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漁陽鼙鼓動地來
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十一月九日,平盧、范陽、河東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以誅權(quán)相楊國忠為名,在范陽(治薊縣,今北京城西南)舉兵十五萬(號稱二十萬),正式造反,兵鋒所向,直指兩京(洛陽、長安)。時“祿山乘鐵輿,步騎精銳,煙塵千里,鼓噪震地”(《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當時內(nèi)地軍民已百余年沒有聽到金鼓之聲,鎧甲、兵杖都銹蝕壞了,哪里抵御得住蓄謀已久、馬肥兵壯的叛軍鐵騎的猛烈沖擊。史載叛軍“所過(河北)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為所擒戮,無敢拒之者”(《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十二月十二日,洛陽陷落。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即帝位,國曰大燕,自稱雄武皇帝”(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下)六月初九,潼關(guān)失守。十三日黎明,唐玄宗率楊貴妃姐妹、皇子、公主、皇孫及親近大臣、宮人一行與護衛(wèi)羽林軍凡萬余人從延秋門倉皇逃出長安,往西南狼狽奔蜀;十四日即在馬嵬坡(在今陜西興平縣西12.5公里處)上演了一出“宛轉(zhuǎn)蛾眉(楊貴妃)馬前死”,“君王(唐玄宗)掩面救不得”(白居易:《長恨歌》)的千古悲劇。差不多同時,西京易主。安祿山遣叛兵“大索長安三日而后止”(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下)。他的兒子安慶緒、部下史思明則繼續(xù)率軍摧枯拉朽,橫掃半個中國……
唐玄宗自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受禪即位,前期堪稱勵精圖治而夙興夜寐,于開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將唐王朝社會經(jīng)濟推到極盛。《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稱該年“天下縣千五百七十三,戶八百四十一萬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萬 三千六百九。西京、東都米斛直錢不滿二百,絹匹亦如之。海內(nèi)富安,行者雖萬里不持寸兵?!焙髞矶鸥τ小稇浳舳住菲涠鞯溃?/p>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豹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百余年間未災(zāi)變,叔孫孔樂蕭何律。
……
可是進入天寶(公元742年—756年)以后,唐玄宗“自恃承平,以為天下無復可憂”(《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而意志消退,先后將權(quán)柄委于奸佞李林甫、楊國忠,造成官吏貪瀆,腐敗叢生,內(nèi)地軍備松弛;西北和北方各軍鎮(zhèn)則以防范邊患為名而重兵屯集,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唐玄宗卻毫無戒心,深居禁中,除了日夜與楊貴妃卿卿我我,玩兒女情長之外,還沉湎于梨園歌舞的聲容之娛中。他自己因此倒成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位大情圣和梨園祖師爺,卻把好端端的一個鼎盛大唐推到急劇衰落的懸崖邊上。《新唐書·玄宗本紀》對其如是“贊曰”:“方其勵精政事,開元之際,幾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動,窮天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望其所可戒,至于竄身失國而不悔??计涫冀K之異,其性習之相遠也至于如此??刹簧髟?!可不慎哉!”
