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誕生*
——《山海經(jīng)》中的靈異動物

■劉宗迪

［內容提要］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信仰中的妖怪觀念源遠流長。本來意義上的妖、怪，往往跟災異聯(lián)系在一起，指的是一些會引發(fā)災難性后果的怪異事物和反?，F(xiàn)象。《山海經(jīng)》中記載了數(shù)十種一旦出現(xiàn)就會發(fā)生天災人禍的靈異性動物，即體現(xiàn)了此種原初的妖怪觀念?！渡胶＝?jīng)》的此類靈異記載，是先民在長期防災救災實踐中積累的經(jīng)驗知識，反映了動物行為與自然災害之間的生態(tài)相關性。但這種知識一旦脫離其經(jīng)驗基礎，被納入天人感應和災異學說的語境，與之相關的動物即被賦予超出其自然本性的神通，從而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妖怪。

現(xiàn)代世界是一個被啟蒙主義和現(xiàn)代科學祛魅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自然界的蕓蕓眾生、繽紛萬象已經(jīng)被一一命名、歸類、描述，萬物各具其名，各有其性，各安其位，他們各不相干，互不混淆：狐貍是哺乳動物，蛇是爬行動物，貓頭鷹是鳥類動物，蛙是兩棲類動物……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屬于靈長類動物的一種，萬物各從其類，各自在大自然的進化鏈條和分類秩序中占有屬于自己的位置。在這個世界里，沒有造物主呵護，也沒有妖魔鬼怪出沒，萬物都按照自然規(guī)律而繁衍生息、生老病死，各有自己的生命軌跡，人死不會變成幽靈，狐貍、蛇、青蛙不會變成美人或王子，貓頭鷹的叫聲也不會帶來災難或死亡，生與死、人類與動物、有生之物與無生之物各具畛域，界限分明，不相重疊。在這個世界里，萬物皆被自然規(guī)律所貫穿，沒有奇跡，也沒有反常，所有的災難、疾病、怪異現(xiàn)象，都可以按照自然科學的原理得到明確的解釋，給出確定的答案，這是一個被自然科學全面定義、界定和規(guī)訓的世界。

經(jīng)過現(xiàn)代科學的教化，這種世俗化的世界觀早就深入人心，我們已經(jīng)對如此這般的世界習以為常，認為世界自古就是如此，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這就是世界的真相。實際上，這個明朗、確定的世界，至多只有幾百年的歷史，在啟蒙運動以前，在現(xiàn)代科學對自然世界和人類精神世界全面籌劃和規(guī)訓之前，世界還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人們用完全不同的世界觀看待、理解自己置身于其中的世界，看待與之共同存在于這個世界中的萬事萬物。那時候的世界，沒有被科學之光照徹，還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之中。神或造物主還隱藏在這個世界背后，或高居于這個世界之上，掌握著造物的秘密和萬物的命運。大自然像是一部剛剛打開的書，有待于人們去窺測、閱讀、領受，而形形色色的自然事物和自然現(xiàn)象，諸如飛禽走獸、草木花卉、閃電霹靂、日月薄蝕、生成毀敗……就是造物者留在這部書里的符號，蘊涵著造物的秘密和神的啟示，等待著人類去發(fā)現(xiàn)和理解。它們不是單純的自然事物和自然現(xiàn)象，而是蘊藏著某種深層含義的象征或朕兆，狐貍、蛇、夜梟、風雨雷電、日月薄蝕、流星墜地、彗星經(jīng)天等等，作為朕兆符號，可能通向或指向與其本身完全不同的事物，肇示著鮮為人知的神秘知識。日食、月食可能預示著政治即將發(fā)生動亂，流星、彗星可能預示著將會爆發(fā)戰(zhàn)爭，狐貍、蛇等生靈可以變身為人，人死后則會變成幽靈或鬼，并偶爾回訪人間，給人間世帶來彼岸的消息。在那個世界里，人與獸、生與死、天與地、有生與無生、自然與人間、物質與精神、此物與彼物等等范疇之間，并沒有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界限。人可以變?yōu)轼B獸，鳥獸也可以變?yōu)槿?；星象可能影響政治，政治也可以感發(fā)天變；突然出現(xiàn)的鳥獸可能預示著瘟疫或洪水，從而給恒常的人間秩序帶來巨大的沖擊?！@種脫出常規(guī)秩序，打破事物常態(tài)，突破同一性邊界，尤其是因此給人間秩序帶來震驚、混亂的異常事物和反?，F(xiàn)象，在古人心目中，就是所謂變怪或妖怪，即《左傳》中所謂“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民反德為亂，亂則妖災生”?！把薄盀摹薄皝y”，就是違背天時、地宜和人間常理（德）而出現(xiàn)的反常事物或現(xiàn)象，古人相信這種違背常理的現(xiàn)象會導致天災人禍的發(fā)生，給人間帶來災難。一般而言，所謂“妖怪”，就是一個事物具有超出其自身同一性，轉化為非其自身所是的事物，獲得非其自身所固有的屬性，引發(fā)超出其固有能力的后果的現(xiàn)象，這種后果或效應往往是有害的，甚至是災難性的。

實際上，盡管在現(xiàn)代世界，科學精神和理性主義的世界觀早已站住腳跟，但是，這種神怪出沒的前現(xiàn)代世界觀并未徹底澌滅。至今，在民間，尤其是在遠離都市的窮鄉(xiāng)僻壤、深山幽谷，在野老鄉(xiāng)民的閑談夜話中，仍時時有妖怪出沒，幽靈、妖怪仍活靈活現(xiàn)地被談論著，甚至被切身經(jīng)歷著。那些在野外突然遭遇的生靈、在夜晚莫名其妙的聲響、在荒野倏忽隱現(xiàn)的陰影、在夢境里不期而至的亡靈，仍會給理性帶來困惑，給精神帶來震顫，甚至給身體帶來病痛，這些現(xiàn)象往往被其親歷者感受、命名為幽靈或鬼怪。①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尤其是在人性的幽深之處，仍有很多科學之光無法照徹的、魑魅魍魎潛隱出沒的角落。

