也感到便捷了許多。他甚至都說不清，是怎樣興奮地進(jìn)了住院樓的大門，進(jìn)了上病房的電梯?？墒?，哪會料到，滿囤興致勃勃地推開滿倉病房的門時，卻一下子僵住了：病床上，一襲雪白的床單，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在了滿倉身上。

滿囤愣了剎那，一下子撲了過去，一把扯掉單子，跪在了床邊，狠勁地?fù)u晃著滿倉：“兄弟呀，哥已經(jīng)把你的戶口辦下來了，你怎么就這么心急，不等一等呢！”

滿囤哭完了，忽地站起，憤憤地從口袋掏出了帶著他體溫的戶口本，兩手握緊了就要撕。滿園趕快搶過來，攥住滿囤的手說：

“哥，別撕！火化的時候還得用！”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