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情義及抗爭中的百態(tài)人生

從《阿Q正傳》的誕生至今，中篇小說走過了整整百年歷程。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繁榮發(fā)展，功不可沒。尤其80年代以來，中篇小說以其突出表現(xiàn)日益變成我國文學標志性的存在。有人認為：“新時期得到認可的中國作家們，除了極少數(shù)，差不多每個人都有拿得出手的好中篇?！币灿腥苏J為：“百年來，中篇小說成為各種文學文體的中堅力量并塑造了自己純粹的文學品質(zhì)。百年中篇小說代表了這個時期文學的高端水平，它所表達的不同階段的理想、焦慮、矛盾、彷徨、欲望或不確定性，都密切地聯(lián)系著這個時代的社會生活和心理經(jīng)驗?！敝衅≌f作為文學的一種文體，吸引了一代代作家的目光，在他們當中，錢玉貴就是其中之一。在他近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中篇小說始終是其興趣所在，甚至可以用中篇小說作家的標簽來定義他。從1994年發(fā)表于《清明》雜志第3期的《蒼白》到2019年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雜志第3期的《推銷員的幸福生活》，他以每年兩三部的速度先后創(chuàng)作了三十余部中篇小說，并且這樣的狀況仍在延續(xù)。

綜觀錢玉貴的中篇小說，其題材介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城鄉(xiāng)交織卻又背景模糊，它們的存在共同構(gòu)成了凸顯人物形象的底色。錢玉貴的目光主要關(guān)注的是中青年群像，他們在他的筆下青春回望，游弋碰撞，這群人物身份不同，有工人、農(nóng)民、公務員、商人、性工作者以及游民，迥異的性格與生活抉擇，在歲月的流逝中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人生樣貌，我們會從中看到一種成長，一種之所以如此的言說，以及在成長路途中的堅守與迷惘。

錢玉貴的中篇小說敘述多使用“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歸鄉(xiāng)”模式，這也是魯迅的《故鄉(xiāng)》《祝福》《在酒樓上》等作品的寫作路徑，但不同在于，魯迅作品中的流動主體主要是敘事者“我”，而在錢玉貴的作品中則不僅僅是“我”，還有同樣與“我”往返于故鄉(xiāng)的一群人。這群人物年輕充滿活力，懷揣對外部世界的美好愿景四處奔走，找尋屬于自己的位置。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的奔走是他們生活的常態(tài)，有人成功，有人落魄，有人妥協(xié)，有人則不停尋找。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有過停留，但這短暫的停留是為了新一次的出發(fā)，這背后既有主動性的追尋，也有被動性的逃離。

具體到作品而言，錢玉貴早期發(fā)表于《清明》雜志的《蒼白》《五石》《遭遇城市》莫不如此。《蒼白》中肖魁度過風光的大學生活走入社會，不承想在單位受人污蔑。他負氣離開去海南投奔大學同學，結(jié)果受盡屈辱，四處流浪，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的愿望遙遙無期。迫于無奈只好返回家鄉(xiāng)，卻給家人朋友帶去系列的變故。他只好再次離開心愛的家人、戀人遠赴他鄉(xiāng)?！段迨芬源罅抗P墨講述了“我”與玩伴五石的深厚情誼，但當他離家求學，再把一個漂亮動人的城里姑娘帶回故里時，引來了不少有違故里保守傳統(tǒng)的閑言碎語和各種稀奇古怪的目光。也就是這些讓他重新審視自己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聯(lián)，原來此刻的他才意識到自己與家鄉(xiāng)和五石的疏遠，而這一切仿佛都在轉(zhuǎn)瞬之間發(fā)生了，并且無法逆轉(zhuǎn)。《遭遇城市》中因無法忍受貧窮對身心造成的傷害而離開村子的小芳，秋筠、MISS等不停變換的名字記錄著她一段段試圖掌控命運之舵的歷程，可命運總是出乎意料地讓她重新開始夢想，并且不斷地在她幻滅之后提醒她得到的僅僅是一種感覺而已。最終她一身富貴回到山村，但我們依然會追問，到底是什么把她在花季妙齡時從這窮山惡水中逼走，又是什么將她重新吸引了回來？她終究會再次離去，對此我們心知肚明。近些年的作品中作者再次沿用了這種模式，2019年刊發(fā)于《人民文學》第3期的作品《推銷員的幸福生活》中的張大寶是一個很正派的轉(zhuǎn)業(yè)軍人，他轉(zhuǎn)業(yè)后未選擇回鄉(xiāng)而是留在當?shù)貏?chuàng)業(yè)推銷化肥，他積極肯干，潔身自愛，當單位欲讓他結(jié)束駐外工作與愛人團聚時，內(nèi)心掙扎后還是回到了西北地區(qū)，只因那一方水土，那片土地上的人們與他的生命緊密相連，無法割舍。

