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東真想對妻子李萍說,你怎么不打?憑什么就得我打這個電話?但他肯定不能這么說啊,他只能說,我會打的,你別催我了好不好?李萍說,你怎么這么磨嘰呢?你現(xiàn)在就打,我看著你。王愛東說,我會打的,我送了王小安就打。王愛東一邊說一邊抓起手機看時間,要晚了,王小安是兩點的課,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點半了。每次你都能找到借口,李萍說,每次你都能。王愛東沒有再接茬,摸了摸口袋,檢查了一下帶沒帶鑰匙,打開門下樓了。李萍的話跟著王愛東走出了門,李萍說,從早拖到晚,從今天拖到明天……王愛東體重越來越重了,把樓梯踩得咚咚作響。
下個星期日就到了要交下半年房租的時候了,但王愛東和李萍還沒有把錢準備好。這幾天,李萍幾乎每天都催一次王愛東讓他給房東打電話。房東人挺好的,她肯定會寬限咱們一段時間的,李萍說,咱們也不是不給,只是碰上特殊情況了嘛。仿佛害怕王愛東不會說似的,李萍囑托過好幾次王愛東,態(tài)度一定要好一點,要說軟話,要不咱們先付三個月的也行。
確實是特殊情況,他們已經(jīng)在這套兩室一廳里住了三年了,從來沒有晚交過房租。他們每個月都會留出一部分錢,準備交房租的,這個錢打死也不能動。結(jié)果就在上個月一個下雨天,李萍騎電動車的時候摔了一跤,把腿給摔骨折了,進了次醫(yī)院,來來回回就花了一萬多塊,當(dāng)時真是沒辦法,不得已動了房租。
李萍是在一家彩妝培訓(xùn)學(xué)校上班,教人化妝什么的,因為骨折不能上班,他們老板給李萍多發(fā)了七天的工資,然后就沒再給李萍發(fā)了。倒是也可以理解。他們老板的生意也不怎么好的,李萍干不了活兒,他不得不另找人。不過他說只要李萍能上班了,就讓李萍回來。李萍對王愛東說,我這老板已經(jīng)很好了,別的老板說不定就把我給踢出來了呢。平時除了在學(xué)校上課,李萍還接一些新娘跟妝的活兒,也有一部分收入,現(xiàn)在連這部分收入也沒有了。只剩下王愛東一個人掙錢了。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王愛東和李萍還是可以跟朋友們借點錢救急的。但這次不行,因為他們還欠著朋友們錢。他們買房子的時候,首付不夠,跟能張嘴的都張了嘴了。盡管這兩年他倆一直在還錢,但還是沒有還完。這次王愛東和李萍肯定是開不了口了。
當(dāng)初買房子的時候,李萍還擔(dān)心過如果首付都借了錢,以后房貸還起來,壓力會太大的。按照開發(fā)商的承諾,買房后一年王愛東他們就能住進去。王愛東計算著,到時候他們每個月不需要出房租了,省吃儉用一些,大概五年,就能把交首付時跟朋友們借的錢給還了。王愛東當(dāng)時對李萍說,你就放心好了,有壓力才有動力嘛,再說了,我不相信未來會比現(xiàn)在差。最重要的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們的心理感覺就會踏實起來的。
當(dāng)初還有另外一個非買不可的理由,這房子是別人的單位團購房,價錢比市場價要便宜,即使王愛東給了五萬塊的指標費,算下來也還是要比旁邊的樓盤每平方米便宜一千塊呢。這種機會可不好找呢,王愛東當(dāng)時這么覺得。自己和李萍都是個體戶,不是體制里的人,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呢。誰知道后來去開發(fā)商那里改名字,開發(fā)商又收了兩萬的改名費。即使如此,王愛東也覺得自己是占了便宜的。
