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曉明
大漠拓荒曾十載。我初踏戈壁時尚不滿15歲,只念到初二。課本中所遇唐詩總共超不過10首,讀得還吃力.老師為讓我明白《望廬山瀑布》中的瀑布,不得不在備課時手繪了一幅彩色山水畫。大約18歲時偶閱一冊薄薄的古代詩歌選,與邊塞詩人岑參奇遇。幸喜不用借助老師的詩意畫了,岑參所寫,分明就是我當時的生活。
“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人天”“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不就是我日記中的沙暴嗎?“毫無征兆,沉寂的大漠白西邊的地平線悄悄扯起一道窄窄的黃褐的色帶。瞬間,那道色帶便變寬升至半空,顏色也愈發(fā)深濃。當你能夠聽到風(fēng)聲時,天空已由絳紫變?yōu)槟?。我們只能就勢臥倒,匍匐在地。待天地間再次轉(zhuǎn)至灰黃時,路邊那輛吉普已被飛沙走石磨去了很多綠漆。”
“半夜軍行戈相撥,風(fēng)頭如刀面如割”,我也能在日記中找到對應(yīng)的感受:“冬季大漠風(fēng),比天津西北風(fēng)更冷。頂風(fēng)行走,似有一根根鋼針刺著沒有裹嚴的面部與脖頸。偶有更強寒風(fēng)撲來,又像有誰用極薄的刀片在割著某些裸著嫩肉的部位?!?/p>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岑嘉州寫的是馬,卻又像極了我自己。嚴冬為農(nóng)閑挖渠季,每早戴皮帽、口罩出工,未到現(xiàn)場,呼出的熱氣便在皮帽和眉毛上凝出雪樣?xùn)|西。揮锨掄鎬時,大汗淋漓,棉衣漸脫,但因天寒風(fēng)烈,皮帽是不摘的。于是,“帶雪汗氣蒸”和“旋作冰”的詩句就像是寫我等當代墾荒者了。
“幕中草檄硯水凝”,岑詩的細節(jié)是硯中墨汁因嚴寒凍住。我們當時住的土坯屋內(nèi),一夜之間臉盆、水桶里的水都會凍成結(jié)結(jié)實實的冰坨子,比“硯水凝”厲害多了。睡覺時,寒風(fēng)會透過土墻將頭皮吹得發(fā)痛,只得戴上皮帽捂頭而眠。
“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關(guān)于此景,我在《絲路藝絮·綠洲縈歌》一文寫到1975年夏陪同天津音樂學(xué)院師生赴甘、青、新交界的阿爾金山慰問時曾有提及:“到了山里,競給每人發(fā)了一件軍用皮大衣,晚上演出時,果真飄飄灑灑地落了雪花?!?/p>
不懂詩更不會寫詩的我,能夠站在古詩詞的精美巨鏡前,一瞥自己風(fēng)雪交加中的鏡像,也足可體味其中無窮的情趣了。將此講給朋友,卻遭質(zhì)疑:“這都是你后來編出的吧?如你所言,數(shù)年無一餐飽飯,衛(wèi)生隊所發(fā)10枚止咳藥丸都能一次嚼完以充饑,手腳布滿凍瘡至盛夏不愈,每周日必補那條唯一的褲子,至全褲由補丁綴成,常年搶做重活兒,種麥、脫坯、挖大渠,餓死、窮死、苦死、累死,你都不知死過幾個來回了,還能玩兒什么詩情畫意的浪漫?”我不但認真,而且極嚴肅地對朋友說:“浪漫是‘下苦(彼時彼地百姓將我的那種生活稱作‘下苦)人所必需的。
那該是韋應(yīng)物筆下“大雪天地閉,群山夜來晴”的那種靜夜。白天在風(fēng)雪中挖了一天排渠,又于夜間l點至3點持槍在彈藥庫前站崗.18歲的我,饑餓、勞累、寒冷、困倦集于一身,便有些理解春節(jié)那天集體大哭的女生們了。拓荒三載,并未看到荒漠變綠洲的神話,那么以后呢?終生“下苦”?沒了答案,心就空了,便生惶恐與慌亂。就在意志幾近崩塌的那一刻,舉目遠眺雪后晴空,競發(fā)現(xiàn)了非同往夜的罕見星云。滿天星星擁擠得眨不成眼,明晰的銀河似在流動,還有一團很大的如《十萬個為什么》描繪的哈雷彗星狀發(fā)光體,更有流星閃爍如雨,不但精美絕倫,而且富麗堂皇,仿佛將我推到一個碩大無邊的萬花筒前。面對腳下的瀚海雪原和頭頂?shù)暮崎熜强?,曹操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在腦際跳出來,便若有所悟:荒漠變綠洲非一蹴而就,3年不成就30年,一代人不成就數(shù)代。這么想著,心便實了穩(wěn)了不慌了,次日清晨迎著紅日輝映的祁連雪峰,又充滿朝氣奔工地去了。
