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名文乘》的成書及其漢賦觀
——明代書坊對漢賦傳播與普及的貢獻

曹祎黎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北京 100875)

明代是繼宋代以后，中國古代印刷業(yè)的又一個大盛時期，也是中國古代漢賦接受的重要時期。由于明代——尤其是晚明市民經(jīng)濟和印刷技術(shù)的快速發(fā)展，使得以商業(yè)出版為主要業(yè)務(wù)的書坊煥發(fā)出蓬勃生機，形成了北京、南京、建陽、常州、蘇州、湖州等多個書坊聚集地。其圖書的生產(chǎn)和銷售，不僅為書坊帶來了巨大的商業(yè)利益，也為文學(xué)作品的傳播和接受提供了重要途徑。本文試以《漢魏名文乘》一書為例，探究明代漢賦接受過程中商業(yè)出版途徑所起到的作用及其意義。

一、 《漢魏名文乘》成書考

福建建寧地區(qū)自宋代起就是著名的印刷出版中心。至明代，建寧府下屬建陽縣的出版業(yè)更是盛況空前，屢見史冊?！都尉附柨h志》有載：“書籍出麻沙、崇化兩坊,昔號圖書之府,麻沙書坊毀于元季,惟崇化存焉?！盵1]1成書于弘治年間的《八閩通志》對此有著更為詳細的記載：“建陽縣麻沙、崇化二坊,舊俱產(chǎn)書,號為圖書之府。麻沙書坊元季毀,今書籍之行四方者,皆崇化書坊所刻者也。”[2]534除了刊刻之外，建陽縣崇化里還有專門進行書籍交易的集市：“書市在崇化里,比屋皆鬻書籍。天下客商販者如織,每月以一、六日集。”[3]1據(jù)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一書，可以統(tǒng)計出從明太祖洪武年間至明思宗崇禎年間全國各地先后開設(shè)的書坊中可考的有253家，其中建陽67家，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左右，僅比位于南直隸的金陵略少。而杜信孚的《明代版刻綜述》則著錄有明代書坊四百余家[4]1，那么按照概率推斷，明代建陽書坊的數(shù)量應(yīng)為百家上下。

明代建陽書坊的發(fā)展，主要以家族經(jīng)營的模式展開。據(jù)張秀民《中國印刷史》所述，明代建寧地區(qū)迄今可考的書坊堂號有84個，絕大部分都在建陽縣，且主要集中在余氏、劉氏、熊氏、楊氏等出版世家的名下，其中余氏書坊最多，共有20家[5]267-269。建陽余氏從宋代起就是著名的出版世家，清代葉德輝《書林清話》載：

夫宋刻書之盛，首推閩中。而閩中尤以建安為最，建安尤以余氏為最。且當時官刻書亦多由其刊印。……余氏刻書為當時推重，宜其流傳之書，為收藏家所寶貴矣。[6]46-47

明代萬歷年間，余氏書坊和建陽刻書業(yè)一起發(fā)展至巔峰，成為建陽刻書行業(yè)中最大的家族，“雙峰堂”“萃慶堂”等余氏書坊名號常見于明代坊刻本圖書之中。

《漢魏名文乘》的編者余元熹、張運泰便是晚明時期書林余氏的成員。福建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書林余氏重修宗譜》有載，余元熹乃建陽書林余氏第三十七代、萃慶堂主人余泗泉之孫，字延稚；又據(jù)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所考，張運泰，字來倩，乃明末古潭(今湖南長沙)人，就業(yè)于建陽書坊[7]298。他們二人合作刊刻的圖書現(xiàn)存只有《漢魏名文乘》一部，見錄于《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8]1。

《漢魏名文乘》，又名《漢魏六十家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二人皆閩中書賈也。所錄凡六十家，蓋雜采何堂《漢魏叢書》、張溥《百三家集》二書合并而成?！盵9]1765據(jù)此可知，本書是由余元熹、張運泰二人，將西漢初年至曹魏正始年間著名作家之重要作品和著作，或全錄或節(jié)選的編成別集，而后又將這六十部別集纂成一部總集。全書以趙曄的《吳越春秋》為始，以嵇康的《嵇中散集》為終，是一部以作家為單位的漢魏詩文總集。

