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大姐

向暖

爸媽走了，還有姐姐

爸媽出車禍去世那年，大姐17歲，正上高一，而我和我的雙胞胎弟弟小杰剛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

我還記得那天不斷有人到我們家里來。他們說的什么、做的什么，我都忘了，我只記得我和小杰不停地哭。我們陷入到失去父母的巨大恐懼中。后來大姐緊緊地摟住我們，用嘶啞的聲音說：“別怕，爸爸媽媽走了，你們還有姐。”

喪事辦完之后，大姐退學(xué)去了爸媽原來工作的印刷廠。

本來她還不到上班年齡，但她一趟趟地去求廠長、副廠長。人家覺得我們姐弟三人可憐，破例讓她進廠。

剛上班那會兒，因為勞動強度太大，大姐累得晚上做夢都“哎呦”。她手上常常有被紙劃破的口子。漸漸地，手指關(guān)節(jié)都有些變形。搬運東西太多時，她的腿都會變得一瘸一拐的。但即使如此，她也會一瘸一拐地走回家，用她粗糙而變形的手給我和小杰做飯。

周圍人都心疼大姐。她本是我們那條街上最漂亮、文靜的女孩，但家庭變故后，她變了。她剪掉了長發(fā)，穿上肥大的藍布工作服，看上去像個假小子。她的性格也變得潑辣，為了跟嬸嬸要回少得可憐的撫恤金，她在叔叔家門前撒潑打滾；買菜時為了砍掉一毛錢，她很大聲地跟小販爭論；晚上有人在我們家門前吹口哨，她操了棍子就沖出去。

“你們踏踏實實上學(xué)，什么都別管”

高中畢業(yè)時，我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而小杰落榜了。但大姐說，無論如何，也要送小杰去學(xué)點技術(shù)。平日里，大姐搶著加班，每月精打細算，也沒能省出一分錢，又一下子去哪兒湊這兩筆學(xué)費？

那段時間，大姐心力交瘁，她頂著黑眼圈四處借錢，叔叔家、表姑家……但一無所獲。

離開學(xu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一天傍晚吃飯時，我說：“我不想上學(xué)了，我想工作。”大姐白了我一眼：“說什么傻話。你才18歲，不上學(xué)，能干啥呀？”

“你不是17歲就工作了嗎?！蔽业椭^說。

大姐老半天沒說話，后來才緩緩開口：“就因為我那么早就上班了，才不想讓你們跟我一樣。你倆什么都別管，就踏踏實實準備上學(xué)吧?！?/p>

飯快吃完了，大姐忽然說：“有個事兒跟你們說一聲，我要訂婚了，跟順子?！?/p>

我和小杰都愣住了。大姐說的那個順子，就住在街西頭。他爹開了個剃頭館，他在那里給人理發(fā)。他人長得不好看，還是個瘸子。我接受不了大姐跟這么一個人訂婚。

我知道大姐喜歡街東頭的小斌哥。小斌哥考上大學(xué)那年，還給大姐送過一套參考書，說她要是回學(xué)校讀書，也能考上。大姐沒有回學(xué)校，但我好幾次看見她拿著其中一本參考書，愣神兒。

我和小杰還沒有開學(xué)，大姐的訂婚儀式就辦了。

她彩禮沒要任何東西，只要錢。訂婚前一天，順子爸把一個鼓鼓的信封交到大姐手里，說：“這些足夠你弟弟妹妹的學(xué)費了。只要你好好跟順子過，以后他們每年的學(xué)費，我們都不會不管的?！?/p>

大姐點點頭，什么都沒說。我的心像被刀子拉了道口子一樣難受。

30歲的大姐，看上去已是蒼老的婦人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大學(xué)所在的城市。我?guī)缀醪换乩霞伊耍驗榭傆X得大姐嫁人后，自己就沒有家了。大姐再像以前那樣給我寄生活費時，我會給她郵寄回去，順便附上一些我的收入。

小杰要結(jié)婚時，我才再次回到老家。我沒有告訴大姐哪天回去。那天，下了火車，我徑直打車回到了那條街。離家多年，這條街有了變化，舊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路邊多了些商店和飯店。但老菜市場和那些舊平房還在。路過市場時，遠遠地，我聽到了吵鬧聲，不禁駐足。

幾丈外，城管在執(zhí)法。有個攤販在地上撒潑打滾，不讓城管把她的東西拉走。那是個女人，穿著一件半舊的棉外套，頭發(fā)隨便扎在腦后，有幾綹散落在被冷風吹得發(fā)紫的面頰上。她帶著哭腔喊著什么，去跟城管爭奪一桿秤，奪不回來，就坐在地上哭天搶地。

我望著她，心忽然被針扎了一下，痛起來。那個正在哭喊的女人，是大姐。半晌，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后來選擇了逃離。我繞了一條街回到家，望著還是老樣子的破舊不堪的老房子，眼淚忽地涌出眼眶。

不一會兒，大姐回來了。她臉上的淚痕剛剛被風吹干，衣服上還沾著很多土。她看到我，先是嘴唇哆嗦了一下，然后才叫出我的名字，“小顏?！蔽胰讨鴾I點頭。才剛剛30歲的大姐，看上去已是一個有些蒼老的婦人。

