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瑩：我是如何“煉”成新聞發(fā)言人的

傅瑩

我與記者會的初次接觸

1988年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第一次會議上，錢其琛被任命為外交部部長。他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第一次外長記者會，由我擔任現(xiàn)場英語交替?zhèn)髯g。當時我從英國肯特大學留學回來已兩年，在外交部翻譯室英文處工作。

記者會的交替?zhèn)髯g比平日難度更大，容錯度很小，翻譯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為了進入狀態(tài)，我大約提前40分鐘就到了人民大會堂，在陜西廳等候。這是我第一次為這么重要的記者會做翻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心慌，手心發(fā)涼。

過了一會兒，錢其琛外長到了，他一如往常，冷靜平和，快步走進來。

“緊張嗎？”他看著我，關心地問。

“是，特別緊張?！蔽胰鐚嵒卮稹?/p>

“今天是考試，考你，也考我呀?！卞X外長這樣說。

我一下子醒悟，這個時刻，怎么還在糾結(jié)自己的緊張，壓力最大的是錢外長。

我感到自責。突然想到在哪本書里看到過，一種緩解大腦和心理緊張的辦法是讓肌肉緊張和活躍起來。于是，我跑到盥洗室，原地跳了50下，很快氣喘吁吁、渾身發(fā)熱，而激烈運動所導致的心跳加速，好像確實緩解了心理壓力帶來的緊張感，至少不覺得那么冷了。

我回到接待廳，錢外長仍然安靜地坐在那里。他看著我跑出跑進，寬慰地笑笑。他的平靜很快感染了我，我的內(nèi)心也慢慢平靜下來，準備迎接記者會。

記者會開始了。錢外長語速比較快，用詞精煉簡潔?，F(xiàn)場如何準確把握他講的話，對我真是不小的挑戰(zhàn)。我努力跟上錢外長的思路。當人處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態(tài)時，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中記者會就結(jié)束了。

這是我與人大記者會的初次接觸，至今印象深刻。這次經(jīng)歷讓我在控制情緒的能力上實現(xiàn)了一次提升。

錢其琛外長于我而言是一位既嚴厲但又充滿關懷的領導和老師。我曾經(jīng)有兩年主要是給錢外長做翻譯，他的含而不露、專注、堅定和寬忍，對我影響很大。

單打獨斗？不，我需要一個團隊

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發(fā)言人看上去像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沉著冷靜地面對記者提出的各種問題。經(jīng)常會有人問我，你是怎么做到對那么多問題應付自如的？

我的背后有個專業(yè)團隊。

我在2013年3月第一次做發(fā)布會時，準備時間非常倉促。面對那么多社會經(jīng)濟問題和法律專業(yè)內(nèi)容，我無法做到把每一個問題都搞懂弄透，整個過程讓我備感吃力。我當時意識到，這種準備方法不是長久之計。

總結(jié)必須有情況的概述和敘述，有的比較簡單，有的比較詳細。這部分內(nèi)容主要是對工作的主客觀條件、有利和不利條件以及工作的環(huán)境和基礎等進行分析。在2014年的籌備工作之時，我開始組建起一個小團隊。首先選擇的是人大機關有豐富經(jīng)驗的資深專家和有法學理論素養(yǎng)的干部，他們熟悉人大業(yè)務。后來在2015年的籌備工作中，我又邀請到幾位院校和智庫的成員加盟，包括法學、經(jīng)濟、國際關系和傳播等方向。

團隊的討論常常出現(xiàn)多種聲音與多個角度的交鋒，正好反映了當下中國社會多元觀點和多種訴求共存的現(xiàn)狀，幫助我避免偏頗：

團隊的任務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篩選和梳理問題。

第二個階段是針對重點問題做調(diào)研和擬寫答問要點。

第三個階段是演練。在這個過程中，我鼓勵他們“橫挑鼻子豎挑眼”。

尋覓公眾心中的問號

我初做發(fā)言人時，最強烈的感受是被淹沒進了問題的海洋。在每年發(fā)布會的準備過程中，我和團隊時時考慮的是，怎樣在有限的一個多小時，傳遞出公眾期待的重要信息，解決人們心中最多、最大的那些問號。

從何處著手？先從媒體關注的問題中進行“海選”。我和團隊在此基礎上，最終選出大約70個重點問題，作為準備新聞發(fā)布會的基礎。

為什么是70個，而不是更多或者更少？

算是經(jīng)驗之談吧。

“不是更多”，是因為無法更多，人的時間和精力有限，也無須更多。70個“問題”實際上是70個“話題”，比如霧霾、反腐、“十三五”規(guī)劃、朝核、南海等，它們是從大量問題中“濃縮”而來的，基本能覆蓋媒體和公眾關注的范圍。雖然記者對每個話題都有可能從不同的角度提出完全不同的問題，但是我只需要做好對話題的準備，然后依靠技巧回應關于這個話題的各種提問。