《漢魏名文乘》全書版式不甚一致，張運泰所作序言部分四行十字，四周單邊，無魚尾，版心刻篇名及頁碼；余元熹用以代序的《文始篇》及張運泰所作《漢魏名文乘選例》皆六行十四字，四周單邊，無魚尾，版心刻篇名及頁碼；正文部分九行二十五字，雙行小字同，四周單邊，無欄線，無魚尾，版心刻書名、卷數(shù)及頁碼。全書大致以作者年代先后為次序，別集之內(nèi)不分卷數(shù)，亦不分文體，文中有圈點，文末有總評。

關(guān)于此書編定的時間，書中沒有標明，只《漢魏名文乘選例》之后有張運泰的落款，題曰“壬午孟夏日”；又有張運泰在所選桓寬《鹽鐵論》的題辭后落款云“嘉靖癸丑閏三月朔旦”。按嘉靖元年(1522年)即為壬午，嘉靖癸丑為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從這兩個日期似可直接推斷本書是于嘉靖元年至嘉靖三十二年間陸續(xù)編纂刊刻而成。但該書所錄東漢王充《論衡》的題辭落款卻為“黃道周石齋氏識”。黃道周乃晚明著名的學(xué)者、文學(xué)家、政治家，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因抗清被俘，壯烈殉國。《明史》黃道周本傳有載：

(黃道周)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璣》及《太函經(jīng)》，學(xué)者窮年不能通其說，而道周用以推驗治亂。歿后，家人得其小冊，自謂終于丙戌，年六十二，始信其能知來也。[10]6601

由此可知黃道周終年六十二歲，則推其生年應(yīng)在萬歷十三年(1585年)。再由陳旭東先生考證，余元熹之祖余泗泉為萬歷時人，卒年應(yīng)在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至泰昌元年(1620年)之間[11]。結(jié)合以上信息，則署名為余元熹、張運泰的《漢魏名文乘》似無可能刻于嘉靖年間。嘉靖之后的“壬午”之年有萬歷十年(1582年)、崇禎十五年(1642年)和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但萬歷十五年時黃道周年方兩歲，不可能為本書題辭；而縱觀此書中“玄”字都未避康熙皇帝玄燁之諱，因此也不可能刻于清康熙年間。余元熹之祖余泗泉的生年與黃道周有所重合，有可能與同為福建人的黃道周交游往來。結(jié)合以上線索，比較合理的推斷應(yīng)當是本書始編于嘉靖后期，但直到崇禎十五年左右才由余泗泉之孫余元熹編撰刊刻完成。

二、《漢魏名文乘》的編選思想及體例

作為一部雜選眾家、諸體兼?zhèn)涞奈膶W(xué)總集，《漢魏名文乘》有自己的編選思想。

該書卷首有張運泰序一篇，主要說明了三個問題。其一是文學(xué)的社會地位問題。張運泰在序言的開篇便指出了文學(xué)對國家、社會的重要作用，所謂“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必以文”，作為一名文人“欲報國恩，惟有文章”。接下來，張運泰明確表達了自己對于漢魏文章的喜愛和推崇：

記束發(fā)學(xué)古文，辭慕漢魏人文之盛，怕以儲書弗廣，莫能縱涉為恨?！顫h興值燔書之余，文體丕茂，絕學(xué)則推陸賈、董仲舒，絕才則推賈誼，以至劉安之辯博，司馬相如之瑰麗，揚雄之奇倔，篇章騷賦溢于秘府，迄今誦習不衰。中興以還，著述寢熾，若桓寬、荀悅、蔡邕、劉邵諸子雖稍尚整縟，咸以作者名世。降而至于魏代，一門之橫襟掞藻，七子之搦管流葩，亦依稀與龍門《史記》，扶風《漢書》相雄長。[8]2-3

這段話從學(xué)術(shù)、修辭、文風這三個角度對漢魏的重要作家予以簡要點評和概括，字里行間流露出張運泰對西漢文學(xué)的尊崇。東漢文章已較西漢為弱，魏代文章則更是等而次之。對于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張運泰有自己的看法——“世數(shù)遷轉(zhuǎn)使然”。這說明張運泰認識到了作為社會生活的反映，文學(xué)作品的發(fā)展是與時代變化緊密聯(lián)系著的。無論是紀實還是虛構(gòu)，文學(xué)作品都天然的與其所處的時代發(fā)生著或顯或隱的聯(lián)系，也表達著對其所處時代的認識。在這樣的文學(xué)發(fā)展觀之下，作為兩漢“一代之文學(xué)”的賦理所當然地會因其對兩漢社會生活的反映而成為本書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之一。