大姐走上來攥住我的手。她的手掌很粗糙，手背上有凍瘡。她十分欣喜地說：“你來家也不說一聲，我去接你啊。這房子好久不住了，冷，你跟我去我現(xiàn)在住的地兒。”

大姐拉著我，來到她現(xiàn)在的家，一套六十幾平方米的舊樓房，是當年瘸哥母親的單位分的房子。大姐拉我坐下，說：“你一定餓了，想吃什么，大姐給你做……家里菜不多了，你要吃什么，我出去買?！彼跣踹哆兜卣f著，那樣子讓我想起母親活著的時候。

我問大姐近況如何。她告訴我，印刷廠去年倒閉了，她現(xiàn)在在路邊擺攤賣東西，生意還行。瘸哥那個剃頭館，受到美容美發(fā)行業(yè)的影響，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不過糊口沒有問題。大姐的話輕描淡寫，但我知道這里面包含了多少無奈和辛苦。

小杰結(jié)婚后第二天我就離開了老家。大姐送我到車站。要進站時，大姐站在風中沖我揮手，她的頭發(fā)被風吹得有些蓬亂。我轉(zhuǎn)過身去快步走，不敢再回頭看她。

她總想著我們，從沒想過自己要什么

幾年后的一個冬天，男朋友向我求婚，我跟他說：“跟我回家一趟吧，結(jié)婚的話，得我姐同意?！?/p>

男友有些詫異。我其實也詫異自己會忽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可是在面臨人生重大的抉擇時，我的腦海中剎那間就想到了我姐。

我領(lǐng)著男友走進我當年生活的大街，這條街變化更大了。一些房子已被拆掉，沒有被拆的，也標上了拆遷的標志。在一片斷壁殘垣中，我們一步步走向我的家。

推開院門，一股面香撲鼻而來，大姐正在廚房忙著做面。我們走到廚房門口，大姐正巧出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邊的男友，無比欣喜道：“回來了，回來了！嗯，一會兒準備吃面。知道你們要回來了，我早回家煮了面條，出門餃子回家面，咱們吃面。”

大姐的湯面做得真香，暖心暖肺的，男友吃了兩大碗。大姐很開心，悄悄地跟我說，這個男人不錯，看上去斯文，人又實在，我跟他結(jié)婚，她放心。

大姐還跟我說，小杰當初結(jié)婚，女方嫌棄房子太破時，大姐就將自己的樓房換給了小杰。而現(xiàn)在，老房子要拆遷了，小杰又想把房子換回來。我為大姐打抱不平，大姐笑笑說：“我原本也沒打算要這房子，小杰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要是你不打算跟他分房產(chǎn)，這房子就歸他了。”我當然不打算要房產(chǎn)，可我覺得大姐這些年太委屈了。大姐拍拍我的胳膊，說：“你和小杰過得好，大姐比什么都開心?！?/p>

我走的時候，大姐給我一個信封，里面是這些年我寄給她的錢。我說什么也不要，大姐把信封硬塞進我懷里，說：“姐沒法給你更多，這些，你買點結(jié)婚用的東西。以后有了難事兒，回來找姐。”

“姐，你有什么心愿沒有？”臨走，我問大姐。如果大姐說想旅游，我馬上就請假帶她去，如果她想要什么東西，我立刻就給她買。這些年大姐太苦了，她總是想著我們，從來沒想過自己需要什么。

可是大姐只是拉著我的手說：“大姐就希望你經(jīng)常回來?！蔽液鴾I點了點頭。

大姐依然是我的保護神

30歲這年，我遇到了一些坎坷，工作遇到了麻煩，婚姻也遇到危機。我心灰意冷，覺得生活沒有意思，甚至幾度產(chǎn)生輕生的念頭。

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我走在空曠的街頭，不知道該去哪里。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走的是去火車站的路。于是，順著內(nèi)心的選擇，我去車站買了張回老家的票。

下了車，我直奔大姐開的面館。在面館門口，我看到大姐，她正從一輛車上往下搬白菜。大姐看到我，又驚又喜，放下白菜，在圍裙上擦擦手，跑過來拉著我的手。

我一下子淚流滿面。

“怎么了，小顏？”大姐嚇壞了，一個勁兒問我。

“沒事兒，姐，我就是想你了，想吃你做的熱湯面。”我說。

大姐立刻把我拉到店里，去給我煮面。那碗面熱乎乎的，臥了荷包蛋，放了香油，還有一小把綠油油的菜。

這味道，真熟悉，這溫暖，不但讓我的胃舒服，讓我整個人都不再寒冷。

我吃面的時候，大姐一直焦慮地看著我。等我吃完了，才問：“小顏，遇到難事兒了吧？跟姐說，姐給你做主?！眲x那間，我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為了不讓小杰受同伴欺負，拿著柳條桿子去送我們上學(xué)的大姐。

我搖搖頭。我不用大姐跟我一起去解決，吃了大姐的熱湯面，我又有力氣了，我能解決自己的難事兒。大姐對我說：“小顏，要是在外面過得不開心，就回家來，大姐現(xiàn)在有這家面館，能養(yǎng)活你?！蔽液瑴I點頭。

那時，我才知道，大姐對于我多么重要。即便她成為一個歷盡滄桑的平庸婦人，她依然是我的保護神。

（林冬冬摘自《情感讀本》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