結(jié)果呢,一拖再拖,這都四年過去了,房子還沒交。聽人們說,小區(qū)里甚至還有四棟樓完全還沒開始挖地基,因為開發(fā)商沒有把原來城中村村民的補償款發(fā)放完,人家不愿意搬走。所以,盡管交錢的時候王愛東他們那棟樓看上去已經(jīng)到了二十多層,馬上就要封頂了,這四年來,卻并沒有多大的進展。
大家組織起來找了好幾次開放商,也找了政府了,但總也解決不了問題。
錢緊張的時候,李萍會忍不住埋怨王愛東,說他當(dāng)初不該沖動。王愛東一般默不吭聲。李萍有時候很過分地模仿當(dāng)初王愛東的語氣說,有壓力才有動力嘛,我不相信未來會比現(xiàn)在差。王愛東忍不住對李萍說,閉上你的嘴吧。王愛東不認同李萍的說法,之所以錢緊張,之所以自己沒有好的發(fā)展,王愛東認為,受房子的影響很大,無論是工作的時候也好,去見客戶的時候也好,房子的事情一直像陰云一樣籠罩在自己頭上,所以自己沒法一心一意地努力干活。如果自己早就住進房子里去了,每天目標明確,氣通人和的,賺點錢肯定是沒問題的嘛。
十八年前,王愛東是張城大學(xué)物理系二年級的學(xué)生,他每天都會去學(xué)校機房上一個小時的網(wǎng)。去學(xué)校機房上網(wǎng)很麻煩的,你必須早早地去排隊,不然就搶不到機子了。之所以這么搶手,是因為學(xué)校機房收費便宜,一個小時剛一塊錢。而外面的網(wǎng)吧,最便宜的一個小時也兩塊五呢。
王愛東上網(wǎng)只做一件事,就是在一個同城聊天室聊天。在那個同城聊天室,王愛東認識過十多個女性。那十多個女性都和王愛東見過面。這些女性真是干什么的都有。王愛東印象深刻的有一個已婚,過段時間就會找他一次,還給過他錢。還有一個在張城學(xué)理發(fā)的。王愛東把她的號碼給了自己宿舍的一個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還跟她約過會。當(dāng)然她不知道這是王愛東把自己“轉(zhuǎn)讓”了。后來這個女的來宿舍找王愛東的那個同學(xué),每次王愛東躺在床上都不好意思抬起頭來。
這些女性中有一個叫李雯雯,長得又黑又瘦,眼睛特別小。王愛東覺得她長得太不好看了。兩個人待在房間里的時候還無所謂,一出到街上,當(dāng)意識到有人看向身旁的李雯雯時,王愛東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在那十幾個女性中,李雯雯也不是唯一一個長得丑的。問題在于,她好像不知道自己長得丑似的,穿衣服老是穿很夸張,每件衣服的顏色都是很濃烈的那種,在人群中一下就能被人看見。還有,她總是要化妝。那時候王愛東還沒接觸過愛化妝的女性。當(dāng)他和李雯雯坐在飯店里吃飯時,看著對方鮮紅的嘴唇,每一秒都想逃走。
李雯雯特別喜歡打電話,每天晚上都要在電話里跟王愛東聊半個多小時。每次在電話里,她都會問王愛東,你愛不愛我?王愛東推說自己不習(xí)慣說這三個字。他說他覺得說這三個字太讓人難受了。其實王愛東想說的是,我一點都不愛你。有時候他甚至想說,我怎么會愛你呢?
為什么王愛東會覺得自己不愛李雯雯是不言自明的事呢,有好多個原因,其中一個是因為李雯雯的長相。王愛東的長相要比李雯雯強得多。另一個呢,是因為王愛東還在上大學(xué),盡管不知道未來會有怎樣的人生,但肯定要比只上過中專,每天待在家里上網(wǎng)的李雯雯要好。王愛東問過李雯雯,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啊?李雯雯說,我還沒怎么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嫁人生孩子?