余元熹在其代序《文始篇》中呼應(yīng)了張運泰的觀點。余元熹認為研究和閱讀文學(xué)作品，首先要做的是“溯其始”，每種文體都有其源頭和典型代表，論及賦體文學(xué)時，他說：

賦則古詩之流也，《漢書》曰：“不歌而頌曰賦。”《左傳》言：“鄭莊公入而賦大隧之中?！避髑?、宋玉之徒演為別體，而敷布其事。[8]9

余元熹的論述完全繼承了班固的觀點。隨后，余元熹進一步強調(diào)了文采的重要性，所謂：

《典》曰“慎徽之”，《禮》曰“秩之”，《樂》曰“諧之”，《帝載》曰“緝熙之”，雖無意于文自不容于不文也。[8]6

三代圣賢所作神圣嚴肅之經(jīng)典雖不以辭藻稱勝但也不能毫無文學(xué)色彩。這樣的要求亦使余元熹在編輯本書時不得不認真關(guān)注那些以恢宏富麗、辭采飛揚而著稱的漢賦。

該書除了上述兩篇序文之外，還有張運泰所作《漢魏名文乘選例》一篇，張氏在其中再次強調(diào)了漢魏文學(xué)的巨大成就和深遠影響。對于漢賦，張運泰以鄒陽、枚乘、揚雄、司馬相如、班固、張衡為代表作家。不過就本書正文所選的漢賦來看，張運泰和余元熹兩人既沒有對這些代表作家的作品照單全收，也沒有對未在此提及的作家作品置若罔聞。這也正符合了其自陳的編選思想：

世之輯選，多取習傳，豈知英雄之心靈各辟，古今無不翻案之文人，亦無不開必先之風氣。讀之而精其理，博之而求其歸，褰裳以就，予胡恤焉。[8]11

“古今無不翻案之文人”一句，鮮明地表現(xiàn)出一種晚明社會所特有的破除陳舊腐套、反撥傳統(tǒng)觀念的時代氣息。

《漢魏名文乘》對每篇選文都做了圈點，批評則以文后總評為主，對于文字、音韻、名物、典故的注釋極少。其總評的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從它書抄出的楊慎、張溥、陳仁錫、陳繼儒等明代名人之論，二是余、張二人自己的見解。每篇選文文末的評點只有一條，因此無法就同一篇目將余、張二人的評點與其所引名人評語對讀比較，是為本書的一個缺憾?？v觀本書體例，每位作家別集之下首列獨立成書的著作，如賈誼之《新書》、董仲舒之《春秋繁露》等，次列頌、書、詩、策等單篇作品；若該作家入選的作品中沒有獨立成書的著作，則將這些單篇作品以文集形式列于總目錄之中，如《張平子集》《蔡中郎集》等。但無論哪種情況，賦全部被列于每部別集的最后，這很有別于以《文選》為代表的賦列首位的文集編纂傳統(tǒng)。包括賦在內(nèi)的單篇作品在全書總目錄中都并無體現(xiàn)，如揚雄之作在總目錄中只有“《法言》”一項，別集前的題辭也只論《法言》而不及辭賦，只有別集目錄中才顯示有他的辭賦作品。這一做法應(yīng)該來自《漢魏叢書》的編纂方式。

三、《漢魏名文乘》所錄漢賦篇目及其評點

《漢魏名文乘》全書共選兩漢賦16家45篇，分別為：賈誼《旱云賦》《吊屈原賦》《鵩鳥賦》《惜誓》、董仲舒《士不遇賦》、東方朔《答客難》《非有先生論》、司馬相如《難蜀父老文》《上林賦》《子虛賦》《長門賦》《大人賦》《美人賦》《哀二世賦》、王褒《洞簫賦》、劉歆《遂初賦》《甘泉宮賦》、揚雄《解嘲》《解難》《太玄賦》《逐貧賦》《長楊賦》《羽獵賦》《河?xùn)|賦》《甘泉賦》《反騷》、馮衍《顯志賦》、班彪《北征賦》、班固《答賓戲》、班昭《東征賦》、崔骃《達旨》《七依》《西征賦》《反都賦》、馬融《長笛賦》、張衡《應(yīng)閑》《西京賦》《東京賦》《南都賦》《思玄賦》、王逸《荔枝賦》、蔡邕《釋誨》《遂行賦》《協(xié)和婚賦》《青衣賦》。