唐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時任盩至(今陜西周至)縣尉的白居易與友人陳鴻、王質(zhì)夫在該縣游仙寺反思“安史之亂”,遂由白氏執(zhí)筆,寫下長篇歌行《長恨歌》(陳鴻另作傳奇《長恨歌傳》)以警世人: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
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飄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
清人沈德潛在所編《唐詩別裁集》卷八《長恨歌》后評議道:“此譏明皇之迷于色而不悟也,以女寵幾于喪國”?!安晃颉闭前资稀堕L恨歌》之所以以“長恨”為題的原因,也是《長恨歌》中唐玄宗與楊貴妃愛情的悲劇力量之所在。只是他倆纏綿悱惻,令萬千人爭相傳誦[1]的凄美絕唱卻是以“幾于喪國”的沉重代價譜寫出——這樣的反思無疑是深刻的,也是非白居易而不能得出的。史載白居易“敏晤絕人”而觀察敏銳,“始以直道奮,在天子前爭安危,冀以立功,雖中被斥,晚益不衰”(《新唐書·白居易列傳》)。再說他對“安史之亂”的觀察與反思,乃當中唐國運日蹙、政治危機益重之際作出的——強烈的責任感迫使他去從前朝謬戾中尋找“警世通言”。而此時距馬嵬之變過去已整整半個世紀。后來人看前朝史,自然洞若觀火。
二、我縱言之將何補
那么,這樣的觀察與反思,在半個世紀之前的李白那里是否有過?或者說,當時的李白是否具有像白居易那樣比較敏銳的政治眼光而能及時捕捉到“安史之亂”形成前的某些征兆呢?應(yīng)該說,李白盡管在政治上很天真,但卻不傻。出于對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感恩思想,李白不會去對他倆的私生活品頭論足,說三道四,但卻往往能從戰(zhàn)略層面、從更宏大的政治角度嗅出某些足可以破壞社稷基石的癘煙邪氣。
在安祿山(公元703—757)正式起兵前三年,即天寶十一載(公元752年)十月至十二月,李白曾北游范陽——安祿山勢力范圍的核心地帶進行探察。范陽即漢代的幽州,天寶元年(公元742年)改范陽郡,屬方鎮(zhèn)建制,為玄宗時邊防十節(jié)度使(實為九節(jié)度使、一經(jīng)略使)之一。節(jié)度使系方鎮(zhèn)最高軍事行政長官,擁有皇帝授予的雙旌雙節(jié),總攬一區(qū)的軍、民、財政。安祿山是突厥人,出生于營州柳城(今遼寧朝陽),最初姓康,名軋犖山(在突厥語中是“戰(zhàn)斗神”的意思),以后隨母嫁突厥人安延偃,改姓名為安祿山。姚汝能《安祿山事跡》說他曾為諸蕃互市牙郎(中間人、掮客),“奸賊殘忍,多智計,善揣人情,解九蕃語”。他的這些秉性與本領(lǐng),使他在唐軍中竄升很快:33歲上就做到平盧將軍的位置,37歲即為平盧軍兵馬使,39歲出任第一任的平盧節(jié)度使、左羽林大將軍、兼柳城太守……到他造反前四年(天寶十載),已是平盧、范陽、河東三鎮(zhèn)節(jié)度使,擁兵二十余萬眾,據(jù)天下兵力之半。今天的河北、內(nèi)蒙古,乃至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的廣大地區(qū)都是他的勢力范圍。他靠賄賂收買人心,費盡心思討好醉心于歌舞藝術(shù)的唐玄宗、楊貴妃,以肥大笨重的身軀將胡旋舞跳得“疾如風馬”,因此成為楊貴妃的“養(yǎng)兒”,又同楊貴妃姐妹結(jié)為兄妹;但楊貴妃的堂兄、奸相楊國忠并不買賬。他因與安祿山爭權(quán)奪利的關(guān)系,一直對后者存有戒心。他從天寶十二載(公元753年)起屢屢奏告“祿山必反”;然而玄宗卻以為他爭風吃醋而更加寵護安祿山,聽不進任何不利于后者的話。
不過,在楊國忠正式發(fā)出“祿山必反”的預警之前一年,即天寶十一載,從長安重歸江湖的李白在漫游了黃河中下游流域與東南勝地之后,便移步北方,驅(qū)馬行走燕趙故地,在那里盤桓了兩三個月(十月抵范陽,十二月方離開)。他此行的目的,是既打探安祿山虛實,又尋求建立軍功的機會。他深入安祿山統(tǒng)治的腹地——今北京城西南至河北涿州、天津薊縣一帶,看見安祿山對外四處侵掠(不斷興兵對奚人與契丹進行掠奪),對內(nèi)橫征暴斂,用搜括來的民脂民膏擴充軍備,招兵買馬,日夜操練;各軍營森嚴壁壘,刀戈鏘鏗;城區(qū)內(nèi)軍隊巡邏,殺氣凜人;百姓皆衣衫襤褸,形銷骨立,低頭不語,行色匆匆……
時已進入寒冬,雪花漫天飛舞,從渤海灣上吹來的東南風夾著陣陣血腥味,令已著皮袍的李白在感到陣陣寒意之外,又多了一份恐懼。此前一年,即天寶十載(公元751年)冬,李白擬從大梁(今河南開封)北上范陽之際,便聽說安祿山正磨刀霍霍,為南侵中原秣馬厲兵。他因此作《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詩以明志,中有“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句,這說明李白是抱著犧牲精神,懷著勇闖賊巢的決心去范陽為國家探明究竟的?,F(xiàn)在傳聞在他眼前得到證實??墒抢畎准葢嵟譄o奈。他而今只是一位遭朝廷放逐的布衣,到哪里去向國家報警,到哪里去發(fā)表自己的心聲?李白的痛苦到了極點,難過到了極點。他當時一定寫下了不少詩文來記述這種痛苦與難過,惜乎傳世者僅《北風行》(中有“燕山雪花大如席”句)等二三首。