⊙ 洛根·澤爾默 作品1
本期插圖作者/ 【美國】洛根·澤爾默
美國攝影師。善于讓思維跳躍起來,運用色彩與各種元素創(chuàng)造超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意攝影作品,用創(chuàng)意來編制視覺夢想。他的作品總是將意想不到的人、物與景融合在一起,就像一場夢變成了現(xiàn)實,讓人驚喜。
和李雯雯分手的情景,王愛東也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有一場足球賽,中國隊和另外一個國家的球隊踢。王愛東和李雯雯從學(xué)校后面的一家錄像廳的包間里出來。天空灰蒙蒙的。王愛東像往常一樣,送她上車離開。結(jié)果公交車來了,她卻沒上車。王愛東已經(jīng)和同宿舍的約好了,他們正在對面等著他租錄像廳包間看球賽呢。李雯雯對王愛東說,我朋友們都說想看看我男朋友呢。王愛東看著對面的錄像廳門口,那里站著幾個人,但王愛東并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同學(xué)。王愛東對李雯雯說,為什么你會認為咱們是男女朋友呢?王愛東能記得,當(dāng)時李雯雯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她臉上一直掛著笑。又一輛公交車開來了,她還是沒有上車的意思。李雯雯說,你走吧,我等輛去廣場的車,我去逛街呀。王愛東說,真的嗎?李雯雯還是笑著說,真的。王愛東就穿過馬路走了。過了馬路,他回過頭,一輛公交車正在進站,他沒看見李雯雯。后來他就進到錄像廳里面去了。
從此以后,李雯雯就再也沒往王愛東宿舍打過電話。王愛東自然也沒再跟她聯(lián)系過。
講到這里,應(yīng)該有朋友猜出來了。是的,多年前的李雯雯正是王愛東現(xiàn)在的房東。世界上就是有這么巧的事情,張城一共四百多萬人口,王愛東哪兒能想到再碰到李雯雯呢?最起碼其他以前交往過的女性,他一個都沒碰到過。
先說王愛東他們是怎么租到這套房子的。這套房子原來是李萍的一個同事租著。李萍和這個同事關(guān)系很好的,經(jīng)常會約著一起吃飯。王愛東來過許多次這套房子。每次李萍都會感慨,這個房子的格局太好了。面積才四十多平方米,但一點點浪費的空間也沒有,再加上是頂層,沒有公攤,所以房子顯得很大。更重要的是,房子還是按照市場價出租的,所以,相比較而言,租戶就像占了很大的便宜似的。李萍不止一次跟自己同事說,當(dāng)你不租這套房子了,千萬不要退,我們接著就租。后來那個同事買了房子,自然就把房子轉(zhuǎn)給了李萍和王愛東。
王愛東是交第二次房租時,才碰到了李雯雯的。第一次交房租簽合同都是李萍去的。李萍跟王愛東說,這個房東人真不錯,我試著跟人家商量一下,房租能不能半年付,人家馬上就答應(yīng)了。
李雯雯把車停在路邊。王愛東自己的想法是,從車窗把房租遞進去就行了。但是李萍一再囑咐他,一定要當(dāng)面讓房東把錢點好。所以王愛東只好打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
李雯雯當(dāng)時戴了一副墨鏡,王愛東沒有認出她來。所以當(dāng)他聽到李雯雯叫出他名字的時候,他嚇了一跳。李雯雯把墨鏡往上推,仔仔細細地看著王愛東,還真是你啊。王愛東說什么呢?他實在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話。他臉上掛著笑說,世界真是太小了。他都數(shù)不清自己說了多少遍,世界真是太小了啊。
王愛東當(dāng)然沒法像李萍說的那樣,讓對方當(dāng)面點錢。王愛東糊糊涂涂地跟李雯雯說話,下車后他只能清晰地記起來,自己跟李雯雯提到了自己一直交不了的新房。他問李雯雯有沒有那邊開發(fā)商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他的重點在于,要告訴李雯雯,自己混得并不差,并不是連套房子也沒有,只是因為各種原因,房子晚交了而已。我為什么要說這個呢?王愛東一邊上樓一邊想,三樓有一個老頭總是把垃圾扔在門口,散發(fā)出一股臭味,每次經(jīng)過王愛東都會惡狠狠地看著對方的門,心里默默地詛咒對方。這次經(jīng)過那里時,仍然有一袋垃圾在那里,王愛東彎下腰,提著垃圾袋下到樓下,把它扔進了垃圾桶,然后再次開始爬樓。他一邊爬樓一邊和剛才一樣一遍遍地想,我為什么要說什么房子呢?他覺得害臊死了。
后來王愛東就經(jīng)常碰到李雯雯了。不僅僅是交房租的時候,其他時候也老是會碰見。有一次王愛東他們單位在迎澤賓館開會,王愛東還在會場門外碰見了李雯雯。李雯雯停完車往賓館里走,王愛東和李雯雯說了幾句話,結(jié)果李雯雯離開后,大家都跟他打聽李雯雯。一個同事開玩笑對王愛東說,王愛東你可以呀,還認識一個這么漂亮的小富婆。漂亮嗎?王愛東問他們。當(dāng)然漂亮了,另外一個同事對王愛東說。
當(dāng)王愛東有一次喝多了忍不住告訴其中一個同事說,自己跟李雯雯有一腿時,對方笑著說,你跟這個女的說話的時候,一直縮著脖子,端著肩膀,你為什么這么緊張呢?就好像看見領(lǐng)導(dǎo)了似的。還是這個同事,不知道為什么對當(dāng)時的情景念念不忘,又一次喝酒的時候,摟著王愛東的肩膀說,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看見你那模樣有多心酸,有什么啊,不就是一個女人嗎?你怎么能變成那個樣子呢?