通過觀察這些作者和篇目可知，張、余二人所選的漢賦具有以下特點：

首先，從入選作品的時代上來看，雖然編者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對于西漢文學(xué)的推崇，但本書所選賦作卻以東漢為主。這樣的選擇是符合兩漢辭賦創(chuàng)作和留存狀況的?，F(xiàn)存漢賦作連殘篇、斷句和存目在內(nèi)一共三百余篇，其中產(chǎn)生于西漢的作品僅六十余篇。在這種情況下既要優(yōu)中選優(yōu)，又要不落俗套，無疑是一個極難完成的任務(wù)。因此本書所選的西漢賦作均是重要作家的代表作品，具有很強的典型性，基本可以體現(xiàn)西漢賦作的整體風貌。

其次，從本書所關(guān)注的漢賦作家作品上來看，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這“漢賦四大家”的作品全部有入選，最多如揚雄共有九篇，最少如班固只有一篇。張運泰在選例中列舉的兩漢六位賦家中尚有鄒陽、枚乘，但這兩人卻沒有作品入選。張、余二人這樣的編纂方式，應(yīng)是以各位作家的存世作品數(shù)量是否足夠編為一集為考慮；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張、余二人獨特的漢賦審美。本書既稱“名文”，那么對于所選作品便當以“名”為重要衡量標準之一。鄒陽的賦作現(xiàn)存《幾賦》和《酒賦》兩篇，均為小賦，影響有限，本書不錄可以理解；枚乘的《七發(fā)》也未能入選，考慮到余、張二人將崔骃的《七依》列于書中，可知《七發(fā)》的落選并非出于辨體的需要。這應(yīng)該能夠證明張運泰在《選例》中所說“英雄之心靈各辟，古今無不翻案之文人”并非虛言。

在這一編選方針下，《漢魏名文乘》對王逸之賦的關(guān)注值得注意。王逸本不以辭賦名世，其辭賦作品現(xiàn)存只有三篇，分別為《九思》《機賦》和《荔枝賦》，后二者為殘篇，歷來不甚受重視。明代只有八部文學(xué)總集收錄了他的賦作，而收有《荔枝賦》的更只有包括《漢魏名文乘》在內(nèi)的五部?？梢姀?、余二人所選的確頗有“心靈各辟”而欲為王氏揚名翻案之意。

其三，張、余二人所作賦評也時有獨出機杼之處。如張運泰評賈誼《惜誓》曰：

賈長沙一腔熱血，全副經(jīng)綸，《惜誓》一篇則悲壯激宕，不能自已。蓋以靈均之香澤雕玉露之芳馨也。[8]129

點出了《惜誓》一文在賈誼全部賦作中與眾不同的風格特點；又張運泰評《羽獵賦》曰：

昔人謂子云賦在班、馬伯仲之間，以其博偉雄麗，縟組之中自有生氣也。乃如文無生氣，即累牘連篇，總壓人目。[8]560

“有生氣”三字可謂一語中的，點出了《羽獵賦》的精神所在，使《羽獵賦》的巨麗蓬勃之美如在眼前；另外，余元熹評崔骃《反都賦》云：

人心所向，天命攸歸，帝王所興，向有天數(shù)，在德不在險，良非窾郤。[8]64

《反都賦》的立意與《東都賦》一樣，都是論述洛陽作為東漢帝都的合理性，其中有“客有陳西土之富云，洛邑褊小，故略陳禍敗之機，不在險也”之句。余元熹此言從字面上來看，不過是重復(fù)了崔骃的觀點，但崔骃作此論時，東漢初建，方興未艾；而余元熹作此評時，大明已是內(nèi)外交困、風雨飄搖，余元熹在此言之外，或許更有一些感于時事的沉郁之情。另外，余、張二人作為書商卻直接參與到對漢賦文本的評點當中，這在此前及同時期的同類型漢賦選中是僅見的一例，值得注意。