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李白在長篇古風《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2]中也提到七年前的這段經(jīng)歷和感受:
……
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羅星。
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
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
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
攬?zhí)辄S金臺,呼天哭昭王。
無人貴駿骨,綠耳空騰驤。
樂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蹉跎不得意,驅(qū)馬過貴鄉(xiāng)。
……
這里“戈鋋若羅星”,是說長戈短矛(鋋)如星云羅布,形容兵器眾多,警示安祿山要造反?!熬鯒壉焙!币韵率钦f唐玄宗把北方廣大土地(約當三分之一的國土面積)拱手送給安祿山,令其悄然坐大,像巨鯨一般,呼吸之間,使百川沸騰,連燕然山脈也能被輕易摧毀。我欲復歸江湖,責任卻不允許。那安祿山就是嗜好侵掠的天狼星,我欲彎弓射它,惜力所不逮,情亦有所忌憚(安祿山當時還是朝廷寵兒),只好吁請?zhí)煜沦t才都來為國紓難。所以希望朝廷能重筑黃金臺,再現(xiàn)“燕昭延郭隗”故事。只是我空有一身好本事卻已不受朝廷待見(有如被迫離燕的樂毅),無處投效,無路進言,蹉跎失意間,只好自幽州回歸江夏(途經(jīng)魏州貴鄉(xiāng)縣,故址在今河北大名縣東北)……
李白自范陽歸來后,一直處于郁悶惆悵的狀況。他的歌詩《遠別離》(大約作于天寶十一載末或十二載初)便反映了這種心態(tài):
……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
權(quán)歸臣兮鼠變虎。
或云堯幽囚,舜野死。
九疑聯(lián)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
是詩寫作,正當奸相李林甫死,另一奸佞楊國忠繼掌權(quán)柄,安祿山更受重用,氣焰正熾,其擁有的“精兵天下莫及”(《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之時。李白以帝堯、舜、禹及娥皇、女英(堯之女,舜之妃)的傳說,來寓言倘人君失權(quán),則江山社稷乃至自身與家人均難以相安的道理。元人蕭士赟在《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中言“太白此詩,熟識時病,欲言則懼禍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詩章,聊以致其愛君憂國之志而已。……詩意切直著明,流出胸臆,非識時憂世之士、懷存君忠國之心者,其孰能與于此哉!”值得注意的是,李白這首歌詩,用的是樂府《遠別離》舊題,講的是瀟湘二妃(娥皇、女英)與帝舜生離死別的故事;不料卻一語成讖,在兩三年后的“安史之亂”中以馬嵬之變而得到應(yīng)驗。正是從這個角度看李白,他在政治上并不失遠見,且往往目光獨到,出言不凡,具有振聾發(fā)聵之力。只是李白當時遠離政權(quán)中樞,玄宗聽不到。他自然也幫不上人君的忙,不能替人君分憂,徒喚奈何而已。
正是由于李白在較長時期中都處于報國心切而又苦于有力無處使,有話無處講的焦慮狀態(tài),致使他在接下來有機會再次(第一次是“供奉翰林”時期)踐行其“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事君”之夢時,卻頭腦發(fā)熱,饑不擇時,誤打誤撞地錯入永王李璘幕下,上演了一出甚為尷尬的政治反轉(zhuǎn)劇。
三、卻乎三軍追魯連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保ò拙右祝骸堕L恨歌》)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十一月九日,“安史之亂”終于爆發(fā)了。此時李白剛從江南返回梁園(又稱梁苑,在今河南開封,一說在今河南商丘)家中,聽說叛軍劍鋒直指中原,遂攜妻子宗氏隨大批士人匆忙踏上南逃的道路。他們經(jīng)千里顛沛輾轉(zhuǎn),最后于天寶十五載(亦是肅宗至德元載,公元756年)秋避居于廬山屏風疊。從上年底至這年底,在整整一年的時間里,李白一直處于心急如焚,坐臥不安的狀態(tài)中。其間寫了不少強烈抨擊安祿山分裂國家、殘害人民的詩,屢屢表示要為君王分憂,為社稷解難。他的《奔亡道中五首》(作于天寶十五載春)便是這種心緒的吐露。其第五首吟道:
淼淼望湖水,青青蘆葉齊。
歸心落何處,日沒大江西。
歇馬傍春草,欲行遠道迷。
誰忍子規(guī)鳥,連聲向我啼?