王愛東當(dāng)然沒有告訴過李萍,自己和李雯雯有一腿的事情。這才是王愛東最大的問題,如果他打了這個電話,那就等于告訴李雯雯,自己混得太差了,都快四十歲了,連個房租都交不起。自從碰到李雯雯后,過段時間王愛東就會被一個問題困擾,他難以想象李雯雯怎么就會有這么多錢的。當(dāng)然他也不能直接問李雯雯。他自己私下里猜測,可能有以下幾個原因:當(dāng)初他就知道李雯雯是張城本地人,但當(dāng)時他對此并沒有什么感覺,當(dāng)時他根本想不到,這竟然會是自己怎么努力也難以逾越的巨大的距離。所以當(dāng)初他也沒有仔細問過,李雯雯是市里的,還是城中村的;如果是城中村的,那么她現(xiàn)在的有錢也就是拆遷得到的賠償款,這只是運氣問題而已,并不說明自己的能力就比李雯雯要差那么遠。第二個李雯雯有錢的原因,可能是她嫁給了一個有錢人,這個也不能證明自己的能力差。也就是說,李雯雯沒有絲毫可以看不起自己的資本。
有時候忍不住,王愛東還會跟李萍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他問李萍,你說房東怎么就會這么有錢呢?李萍瞪大眼睛看著王愛東說,她也沒有多有錢啊。王愛東說,她最起碼有兩套房子吧,還有那么好的車。李萍說,你想想,如果你父母是張城的,就你一個獨生女,有個兩套房子,一輛好車,有什么奇怪的呢。李萍說,王愛東你平時接觸的人是不是太窮了?我身邊的張城人不都是這樣嗎?這還只是普通家庭而已呢。
這么些天來,王愛東沒有一天不想到要給李雯雯打電話這件事。不,是沒有一分鐘不想到這件事。吃飯的時候想,走路的時候想,上廁所的時候想,睡覺的時候也想。他已經(jīng)做過好幾個關(guān)于這件事的夢了。一個夢是期限已經(jīng)到了,已經(jīng)是交房租的日子了,他必須打那個電話了,他拿著電話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突然間想起,許多年前自己在褥子下面藏過一萬塊的私房錢,他在夢里想,我真是藏私房錢的高手,藏得我自己都忘了。你不知道他當(dāng)時的心情有多高興,他沖到褥子邊,卻不敢掀開褥子了,隱隱擔(dān)心下面那一萬塊不見了。醒來后他都不想睜開眼睛,他多希望剛才那一幕是真的啊。還有一個夢是他跟老板坐在辦公室里,老板像往常一樣鼓著肚子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喝茶。突然間,老板問王愛東,愛東我怎么覺得你最近愁眉苦臉的,有什么困難你可要跟我說啊,你都跟了我這么多年了。王愛東看著老板,對老板充滿深情,是啊,他就在這么個小公司待了十多年了,眼看著老板越來越有錢,他還記得當(dāng)初大晚上的在辦公室,和老板兩個人用紗布磨配件型號,然后再刻上老板編的型號,這樣別人就在網(wǎng)上查不到價錢,他們就可以賣得貴一點了。我這也算是心腹了吧。這么多年下來,我們兩個肯定是有感情的嘛。王愛東不再猶豫了,他覺得只要自己跟老板張嘴,老板肯定會給他拿點錢的,這么點錢,根本不算什么的,連買老板的車輪子都不夠嘛。在夢里王愛東的心跳越來越快。結(jié)果還沒等到跟老板攤牌,他又醒了過來。醒過來之后他馬上知道,這根本是癡人說夢啊。奇怪啊,王愛東想,老板越有錢,找他幫忙他越是毫不猶豫地就給拒絕了。原來沒錢的時候他反倒會幫著王愛東張羅聯(lián)系什么的。
這是四月的一個下午,大街兩邊的柳樹已經(jīng)完全綠了,風(fēng)迎面吹在王愛東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前段時間那種刺骨的冷了。太陽暖暖地照在王愛東的頭上和背上。