四、《漢魏名文乘》所選漢賦篇目與同時期其他漢賦選的異同

參與市場競爭、盡可能獲取利潤是坊刻本圖書最重要的使命，不論書坊刊刻何種書籍，其最終目的都是營利。營利性是坊刻本與其他刻本、抄本的本質(zhì)區(qū)別。張運泰、余元熹二人在編纂出版這部卷帙浩繁的著作時，首先考慮的一定不僅僅是文本本身的價值，而應(yīng)是作品的市場號召力，以求其能夠最大限度地打開市場、獲取利潤。因此本書在篇目選擇上與同一時期文人所編的漢賦選存在很大差異。

我們可以將本書所選漢賦篇目和與那些和它篇幅相當、時代相近的晚明其他重要文學(xué)總集在選錄篇目上稍作比較(表1)。

表1 《漢魏名文乘》與其他漢賦選所錄漢賦篇目對照表

表中所列陳仁錫所編《奇賞齋古文匯編》、張燮所編《七十二家集》和張溥所編《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均為晚明重要的文學(xué)總集，亦均為雜選眾體之作。《漢魏名文乘》所錄的45篇賦作中，與《奇賞齋古文匯編》重合15篇，與《七十二家集》重合34篇，與《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重合43篇。檢視四書在漢賦選篇上的異同，可以發(fā)現(xiàn)《漢魏名文乘》一書的編選特點?！稘h魏名文乘》與《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在篇目上重復(fù)最多，其原因在于后者本就是前者重要的文獻來源，這一觀點早已由四庫館臣提出，現(xiàn)通過篇目對比可證其確?！稘h魏名文乘》與《七十二家集》相比，其篇目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劉歆、班彪、班昭、崔骃、馬融、王逸、蔡邕等人的賦作上；與《古文奇賞匯編》相比，《漢魏名文乘》在選篇上的獨特之處更多，既有對于同一作者不同賦作的揚棄，如賈誼《旱云賦》《吊屈原賦》、司馬相如《難蜀父老》、崔骃《反都賦》等；也有對同一作者的不同態(tài)度，如《奇賞齋古文匯編》對董仲舒、東方朔、蔡邕、王逸之賦的摒棄。從其他三書未錄的篇目來看，這些賦作的并非因為辨體因素而被摒棄，因此這只能說明張、余二人的漢賦審美和編選思想確與其他三書不盡相同。尤其是與《奇賞齋古文匯編》相比，《漢魏名文乘》“求全”的意圖更加明顯。

張、余二人之所以選他人所不選，除了說明其自身反傳統(tǒng)的編纂思路之外，更重要的是表明了其所選漢賦在晚明作為文化產(chǎn)品進行流通之時所具有的巨大的市場號召力和影響力。《漢魏名文乘》對于所選篇目并沒有進行詳盡高妙的注解，也沒有進行長篇累牘的點評，只是在篇末以總評稍加解說。這一做法除因余元熹和張運泰個人學(xué)術(shù)水平有限之外，更是為了適應(yīng)普通讀者的閱讀水平和閱讀興趣。這一做法使《漢魏名文乘》與其他三部文學(xué)總集在內(nèi)容、風格和體例上有所區(qū)別，從而揚長避短，各為所需。