星空、雪野和詩,就這樣闖入了“下苦”的日子。沒有夜班站崗的時候,連長會安排去酒泉城里拉有機肥。駕車的拖拉機手把車停至哪間廁所,我們就在哪里裝車,顛簸半夜,便將糞肥卸到我們墾出的條田里。一夜兩趟,大部分時間在寒風(fēng)飛掠、寂寞難挨的車上度過。好在,有星有詩,一邊享受那美麗的星云圖景和緩緩變向的北斗星,一邊在心里默誦毛主席詩詞,或一路高唱《長征組歌》,一個漫長的寒夜就會奇妙地變短,一輪巨大的紅日就會格外壯麗地噴薄而出了。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今讀祖詠《終南望余雪》,想到的卻是53年前“南山望雪”的往事。那時,剛從天津到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3個多月,連長派我和另兩名戰(zhàn)友西去工程團出差。我們從酒泉坐火車抵達玉門鎮(zhèn),完成任務(wù)后擬搭長途汽車返回酒泉。行走在通往玉門鎮(zhèn)汽車站的路上,便下起了鵝毛大雪,進了候車室方知次日清晨才有外發(fā)班車,而當時已近黃昏。我們只好圍在候車室的火爐旁坐等一夜了,渴時便用系在綠書包上的搪瓷杯去門外舀雪燒水喝。半夜,為火爐加煤的工人說明天不會發(fā)車了,雪太大。我們當機立斷走同酒泉??紤]公路岔道多易迷路,便沿蘭新鐵路東行,每有列車飛馳而過,便于路基匍匐。天亮后,雪停r,積雪的祁連山與戈壁雪原渾然一體,確有“山舞銀蛇,原馳蠟象”之感,豪放的詩情讓我們?nèi)煌鼌s了累與饑餓。再走,一幕更為壯觀的雪景出現(xiàn)了,滿目白色中,一條蜿蜒的黑線自鐵道向著陡然升高的祁連山伸展,想必是柏油路易吸熱搶先化了雪。最奇美的是,路的南端,高高的雪山之麓,一座城市懸浮云端,明亮的陽光下,宛若童話的城堡、天上的宮殿。我們未經(jīng)任何商量便拐上那條不見行者的公路,一路無語,除偶爾掠過的卡車轟鳴,便只聞三人急促的呼吸。直至步入兩側(cè)建有樓房的街道,才覺出果真到了久違的城市。路遇一男孩,忙問此為何地。男孩卻反問:“你們從哪里來?”“玉門鎮(zhèn)?!蹦泻⒈阈α耍骸拔覀冞@里是玉門市?!薄坝耖T油礦那個市?”我未經(jīng)思索便提出了這個問題。“對著呢?!蔽冶悴挥勺灾鞯嘏d奮起來,越問越快:“馬路筆直?白楊翠綠?新華書店的圖書供不應(yīng)求?百貨商店顧客盈門?”男孩大笑起來:“你會背《玉門速寫》!”我忘記所有的饑餓與勞累,忘乎所以地對兩名戰(zhàn)友喊著:“這是李季寫《玉門速寫》的地方!是咱們在小學(xué)課本里讀過的地方!”
雖不懂詩與浪漫,但在那些“下苦”的日子里,或覽一冊古詩,或賞一幕星空,或默吟一首毛主席詩詞,或高唱一曲《長征組歌》、重背一篇小學(xué)課文,即可闖過苦難,算不算“心中有詩白浪漫”呢?于是我又想到了岑參,按說身處邊塞、搏于苦寒的他,遭遇大雪難免會本能生出“雪上加霜”的悲鳴與哀嘆,他卻心花怒放般為我們歡唱出“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千古名句!
也許,詩在傲雪凌風(fēng)中,正是我們這個民族對待苦難的浪漫。
(選自《天津日報》2020年2月14日,有改動)
【導(dǎo)讀】
本文個性化的細節(jié)描寫、環(huán)境描寫,以及不時引用的詩句,使人如臨一個遼闊的境界,那既是精神的高地,也是悠遠的詩境。本文表達了作者怎樣的感情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