末句中的“子規(guī)鳥”,即杜鵑鳥,傳說為古蜀國王杜宇魂魄所化,常夜啼,聲音凄切。其鳴聲若“歸去”。李白大致是于南奔途中在宣城(今安徽宣州)聽到子規(guī)啼鳴的,那急促的“歸去”“歸去”的呼聲連連撞擊他正在泣血的心房,使他凄苦難當。
他在組詩的第三首里正式表達了他欲在軍中謀取高位,以率軍打回中原的愿望:
談笑三軍卻,交游七貴疏。
仍留一支箭,未射魯連書。
他又一次想起了戰(zhàn)國的魯仲連,想起了他那彪炳史冊、為齊國奪回聊城的帛箭書。明人朱諫釋李白此詩說:“言我于談笑之間可以卻乎三軍。我于權(quán)貴之門無有交游之跡,所以雖有卻敵之策,終無可試之地。如有用我者,當如仲連以一箭之書而成聊城之功也?!盵3]李白因為青少年時代熟讀縱橫家書,自認為本領(lǐng)學到家了,對自己信心滿滿,很想在實戰(zhàn)中大秀一把,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來。就在他寫出上述組詩后的這年十二月,這個機會來了。而召喚他去“卻乎三軍”的人,正是指揮唐朝在南方打擊安祿山叛亂的統(tǒng)帥、永王李璘。
此前七月十五日,唐玄宗在逃亡成都途中,聽從宰相房琯(時為文部侍郎、同平章事)的建議,向各皇子[4]正式下達分置的制詔:“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馬元帥,領(lǐng)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節(jié)度都使,南取長安、洛陽,以御史中丞裴冕兼左庶子,隴西郡司馬劉秩試守右庶子;永王璘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jié)度都使,以少府監(jiān)竇紹為之傅,長沙太守李峴為都副大使;盛王琦充廣陵大都督,領(lǐng)江南東路及淮南、河南等路節(jié)度都使,以前江陵都督府長史劉匯為之傅,廣陵郡長史李成式為都副大使;……應(yīng)須士馬、甲仗、糧賜等,并于當路自供。其諸路本節(jié)度使虢王巨等并依前充使。其署置官屬及本路郡縣官,并任自簡擇,署訖聞奏?!保ā顿Y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八)
當時盛王琦等“皆不出閣,惟璘赴鎮(zhèn)”(《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八)。這樣,永王璘便想把盛王琦的轄區(qū)也囊括進他的勢力范圍,這便會在事實上造成中央完全失去江淮財富——唐王朝的經(jīng)濟命脈——的嚴重局面。這對已登上大位的李亨當然是一個大忌。作為玄宗第十六子的李璘雖“聰敏好學”,卻因長居深宮,“遇事不通曉”(《新唐書·十一宗諸子列傳》)。他在跟玄宗入蜀途中接受分置制詔之時,也不知道他的三哥、皇太子李亨已擅自做了皇帝。他離開玄宗后于九月間到達江陵(治今湖北荊州市舊江陵縣),看見其所領(lǐng)四道節(jié)度都使的江淮租賦財貨山積于此,價值達鉅億萬,便開始有些想法了。再加上他的兒子襄城王瑒與謀士薛镠等的攛掇——說什么“今天下大亂,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千里,宜據(jù)金陵,保有江表,如東晉故事”(《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九)——頭腦更加發(fā)熱,遂開始大肆招士聚賢,補署郎官、御史,“募士得數(shù)萬”(《新唐書·十一宗諸子列傳》)。當然,如按玄宗當初的“制”意,這在形式上并無不可。但肅宗似乎看透了這個從小由他“鞠養(yǎng),常抱之以眠”(《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九)的莽撞小弟的心思——“有窺江左意”(《新唐書·十一宗諸子列傳》),于是便于十一月間下詔要李璘回到成都太上皇身邊去侍奉。李璘非但不從,還“以渾惟明、季廣琛、高仙琦為將”,從江陵“引舟師東下”,以“東巡”為名直趨金陵。消息傳到成都,唐玄宗以太上皇名義將李璘“廢為庶人”(《新唐書·玄宗本紀》)。與此同時,唐肅宗召李白好友、時任諫議大夫的高適來商議,并接受高適建議,以高適為淮南節(jié)度使(新置),領(lǐng)廣陵等十三郡;以來瑱為淮南西道節(jié)度使(新置),領(lǐng)汝南等五郡。兩支兵力雄厚的大軍再與江東節(jié)度使(治杭州)韋陟遙相呼應(yīng),將永王璘的軍隊置于腹背受敵的境地。不過,當時永王還不知道這個危險情況(他以為肅宗正面臨安祿山、史思明的大軍壓境,不敢分兵南顧),一邊繼續(xù)向金陵進發(fā),準備最終將落腳點放在此地;一邊四處尋訪俊杰,搜羅人才……永王幕下的謀士、也是李白老友的司馬韋子春就是在這種形勢下上廬山三顧李白茅廬的。