在創(chuàng)作中段，錢玉貴則多采用“離去——再次離去”的敘述模式，這是一種遠離家鄉(xiāng)的奔走，作品中的人物從異鄉(xiāng)到異鄉(xiāng)，譬如《青年文學》雜志2003年11期的作品《邊緣旅程》 ，《清明》雜志2008年第3期的作品《飄著》，《中國作家》2015年第11期的作品《回頭無岸》等等?！哆吘壜贸獭分械耐醮竺饕驗樘颖芘c林蘭的婚姻而出走G城，在出走中獲得了幸福與解脫，但卻導致了林蘭的死掉;《飄著》中的阿貴下崗失業(yè)，成為別人接濟的對象。他去南方寄人籬下，在屈辱中茍且偷生，于是去北京，仰仗著大學同學的憐憫和同情去到一家雜志社工作，并因單位編制壓縮而被辭退;《回頭無岸》中的祝文斌原本仕途得意，后因犯錯被免職，幾番折騰后，借助老領導的幫助在另一個城市東山再起，但最終的結(jié)果依然悲慘。在錢玉貴的作品中，2017年刊發(fā)于《小說林》雜志第1期的《那些年里》是一篇內(nèi)蘊深刻，傳遞出百般況味的作品。一群即將離開家鄉(xiāng)的年輕人，懷抱幾乎無所不能的青春夢想，意氣風發(fā)，高唱著征服世界的嘹亮歌聲往世界中去。他們以為只要試一試、闖一闖、拼一拼就會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他們中有的人離去并再次離去，譬如李二與胡子，前者是個詩人，始終在愉悅精神的道路上追逐，他說“我追求的其實非常簡單，那就是生命力、自然力、人性里的美，也就是我們?nèi)松仨毜恼婧蜕啤?。后者?nèi)心被各種欲望填滿，在對社會的懷疑中高呼著“扼住命運的咽喉”走向滅亡，自沉于喀納斯湖;有的人離去歸來再次離去，譬如江燕燕，她足以在家鄉(xiāng)生活得衣食無憂，卻毅然決然地去南方追隨李二，與他一起共同創(chuàng)業(yè);也有人離去后歸來踏實生活，譬如阿貴與陶冶。前者在闖蕩世界的過程中失去了力量，遍體鱗傷下只好選擇與生活的妥協(xié)，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地工作，娶妻生子。他已被社會磨去了棱角，去除了鋒芒，理想、情懷也都逐漸遠離，正如他所說：“腦袋里早已充斥了太多的物質(zhì)的東西，就像原本一潭清澈的甘泉，經(jīng)過與各種含有雜質(zhì)的水源不斷滲溶而變得混沌甚至渾濁了——不，可能更多的還是物質(zhì)的虛榮心，是日夜功利地算計著個人升遷、薪酬高低?！倍笳邉t是從一開始便深刻懂得踏實的意義，“腳踏實地的意義都是一樣的，就是說，還是要靠努力工作，靠真才實學?！边@里面你會看到一群年輕人的人生軌跡，在生活的磨礪下，每個人在踏進社會后的不久，命運輪廓早已大致有了某種端倪，不再是青春時光里的那般朦朧迷茫，那般熱切騷動，他們各自的人生，注定將隨之發(fā)生重大改變，就像終于破堤的洪水，終將奔流向各自的河道，不可阻擋。