“不能更少”，是因為再少恐怕就覆蓋不住公眾關注的范圍了。

選擇的標準首先是公眾最關心什么，同時也要考慮問題的指向，也就是說，這個問題是否應該由全國人大會議發(fā)言人來回應。比如涉及政府管理方面的問題，就適合在相關部委負責人記者會上或者總理記者會上問。

如果說讓人“聽得懂”是“技術”，那么，讓人“喜歡聽”就是“藝術”了。

人們喜歡聽什么樣的話？我的體會是，人們最喜歡聽真誠的話。真誠不是形式，是實實在在的感受，是一種觸摸不到卻能通達人心的感覺。只要對人民群眾懷有敬畏感和責任感，真誠就會融入語言，言之有物，言之有情。

讓人“喜歡聽”，我個人體會，還可以有一些幽默。

例如，在2016年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我回答記者關于霧霾的提問時，談到全國人大環(huán)資委主任委員“壓力山大”，讓公眾以非常形象的方式了解我們的立法者。這樣的網(wǎng)絡語言詼諧甚至俏皮，可以在發(fā)布會上營造讓人放松的氣氛。

但是，選擇一些時髦的語言需要相當謹慎和適度。我很少現(xiàn)場臨時想到什么說什么，講出來的話多數(shù)是經(jīng)過學習和了解的。這點要感謝團隊中的年輕人和一些智庫朋友，他們經(jīng)常會用新鮮的觀點和語言來闡發(fā)道理，讓我覺得被吸引，從而容易接受他們的想法和建議。

回答每個問題都需要考慮傳遞一個什么樣的核心要點，要有幾個關鍵句子，讓人印象深刻。

訓練、再訓練

新聞發(fā)布會總有可預見和不可預見的成分，好的新聞發(fā)布會引人入勝之處，恰在于其可預見性和不可預見性的交錯。

對我而言，將重點問題的答問要點建構(gòu)好，只完成了發(fā)布會準備工作的一半。若想應對好不可預見性，最大限度地提升臨場應變能力，我需要：一是牢記答問要點，二是訓練據(jù)此應對各類問題的能力。

訓練的第一步是牢記要點，尤其是其中的核心內(nèi)容要爛熟于心。目的是面對這類提問時，能較順暢、清楚和口語化地表達出來。

我把一天分為上午、下午和晚上三個時段，每個時段的開始都要強化前一次訓練的答問提綱，再記新的答問提綱。我讓助手把答問提綱一段一段地錄在手機里，在午飯后散步的時間聽，然后復述。針對出錯率高的詞匯和表述，有時下班后，我會找人少的公園，在一個角落對著一棵樹重復多遍，希望訓練出口腔肌肉的記憶慣性，避免在這些詞匯上卡殼。這也是當年學英語時常用的強記方法。團隊成員開玩笑地提醒我，每次要換一棵樹，別讓那棵樹厭煩得枯萎掉。

訓練的第二步是演練。

怎樣訓練？由團隊成員圍繞重點問題對我進行交叉提問。一般只有兩三名助手參加，他們記下我的口誤或遺漏，逐一指正。一次又一次的演練使我的表達越來越順暢，也更加自信，自由發(fā)揮的空間也越來越大，時常出現(xiàn)靈光一現(xiàn)的想法，成為將來可使用的亮點。

第三階段是模擬演練。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和觀察，一個人的能力在壓力之下會受到自己緊張情緒的影響，正常的思維和表達都會受到抑制，好的情況下能發(fā)揮出70%，特別緊張的時候只能發(fā)揮50%左右。為了熟悉和適應現(xiàn)場的緊張感，需要提前進入角色，我會在發(fā)布會之前的最后一兩天，進行模擬演練。團隊會布置一個模擬新聞發(fā)布會的場景，包括架設起一臺攝像機，準備好我需要使用的電腦，有人扮演主持人，有人當記者提問，還有人負責計時和記錯。大家分工配合，嚴格按正式程序和方式進行，時間也是一個小時左右，基本可以接近發(fā)布會的強度。

最后一件需要記住的重要事情就是：微笑。

說到底，微笑是一種態(tài)度。這不僅是新聞發(fā)言人對公眾的態(tài)度，我想，也應是中國對世界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