至德元載十二月底,永王璘的水軍船隊暫泊于尋陽(今江西九江),讓韋子春上廬山征辟李白入幕。當時永王幕中擁有薛镠、李臺卿、劉巨鱗、蔡駉以及韋子春等謀士,但卻缺乏一位名滿天下,足可以一舉奪國人眼球的大名士。而李白正是這樣一位大名士。永王知曉韋子春是李白多年的至交后,十分高興,特地讓水軍在尋陽停泊,等待他從廬山帶回的好消息。
唐玄宗于七月間下達分置制詔的事,屬當時國家大事,李白于此當是知曉的;但十二月間玄宗又下詔廢永王璘為庶人一事,由于時間太近,李白不會知道。各種史籍都說永王以“東巡”名義“沿江而下”時,“軍容甚盛,然猶未露割據(jù)之謀”(《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九)。所以當時李白接到韋子春帶來的永王征辟公文,應(yīng)當不會有所懷疑?!鞍彩分畞y”發(fā)生后,李白一直苦于沒有機會為國效力,今永王璘辟書到手,自然滿心歡喜。只是他是一位名動四方的天縱之才,豈能輕易就應(yīng)人君之召?于是便效法他仰慕的前輩諸葛亮、謝安,要三請方出。[5]這在后人來看當然有些矯情、有些擺譜的意味,但在他卻是其自信乃至自負、自大秉性使然。而時人也頗諳其理,所以韋子春也耐心而謙恭地三次攜辟書上廬山屏風疊,給足了李白的面子,以維持李白在世人面前高亢獨行、高視闊步的形象。這也使李白在爾后《與賈少公書》(作于至德元載十二月或至德二載正月,李白下山之后)中得以夸耀一筆:
宿昔惟清勝。白綿疾疲苶,去期恬退,才微識淺,無足濟時。雖中原橫潰,將何以救之?王命崇重,大總元戎,辟書三至,人輕禮重。嚴期迫切,難以固辭。扶力一行,前觀進退。
這段文字的中心意思就是天下大亂,惟我李白可以扶大廈于將傾,挽狂瀾于既倒。所以他是懷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孟子·告子下》)的心情,歡歡喜喜下山的。他后來在《為宋中丞自薦表》(約作于至德二載由尋陽獄釋出之后)中說“避地廬山,遇永王東巡脅行”;在《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作于乾元二年秋)詩中說“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彰m自誤,迫脅上樓船”云云,都不是事實。因為當時永王璘與韋子春并沒有任何脅迫的行為,是李白自覺自愿,并做夠了“過場”后,高高興興下的山。他在下山途中,寫了一首題為《贈韋秘書子春》的詩給韋子春(在“安史之亂”前曾在朝中任秘書省著作郎)。其中有云:“氣同萬里合,訪我來瓊都。披云睹青山,捫虱話良圖?!边@表明他與韋子春意氣相投,是共同的目標讓他們走到了一起,斷非“脅迫”。
李白大約是在至德元載十二月下旬下的廬山。至德二載正月到達永王璘駐扎在尋陽江邊的水軍軍營中。永王看見仰慕已久的當代大文人竟然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眼前,那興奮與得意的勁兒就甭提了,立即大擺宴席大行招待。席間永王旗下的一眾文武吏員頻頻舉杯恭賀永王終得舉世公認的天字一號大人才(是太白金星下凡)。而李白也如沐春風,視永王為在易水畔高筑黃金臺的廣延天下士的當代燕昭王,他自己則是魯仲連,于是喜作古風《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一首以紀事:
……
霜臺降群彥,水國奉戎旃。
繡服開宴語,天人借樓船。
如登黃金臺,遙謁紫霞仙。
卷身編蓬下,冥機四十年。
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
浮云在一決,誓欲清幽燕。
愿與四座公,靜談《金匱》篇。
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
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
李白此時又有了天寶元年奉詔進京時的那種“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的良好感覺,再一次地處于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精神自美中,哪里得見一點兒“迫脅”的影子?