王愛東一只手拿著手機,另外一只手握著電動車車把,一邊看手機一邊開著電動車往前。他實在是太生氣了。他正在跟房子業(yè)主維權(quán)群里的一個家伙吵架。這個家伙王愛東見過一次,是在大家第一次一起組織起來去開發(fā)商公司找說法時,當(dāng)時他倆還說過幾句話。那家伙又瘦又小,王愛東覺得自己一拳就能把他給打飛。王愛東第一次見他,就想起大學(xué)軍訓(xùn)時在操場隊列里看到的一個家伙,也是又瘦又小,王愛東看見他站在隊列最前面,但還是跟旁邊的人身高差不少,看上去跟個小學(xué)生似的,王愛東當(dāng)時忍不住就笑了起來,帶著別人都笑了。王愛東一邊笑一邊又覺得自己笑得不對,這個人多可憐啊,他以后可怎么在社會上生活啊,當(dāng)時王愛東想,他這副樣子,走到哪里都不會有人看得起他的,王愛東甚至想象出他貧窮而卑微的一生。哪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了呢。
今天群里又組織著去找開發(fā)商,還有一個區(qū)里的政府負責(zé)人也要參加對話。結(jié)果去了,總共才到了二十多個人,對話的結(jié)果跟以前一樣,開發(fā)商代表滿嘴跑火車,死活也不說個確切日期出來。談話結(jié)束后,王愛東忍不住在群里說,他覺得特別失望,為什么只來了這么一點業(yè)主,如果我們自己都不積極主動地弄自己的事,那誰還會管我們呢?難道你們都有錢到根本不在乎這個房子嗎?
就在這個時候,也不知道那個小矮子抽什么風(fēng),跳出來說起了風(fēng)涼話。他說,每天談話談話,談話有個屌用啊,你們這些屁民以為你們自己能解決了問題?我告訴你們,開發(fā)商根本不在乎你們,去了有什么用,屁用也沒有。
小矮子常常說這種喪氣話的。比如他在群里說過,買我們這兒房子的,怎么可能有有錢人,有錢人早去買大開發(fā)商的大樓盤去了,我們都是沒錢的小老百姓。每次看他的發(fā)言,王愛東心情都會非常低落。不過他也沒有和對方爭辯過,忍一忍就過去了。
但這次對方是緊接著自己的話說的,再加上他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的火,就忍不住和對方爭辯了起來。王愛東說,我最討厭你這種語氣了,難道你就坐在家里等著,等著開發(fā)商就能給你把房子交了?這么多人跑那么遠去找人,去聊天爭吵,也是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你干嗎在這兒說風(fēng)涼話啊?
王愛東此刻到了新房的大門外。整個工地都用綠色的圍擋給擋起來了。王愛東記得原來擋工地的都是藍鐵皮,有一天開始,藍鐵皮變成綠色的了,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好像草地似的,走近一看卻發(fā)現(xiàn)只是在鐵皮外粘了一層塑料毛毛。僅僅是為了好看嗎?王愛東想。早點把房子修好不是更好看嗎?弄這些沒用的假東西干什么呢?
王愛東走過去,從圍擋的縫隙往里看,里面一個工人也沒有。一棟棟樓和幾年前一樣,還只是毛坯,連窗戶也沒有裝,看上去是一個一個黑乎乎的窟窿。
王愛東現(xiàn)在租住的地方,和新房離得很遠,過來一次很是不容易。不過每次去找開發(fā)商,王愛東都會順道過來看看。
風(fēng)從圍擋縫隙里刮過,陽光被旁邊的樓房給擋住了。王愛東突然覺得有點冷。看著里面那些灰色的樓體、地面,盡管風(fēng)刮得呼呼作響,它們冷冰冰站在那里沒有一點點反應(yīng)。
王愛東又騎著電動車上路了。小矮子仍然沒完沒了,在群里說了不少話。最后一條,小矮子說,我說得怎么就不對了?難道你不是小老百姓?