五、《漢魏名文乘》對晚明漢賦接受與普及的作用

雖然張運泰在《漢魏名文乘》的序中，將此書的編纂過程和選篇列體的標準描述得十分精審，所謂：

上者探其旨，次者衡其篇，又次者考其辭。其篇之長者，固取氣勢結(jié)構(gòu)；其長而節(jié)錄之者，亦取簡重，不妨芟蔓。[8]4-5

但此書在編纂和刊刻中也沒能避免建陽坊刻本圖書普遍存在的問題。其一為篇名舛誤，如揚雄《反離騷》目錄作《反騷》而正文作《反離》，崔骃《大將軍西征賦》目錄僅作《西征賦》等；其二為版式不統(tǒng)一，如每部別集題序署名或在文首或在文末，全書序、選例、目錄、正文的版式和字跡也不盡相同；其三是印刷粗疏、字跡漫漶。至于評語署名托偽名家，內(nèi)容改頭換面之類的問題更是時有出現(xiàn)。不過從促進本時期漢賦接受的角度來說，該書卻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漢賦的接受過程始于它產(chǎn)生的當時，司馬遷在《史記》中便對其進行了大量記述，后經(jīng)班固《漢書》、范曄《后漢書》的相繼收錄而獲得了最初的文獻積累；至南北朝時期蕭統(tǒng)《文選》和劉勰《文心雕龍》的相繼面世形成了中國古代漢賦接受的第一個高潮；唐、宋時期，漢賦的傳播和接受主要依靠類書的收錄以及“《文選》學(xué)”的興起和發(fā)展；元代，科舉的因素開始作用于漢賦的接受歷程，祝堯的《古賦辨體》應(yīng)運而生。到了明代，影響漢賦接受的因素更加多樣，在文學(xué)評注的興盛、文學(xué)思潮的尊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追摹、文學(xué)選本的勃興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漢賦接受達到了第二個高潮。而以上四個因素的社會背景是明代出版印刷行業(yè)的高速發(fā)展和市民生活的極大豐富。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文化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和消費就直接影響到了漢賦作品傳播、接受的廣度，其中像余元熹這樣的書坊主更是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坊刻本圖書以盈利為目的，因此其生產(chǎn)內(nèi)容與社會需求的關(guān)系也較其他類型的刻本更為密切。雖然各個書坊的主要出版內(nèi)容不盡相同，但一切出版內(nèi)容以市場為中心、以滿足社會各階級的不同需要為目標則是其共同的生存基礎(chǔ)。與其他行業(yè)的生產(chǎn)活動不同，書坊的生產(chǎn)活動的特殊性主要體現(xiàn)在它會對社會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影響，而反過來，社會文化的風氣也會作用于書坊的生產(chǎn)活動。

《漢魏名文乘》的編選和刊刻正能說明這一點。作為一部生產(chǎn)于建陽書坊的文學(xué)總集，它明顯的具有建陽坊刻本所普遍存在的優(yōu)點和缺點，這說明它所面對的主要消費對象不是以學(xué)術(shù)研究為目的的精英知識分子，而更多的是那些以一般性閱讀為目的的普通讀者，因此它在篇目編選和注釋評點這兩方面都必須符合目標消費人群的需要。在這一前提下，《漢魏名文乘》的刊刻出版以及其中所選的16位漢賦作家45篇漢賦作品有賴于建陽地區(qū)出版業(yè)的蓬勃發(fā)展和余氏家族在晚明商業(yè)出版領(lǐng)域的重要地位，無疑會對當時當?shù)氐臐h賦消費起到帶動作用，既擴大了這些漢賦作品的傳播范圍，也促進了這些漢賦作品的通俗化和大眾化。尤其是那些在同時期文人所編的文學(xué)總集中未收的漢賦作品，恰因本書對其的青睞而獲得了更大的傳播和接受空間，也獲得了成為經(jīng)典的更多可能。

由于現(xiàn)存的由書商獨立編選刊刻的明代漢賦選僅見《漢魏名文乘》一部，我們難以得知明代商業(yè)出版背景下誕生的其他漢賦選的編選情況；并且《漢魏名文乘》的發(fā)行量及其發(fā)行范圍也沒有確切的答案，因此也難以知曉其影響力的具體大小。然而從《漢魏名文乘》這樣一個例子管中窺豹，不難想見同時期的其他書坊也一定會刊刻出版有各類漢賦選。這些以營利為目的、充滿商業(yè)特點的漢賦選構(gòu)成了明代漢賦接受過程中不容忽視的一環(huán)。

《漢魏名文乘》一書出身于行業(yè)競爭激烈、圖書質(zhì)量參差不齊的建陽書坊，卻在經(jīng)過編者篩選之后錄入多篇漢賦，更有書商親自參與評點，這說明晚明漢賦傳播的范圍不僅局限于臺閣士林，在普通文人甚至普通百姓中間，它也被廣泛地需求著，是當時重要的文學(xué)審美對象?？梢哉f，以《漢魏名文乘》為代表的坊刻本漢賦選從漢賦文獻的保存和漢賦文獻的傳播兩方面對晚明漢賦接受及其普及起到了自己獨特的作用，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