不管是哪種寫作模式，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試圖在作品的最后為筆下的人物尋找一個出口，幫助他們解答生活的迷惘與困惑，但當離去時即將到來的“去何方”“怎么辦”等一個個難解的命題時，作者和他筆下的人物都顯得那么的無助、無奈，他們被困境緊緊裹挾，無力逃脫?！镀扑椤分械谋疆斆鎸ψ约旱呐笥牙钔懒?，王小強吸毒自殺，劉敏出國等等變故的打擊后說——“我現(xiàn)在從不想有關(guān)自己前途的問題：前途似乎對我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我奔波，不停地奔波，東西南北地奔波，只是為了我的生計;就是說，日子我要一天天過下去，伴隨著這些日子我將活下來”;《邊緣旅程》中的王大明“從黃昏走到深夜，又從深夜走到白晝，一種似鬼魅的不竭的力量在支撐著我，可我并不知道盡頭在哪里……”;《飄著》中的“我”“盡管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想到過若干個下一站的地方了，甚至確切地知道我該去什么地方，只是臨到真要出發(fā)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真正的下一站，對我來說，可能永遠都是難以確定的，或者說，都是處在虛無縹緲中的”;《浮世繪》中“我”“這個離婚后凈身出戶的倒霉男人，坐在鬧市街角的路牙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自己人生的過去、 現(xiàn)在和未來”;《雁過無聲》中燕子在結(jié)尾處大聲反問“我”，“為什么我們就不能有尊嚴地活著？為什么我們總是別人可憐和施舍的對象？為什么我們會變得這么可恥？”這樣的例子還出現(xiàn)在《蒼白》中的肖魁、《遭遇城市》中的小芳等身上。對此，作者曾這樣講過，“作品中那些小人物們的命運開始糾纏我，且時常浮現(xiàn)我的眼前，他們的苦痛、掙扎、希望和他們對卑微人生的尊嚴呼喚，于是我欲罷不能?！钡谶@些面前，“我同樣感到一種內(nèi)心的無奈，總之，面對他們對命運的無助，我都有一種使自己面臨絕境之感。”

在錢玉貴中篇小說作品中結(jié)構(gòu)人物關(guān)系，進而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與故事進程的是情義。在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不錯的作品，它們向我們展示著對幽微復雜人性的探索與精神危機的深度追問，但它們所傳遞出的溫度偏冷，似乎我們習慣了書寫黑暗，不擅長從溫暖中汲取力量。在我看來，情義正是中國文化的底色，這也正是我國文學的獨特之處，我們當下的許多小說作品之所以犀利有余，溫暖不足，根源在于缺乏情義。在錢玉貴的作品中，因情義所展開的情景與片段很多，它們貫穿于錢玉貴的創(chuàng)作之中。這份情義不僅存在于男人之間，如《蒼白》中熊哥對肖魁濃烈的兄弟之情，不僅幫他照顧家人，甚至為了肖魁與對方斗毆而入獄;《五石》中“我”與五石不僅是從小到大的玩伴，還是情感遇挫、生活遇難時彼此傾訴、扶持的摯友;《破碎》中“我”對朋友李威大病后的照顧，以及在他死后辭職陪伴他的愛人生產(chǎn)的決定;《城市陷阱》中王科長對非親非故的劉二進城后的大力關(guān)照;《飄著》中許定明對走投無路的“我”的幫助;《根兒事件》中縣長兒子從起初對“我”幫他考試作弊的感謝，到最后“我”因他而死后，他決定對“我”父母的贍養(yǎng);《回頭無岸》中祝文斌對“我”的反復鼓勵，才讓“我”擁有了出人頭地的生活;《那些年里》中“我”在胡子落魄時拿出全部的積蓄給他，并在闖蕩無門回鄉(xiāng)后在陶冶的幫助下安定下來等等。

同時，錢玉貴所描寫的情義也存在于男女之間，這份情義中有火熱的愛情，有朦朧中的曖昧，還有潑辣果敢的義氣。《蒼白》中周麗對肖魁愛的死心塌地，并獨自一人跑去海南找尋他;《遭遇城市》中小芳因為當年離家時得到陌生人楊劍的救助而以身相許;《塵世喧囂》中柳眉幫助楊浦重新實現(xiàn)事業(yè)抱負;《破碎》中劉敏即使在李威死后，都想幫他生一個孩子傳宗接代;《推銷員的幸福生活》中易楊花組織秧歌隊幫張大寶推銷化肥等等。錢玉貴2018年3月刊發(fā)于《天津文學》的《愛情屋》描寫了一個怪人盧曉蘭，她居住在即將拆遷的臟亂差的環(huán)境中，從來不跟左鄰右舍來往，深居簡出，跟鄰居們在街巷里見上面，也從不主動招呼一聲，連個笑臉也沒有。然而，盧曉蘭從來都是清爽干凈的，出門都要精心打扮，甚至還涂抹了淡淡的脂粉，衣著考究，從頭到腳，一點兒都不馬虎。外人若是看到這個老女人那樣的裝束和氣質(zhì)，甚至難以想象她居然是生活和居住在這樣惡劣而破敗的環(huán)境里。她的怪，在于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搬遷，最后我們才明白她所居住的小屋歷史太沉重，維系著她與愛人周小勇的感情寄托，這個小屋見證了他們倆沖破世俗相濡以沫的愛情。錢玉貴在作品中毫不掩飾關(guān)于身體、關(guān)于性的描述，在他的筆下，身體與性不僅是男歡女愛的證明，也是與命運對抗或逃避的方式，也正是這種毫不掩飾的符合人性與人物言行邏輯的敘寫，為我們展示了欲望勃發(fā)的世俗生活與龐雜時代。在某種意義上，錢玉貴作品中情義的存在是對巨物般的難言困境與狂風亂流之中迷途的舒緩與化解，讓我們在閱讀至暗時刻時依然能夠感受到光亮的存在。