古來許多文人,甚至包括當代不少學者都為李白諱,以為李白誤入李璘幕是他一生的大污點而盡力予以轉(zhuǎn)圜、開脫。其實并無必要。但李白何以要用“脅行”“迫脅”等詞匯描繪自己的出山狀態(tài)呢?是為李白縱橫家術(shù)而已,詭道而已。李白寫上述一表一詩時,適逢其“附逆”案未結(jié)及剛結(jié)之時,而他則渴望盡快投入新一輪的政治—軍事斗爭,急于建功立業(yè),繼續(xù)去圓自己朝思暮想的報國夢、出將入相夢。須知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李白作《為宋中丞自薦表》時,“安史之亂”的始作俑者安祿山被其子安慶緒所殺(至德二載正月),郭子儀率朔方軍及回紇與西域聯(lián)軍已收復長安;而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作《……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時,李光弼剛在河陽(今河南孟縣西)大敗史思明。這兩個關(guān)節(jié)點的出現(xiàn),都使李白心急火燎,以為動亂恐不會持續(xù)太久,時不我待,如不趕快抓緊,則自己施展身手、報效國家的機會將很快流失。所以李白急切須要自證清白,迅速從所謂“附逆”案中完全脫身,以期趕上平定“安史之亂”的末班車。這應(yīng)是李白在上述一表一詩里誑稱自己系受“迫脅”而上永王璘賊船的真實原因,也是今人應(yīng)該理解他、不應(yīng)苛責他的道理所在。[6]
注釋:
[1]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八注引唐人資料說:“時有一妓夸于人曰:‘我能誦白學士《長恨歌》,豈與他妓等哉!詩之見重于時如此?!?/p>
[2]此詩凡一百六十八句,一十四韻,八百三十字。清人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謂之“太白生平略具,縱橫恣肆,激宕淋漓,真少陵《北征》勁敵!”
[3]轉(zhuǎn)引自詹锳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六冊,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108頁。
[4]據(jù)《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八,天寶十五載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已在靈武(今甘肅靈武)郡城南樓即位為新皇,是為唐肅宗,尊玄宗為上皇天帝,改天寶十五載為至德元載。直至八月十二日,玄宗才在成都聞知這一消息。八月十八日,玄宗派宰相韋見素、房琯等攜傳國寶玉冊去靈武予以追認,自己則稱太上皇。
[5]《三國志》卷三十五《諸葛亮傳》:“先主(劉備)遂詣亮,凡三往,乃見?!薄妒勒f新語》卷下《排調(diào)》:“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后出為桓宣武司馬?!?/p>
[6]郭沫若先生在《李白與杜甫》一書里為李白自稱的“脅行”“迫脅”予以辯解與開脫,甚至干脆指李白載有“遇永王東脅行”句的《為宋中丞自薦表》本身就是假貨,是“當時肅宗朝廷里面認為李白該殺的一批人的任意栽誣”;但又假如說真是李白手筆,則李白“就太不光明磊落了”。(參見《李白與杜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118頁、119頁)
(下期續(x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