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逃”源·“陶”源

楊芳

《桃花源記》是晉代大文學家陶淵明的一篇優(yōu)秀散文，作品用“桃”點染，以“桃”命名，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間“絕境”桃花源。自此后，中國人心中的理想天國無不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的桃花源的模樣，這正如現(xiàn)代作家梁衡言道：“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是一處風景，但絕不是單純的風景，它是被審美的汁液所浸泡，又為理想的光環(huán)所籠罩著的山水”。

一、桃源——和美樂園

桃花源的命名，首先源自于作品中篇首出現(xiàn)的“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花林。王維將這一美景用“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的詩句從遠近不同層次加以具體描摹，更顯美輪美奐。而這一美景又非漁人刻意求之，“忽逢”二字抖落出桃花源如一位遺世而獨立的佳人絕美脫俗的非凡氣質(zhì)，同時也為桃花源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但桃花源之美卻不僅僅局限于它的鮮妍明媚之景，更難得的是，它的人境也是幽美如斯，人心所到之處更是悠然?！巴恋仄綍?，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用白描之法兼以動襯靜盡顯桃花源里豐饒寧靜，這與作者《歸園田居（其一）》中的“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遙相呼應(yīng)，可見正是作者審美心理的折射。“其中往來種作”生動詮釋著“男有分，女有歸”的“大同”理想，“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溫馨場景后來被宋代詞人辛棄疾用一首《清平樂·村居》作了形象的演繹：“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桃花源還深具人情淳樸之美。“便要還家，設(shè)酒殺雞作食”“余人各復邀至其家，皆出酒食”，熱情好客之態(tài)躍然紙上。

“桃”，在中國文化中內(nèi)涵十分豐富。據(jù)古文獻記載和科學考證，確認中國西部是桃的起源中心。據(jù)東漢學者王充在《論衡·訂鬼》篇中所引《山海經(jīng)》佚文的記載：“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lǐng)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從此后世便有了“桃符”“桃板”，桃也成了避災(zāi)祛邪的象征?！对娊?jīng)·周南·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則讓桃與女子聯(lián)系起來，賦予了桃美好、圓滿的內(nèi)涵。由此可見，陶淵明創(chuàng)造“桃花源”這一理想世界，正是將桃的審美功能及其在中國人心中避邪消災(zāi)、圓滿美好等多重內(nèi)涵融合在一起，在東晉特殊的時代背景下賦予它“和美樂園”的新內(nèi)涵。

二、“逃源”——避世夢園

桃園，實為“逃源”也?！白栽葡仁辣芮貢r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借村人之口道出桃花源的誕生是源于逃避人世戰(zhàn)亂，而禍結(jié)兵連、干戈不斷正是陶淵明所處的大時代背景。

公元前316年西晉滅亡，第二年西晉王室后裔在南方組織建立起了一個規(guī)模較小的朝廷——東晉王朝，其統(tǒng)治范圍非常的小，管轄區(qū)僅限于江南地方的半壁江山。在東晉王朝年間，北方的統(tǒng)治權(quán)一直是由趙國及前秦人等統(tǒng)治者掌管的，國家呈現(xiàn)分裂的狀態(tài)，延續(xù)了三百年。

陶淵明出仕時間很短，前后只有十三年，但他仕宦的兩任上司桓玄（后篡晉失?。┖蛣⒃＃ê蟠蹠x成立宋朝）均是野心家，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皇帝夢而不惜發(fā)動戰(zhàn)爭。正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兩個人的野心勃勃讓社會陷于動蕩不安，也讓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分裂傾軋，更挑戰(zhàn)著作為傳統(tǒng)儒家士子陶淵明的道德底線，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在出仕與入仕之間矛盾與掙扎，終于在劉裕成立宋朝后的第二年，選擇了逃離黑暗官場。由此可見，“桃源”也是陶淵明逃避現(xiàn)世的幻夢之園。

三、“陶”源——精神家園

《桃花源記》一文原是《桃花源詩》的序言，創(chuàng)作于陶淵明隱居之后的第16年，此時距離他去世只有6年。一個隱居多年的文人，官場生活于他已經(jīng)遠離，田園生活的酸甜苦辣他也已知悉，為什么這時候還會創(chuàng)作這樣一個文字世界的世外桃源呢？

在筆者看來，桃源，是“逃”源，更是“陶”源。

被后人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一開始也是期望能在仕途有所作為的，這與他的家族不無關(guān)系。陶淵明曾祖父陶侃建立軍功無數(shù)，后封長沙郡公;他的外祖父和父親也都擔任過太守職位，陶淵明自小就受到家世風范的熏陶，又勤奮學習詩書禮儀，小小年紀心中就萌芽了安邦濟世的念頭：“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钡恍业氖?，陶淵明的政治理想與人格理想在政治混亂、官場腐敗的現(xiàn)實生活中一次次敗下陣來，當不能兼濟天下時，他選擇了“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歸隱田園以獨善其身。

隱居后的陶淵明創(chuàng)作了很多流傳后世的作品，其固有寫“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隱居生活，但更多的卻是如《讀山海經(jīng)》《擬古》《詠荊軻》《述酒》此類感嘆自己生不逢時或抒發(fā)政治感慨的作品。在組詩《讀山海經(jīng)》中，詩人的血性剛烈總是不由自主便流露其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正如龔自珍詩中寫道：“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魯迅先生也曾說過：“可見他（陶淵明）于世事也沒有遺忘和冷淡。”

57歲的陶淵明經(jīng)歷了家族的衰落、社會的分裂、門第取士的不公、人性的丑陋、農(nóng)耕的苦累、生活的赤貧后，精神世界不再拘宥于個人的得失，“淵明在情感生活上經(jīng)過極端底苦悶，達到極端底和諧肅穆”（朱光潛《詩論》）。正因為此，“桃源”雖是“逃源”，文字卻無絲毫火氣，作者用“豪華落盡見真淳”的筆墨描繪出的桃源不僅環(huán)境美、人情美，而且還深具幽靜美與和樂美。它們既反襯出了現(xiàn)實世界的混亂嘈雜，又是作者“于亂世、亂政、亂象之中在人的心靈深處開發(fā)了一塊恬靜的心田”（梁衡《心中的桃花源》）。此恰如《詩經(jīng)·魏風·碩鼠》中因統(tǒng)治者的剝削壓迫而誓將離去尋找心中的理想家園：“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币虼耍疤以础边€是陶淵明的“陶源”，是他個性追求與現(xiàn)實社會幾經(jīng)交鋒后選擇的精神皈依，也是他為整個社會與時代想象勾勒出的理想家園。這又恰如余秋雨所說：“遠離官場的‘田園，是他所描述的‘精神此岸，而古風淳厚的‘桃花源，則是他所向往的‘精神彼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