關(guān)于中篇小說，有過很多形象的比喻與描述，有人說如果把短篇小說比作是溪流，長篇小說比作是海洋，那中篇小說就是江河;有人說長篇小說是流動的時間小說，我們所要做的是該把空間寫靈動，而中短篇小說則是凝固的空間小說，但結(jié)構(gòu)上我們該按時間小說來寫，把它寫流動;也有人在寫短篇小說時想到的詞語是“景象”，寫長篇小說時想到的詞語是“命運”，而寫中篇小說時想到的詞語是“故事”，毫無疑問，這些見解無不準確簡明。在擁有較大容量的中篇小說中，具備豐富社會信息、經(jīng)驗的故事可以從容舒展，無需被迫節(jié)制，也無需刻意延伸。但小說并不僅僅是講述一個故事，需要形而上的思考，這些都存在于故事的背面。對錢玉貴而言，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生活的呈現(xiàn)，更要思索并解決在困境面前，人物往何處去的問題，這是對個體乃至人生生命的照亮，才是更有價值的部分。

在錢玉貴早期作品中，主人公在命運的大河中掙扎沉浮，缺乏一種抱石過河的勇氣與堅忍，他們的不幸遭遇讓人心痛，但我們也會無奈于他們面對困難時的逃避以及難以持續(xù)的生活抗爭，我也曾在《尋找安娜》中似乎看到一個堅定的身影。這是錢玉貴1999年發(fā)表于《清明》雜志的作品，作品中的“我”與安娜少時相識，一同讀書，“我”對安娜產(chǎn)生了朦朧的情感，那是一種青澀的愛戀，隨著安娜與家人的搬走，對安娜的懷念變成了“我”內(nèi)心的隱痛，多年后我開始了尋找，結(jié)果當然是令人失望。作者在結(jié)尾處借助有人的來信來證明自己找尋安娜的意義，“我覺得你是唯一的，因為你的生命總是受到召喚，受到誘惑，從而把生命上升到一個全新的高度，這就是活著的質(zhì)量！你不要去遷就平庸，那是一道大眾風景;不要去容忍粗俗，那樣會徹底敗壞我們的情趣和信念，那樣會使我們失去人所應該有的一切靈性！為一種精神的崇高而活著，為一種信念而活著，為一種神秘而活著，為一個終生無悔的忠貞的戀人而活著。那樣活過，只要一次，也將勝過那種平庸的生命活過百次、千次、萬次！阿貴，我知道你現(xiàn)在非常矛盾，非常痛苦，非常絕望，然而倘若不是這樣，那么我們又怎能去體驗生命的質(zhì)量呢？又怎能去升華我們的精神呢？對于這個世界來說，缺乏的將永遠是那種神圣的精神，缺乏的永遠是那種崇高，那種可以鼓舞我們勇敢地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的追求，要知道，她已經(jīng)跟隨你多年了，她已經(jīng)屬于了你，為你的整個生命所擁有，你不要讓她從你的生命中離去，那樣你會輸?shù)粢簧??！痹谖铱磥?，這種尋找只是一份徒勞，這只是為了自己的需要，安娜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而是一個符號，一個目標，“我”只是為尋找而尋找，尋找的過程所產(chǎn)生的意義遠遠大于尋找的結(jié)果，這樣的“我”看似堅定，實則依然不懂自己在尋找著什么。