王愛東想,我不再搭理他了,何必跟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呢。他把手機放進口袋,加快速度,沿著馬路往前開。他開那么快,一個迎面過來的行人被他嚇了一跳,對他怒目而視,但王愛東沒有理他,就那么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但是他忍不住。過了一會兒又拿出手機去看群里的情況。他看了小矮子的話,期盼有人站出來說句什么,他想要反擊一下小矮子。
他看一眼前方,看一眼手機,新房子這邊都出了環(huán)路了,車要比市里少得多,路邊也不像在市里到處都停的是車,你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繞著走。
王愛東越來越生氣,他真想給小矮子發(fā)一條消息:你他媽別廢話了,你現(xiàn)在在哪兒,老子打不死你。他真的想找到小矮子,狠狠地揍他一頓。
突然,王愛東一抬頭,看見前面有黑乎乎的東西,他連忙扭方向,還是撞了上去。是一輛轎車,他右邊的把手擦著車身,給轎車劃出了一長道劃痕。轎車前面的燈也撞得掉了下去,還有擋泥板也碎了。
有那么一會兒,王愛東大腦一片空白,他臉皮發(fā)燙,他覺得經(jīng)過的人都在看著自己。他們臉上掛著笑容。
王愛東的電動車歪倒在地上,把他的腿也給磕了一下。王愛東捂著自己的腿爬起來。他走到轎車旁邊,彎下腰看著劃痕。然后他走到車前,發(fā)現(xiàn)里面并沒有駕駛員。
王愛東有點猶豫,他回去扶起電動車,又回頭看了看轎車,他看見有三個人騎著電動車過來,都盯著自己。王愛東低著頭,不看別人。掉轉(zhuǎn)車頭。他飛快地從現(xiàn)場跑掉了。
他越開越快,他擔(dān)心對方追上來。他擔(dān)心現(xiàn)場有攝像頭拍到自己。他仔細回想,覺得那么偏僻的地方應(yīng)該不會有攝像頭的。
平時覺得那么遠的路,王愛東一會兒就走完了。他很快就回到了住處樓下。他把電動車停下來,發(fā)現(xiàn)車頭稀爛,車把也歪歪斜斜的,看來得去維修一下了。會不會根據(jù)現(xiàn)場的碎片找到自己的電動車呢?王愛東腦子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念頭。
手機群里,并沒有人有回應(yīng),最后那條仍然是小矮子的消息:我說得怎么就不對了?難道你不是小老百姓?
后來發(fā)生的事有點恍惚,王愛東覺得自己難以專注,就是他沒法把眼睛盯在同一個地方。當(dāng)他想盯著什么東西時,腦子就會疼起來,他只能茫然地看著前方,不再去尋找焦點。
他就那么上了樓,回了家里,他想,這草藥味是李萍的氣味,他又想我現(xiàn)在還是去修電動車吧。他騎著電動車,到了經(jīng)常去的那家修理鋪,但那家修理鋪關(guān)著門。他掉轉(zhuǎn)車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路邊有一個小平臺,上面沒有人。王愛東把電動車停到平臺上。拿出電話給李雯雯撥了出去。
然后他快步繞著平臺走起路來,一邊走路一邊跟李雯雯說話。他穿著灰色的夾克上衣,口袋里露出半截手套,黑色的料子褲,褲子被風(fēng)吹得貼在里面的加絨保暖褲上,他肥大的肚子堆在胸部下方,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頭發(fā)看上去油膩膩的。
他感覺自己好像要被吸進電話里去似的,他感覺到自己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他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個月出了點事,我老婆沒法上班,所以錢有點緊張,我老婆催了我好幾次了,她說你趕緊給人家李總打個電話嘛……
李雯雯說,嫂子還好吧,要不要我去看看?
王愛東說,不用不用,謝謝你啊謝謝你啊。
王愛東掛了電話,騎到電動車上,瞬間躥了出去。他想要去修電動車。于是他開著電動車到了修理鋪的門口。修理鋪的門關(guān)著。這時候王愛東才想起來,剛才自己已經(jīng)來過修理鋪一次了。王愛東掉了個頭,一股風(fēng)吹過來,吹得他頭發(fā)微微地抖動。王愛東的電動車飛快地沖了出去。他兩條腿就好像兩條翅膀那樣架在空中,身體微微朝一側(cè)傾斜,就好像馬上要騰空飛起的一只大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