嚴格意義上講，錢玉貴作品中的人物以內(nèi)心堅定、步伐有力的形象出現(xiàn)是從2013年《雁過無聲》開始，錢玉貴開始思索人與命運之間的博弈，究竟以何種姿態(tài)與命運進行抗爭。《雁過無聲》中的燕子一家雖然生活貧困，但在內(nèi)心深處始終懷有對高尚、體面、有尊嚴的生活渴望和對人生尊嚴底線的向往與堅守。甚至燕子哥哥在車禍后，讓整個家境愈發(fā)困窘，他也曾在絕望中悲觀、消沉，甚至卑賤得令人無法忍受，但終究沒有被生活擊垮，只因內(nèi)心的那種斗志與信念。作者一方面對燕子男友阿貴的善良本分、懦弱無能而感到無力，另一方面又對燕子這樣的人物充滿了熱情，“塵世喧囂，紅塵滾滾，所有的生命幾乎都被裹挾其中，財富、權(quán)勢、利誘、享樂，所有這一切又像一撥猛于一撥的巨大漩渦，人們?nèi)顼w蛾撲火般前赴后繼，投身其中，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萬劫不復！在這樣的繁榮昌盛下，我總是能看到，燕子就在某個角落，她向我走來，臉上陽光燦爛;我堅定地相信，燕子一定會贏得屬于她的人生，包括她的尊嚴和幸福，盡管她傷痕累累，甚至遍體鱗傷，但她沒有被淹沒，沒有被如此嚴峻殘酷的現(xiàn)實打??！”

同一年，錢玉貴還發(fā)表了《塵埃喧囂》，這是一篇為數(shù)不多的以礦業(yè)生活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品，這對一個常年在礦業(yè)公司工作的人而言實屬罕見。他在其中描寫了楊浦、小蘭、劉大鳴、林義強、裘勝榮，包括柳眉、汪一露等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對于財富的期盼、對于權(quán)力與金錢的渴望，以及個人道德與理想的忍耐與堅守等等關(guān)于人性的苦痛與掙扎都一一寫到。這群人物，幾乎都是在與現(xiàn)實的妥協(xié)與忍耐中，一步步地重新定位了自己的人生，并在這定位過程中重新歷練了自己的性格與態(tài)度。在這群人當中，主人公楊浦最為明亮，這是個從內(nèi)心到臉上都充滿陽光的男人，坦蕩正直，富有才華，我們看到了他是如何在復雜冷漠、世俗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甚至是絕境中不屈不撓，并在朋友的幫助下絕境逢生，從而最終得以施展才能，實現(xiàn)人生抱負。2017年《那些年里》同樣描寫的是一群人，里面有一個從始至終堅定的陶冶，他早就懂得踏實對于人生的意義，此外還有李二，一個從來沒有向低俗無趣妥協(xié)過的人，他的命運幾乎從一開始就與現(xiàn)實“擰巴”了，但他并不為此而悔恨，他不會容忍自己沉浸于那樣一種世俗庸常的歡歌里。但李二所展示出來更多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侏儒形象，反倒是他的女朋友江燕燕，在經(jīng)歷一次次地付出之后的悲情與絕望并沒有影響她繼續(xù)細膩用心地體驗她的人生，并且反而讓她感受得愈發(fā)堅定且敏銳。等到《推銷員的幸福生活》的出現(xiàn)，我們終于看到一個內(nèi)心格外堅定的人物形象張大寶，他具備了人性中的諸多美德，本分良善正義果敢，不僅具備生活、做事的能力，而且待人接物充滿情義，當他最終選擇返回西北地區(qū)繼續(xù)工作時，他的執(zhí)著堅定以及所帶給我們的踏實與力量讓人動容。

在錢玉貴的中篇小說中，刻畫出諸多值得我們品味的人物，我們與終日奔走的他們一起嬉笑怒罵，在情義中感受著快樂，也在現(xiàn)實困境中體驗著絕望，這是他的浮世繪，也是他所見所思所寫的眾生相。我們可以從這些人物的身上看到熟悉的身影，感觸到各自隱秘的內(nèi)心。當然，他的作品也有不足，譬如有些地方文字上還比較粗糙，過分關(guān)注人而忽略掉對物的思索與考量，尤其是有時存在人物的行動與內(nèi)心不一致的現(xiàn)象，或許是為了渲染主題而讓人物刻意而為，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早期的作品中。隨著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豐富，他筆下的人物設計更加豐富，情節(jié)和細節(jié)愈發(fā)精致，他以一種愛與痛體恤著人物的內(nèi)心，從人性與靈魂層面觀照他們，并與他們一起直面這個困難重重卻又充滿溫暖的大千世界。

作者簡介：陳濤，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博士，中國作家網(wǎng)總編輯，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評論工作與散文寫作。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作家評論》《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先后執(zhí)筆《80后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創(chuàng)作與生存狀況調(diào)研》《1-4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文本分析》等研究課題。主編有《中國青春文學典藏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