基于啟蒙主義和現(xiàn)代理性主義的整體背景而興起的民俗學，從其誕生之日起就對鬼、妖怪、幽靈之類的“神鬼學”或“妖怪學”問題極為關注，鬼、妖怪、幽靈等盡管是虛幻的，但它們作為觀念卻是一種經(jīng)久不衰的精神真實，通過對這些觀念的研究可以洞悉傳統(tǒng)和民間精神世界之幽微，因此，直到今天，以諸如此類的觀念以及與之相關的儀式和實踐為中心的“民間信仰”研究仍是民俗學的核心內容。神怪學、民間信仰的研究盡管經(jīng)久不衰，但是，對于這一研究領域的一個關鍵問題，即妖怪、鬼魅、神靈等觀念的發(fā)生，卻缺乏透徹的、同情的了解，每每涉及這一問題，司空見慣的不過是一些“萬物有靈論”（以及“圖騰崇拜”“原始思維”）之類空乏的陳詞濫調?！叭f物有靈論”認為野蠻人、鄉(xiāng)下人不具備理性主義世界觀，不會如其本然地看待世間萬物，他們相信動物、植物乃至木石器物等都具有跟人一樣的靈魂，而靈魂與靈魂之間可以通過靈性相互作用。②的確，妖怪、鬼神觀念的本質正在于相信鳥獸、草木、木石等自然事物具有通達其他事物、引起變怪和異象的靈性，因此，用“萬物有靈論”解釋妖怪、鬼神觀念的產(chǎn)生可謂順理成章。然而，實在說來，早期人類學所謂的“萬物有靈論”，與其說是對妖怪、鬼神觀念的發(fā)生學解釋，不如說是對妖怪、鬼神觀念的現(xiàn)象學歸納，“萬物有靈論”只是換了一種說法的妖怪觀、鬼神觀而已。這是因為，對于妖怪、鬼神之類的觀念，需要解釋的恰恰是：野蠻人、鄉(xiāng)下人為什么會相信動物、植物乃至木石器物具有靈魂或靈性，從而可以發(fā)揮某種神通，也就是說，需要解釋的恰恰是“萬物有靈論”本身。

在現(xiàn)代科學世界觀看來，世間本無妖怪，妖怪只是古人對于某些怪異事物、反?，F(xiàn)象的充滿謬誤的想象，他們認為這些事物具有某種特殊的神通，這種現(xiàn)象具有某種神秘的意義，能夠導致或預兆某種變故或者災難的發(fā)生。重要的是，在古人心目中，只有某些特定的事物或現(xiàn)象才具有神通或神秘意味，也就是說，只有特定的事物或現(xiàn)象才能成為妖怪。因此，對于妖怪發(fā)生學而言，需要解釋的就不僅僅是古人何以相信世間存在妖怪，認為草木鳥獸會變成妖怪，還有為什么古人認為是這種事物或現(xiàn)象而不是別的事物或現(xiàn)象會成妖作怪，也就是說，是一種什么特殊的機緣或語境讓某種事物或現(xiàn)象與超出其自身作用范圍的事物或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將它變成指向另一個事物或現(xiàn)象，指示某種變故或災難的符號或朕兆？為此，妖怪發(fā)生學研究必須從分析具體的材料和事件出發(fā)。

《山海經(jīng)》，尤其是其中的《山經(jīng)》部分，即為妖怪發(fā)生學研究提供了豐富而可靠的具體材料?！渡胶＝?jīng)》由《山經(jīng)》和《海經(jīng)》兩部分組成，其中《海經(jīng)》是對一幅版圖的敘述，記述了四海之外、大荒世界的眾多方國、族類、山川、神怪，可視為一部古老的“四裔民族志”，《山經(jīng)》則是基于實地考察，按照東、南、西、北、中五方，按部就班地記述了將近五百多座山中的數(shù)百種動物、植物、礦物、藥物等物產(chǎn)及其形狀、功用，是一部古老的實證性自然博物志。在《山經(jīng)》記錄的數(shù)百種自然事物中，有一些動物特別引人注目，這些動物只要一出現(xiàn)，就會發(fā)生大旱、大疫、戰(zhàn)爭等天災人禍，例如長右之獸，“見則郡縣大水”；猾褢之獸，“見則天下有大繇”；颙鳥，“見則天下大旱”（俱見《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③。此種一旦出現(xiàn)（“見則”）即發(fā)生某種災變的鳥獸，在《山經(jīng)》中一共有五十多種。盡管由于語言的變化，根據(jù)這些鳥、獸的名字難以判斷它們是今天的何種動物，但是，《山經(jīng)》對這些動物繪聲繪色、細致入微的刻畫足以表明它們是古人親眼看到、真實存在之物，而并非憑空杜撰或任意捏造。④這些一旦出現(xiàn)就會發(fā)生天災人禍的鳥獸，就是典型的靈異之物，亦即原初意義上的“妖怪”，那些記載真實地反映了古人對于靈異之物的經(jīng)驗和觀念?！渡胶＝?jīng)》一書非常古老，成書當在戰(zhàn)國之前，因此書中所反映的知識、觀念和話語尚未遭到戰(zhàn)國時期興起的玄學思想的“玷污”，保持了本真的經(jīng)驗知識的特色，故透過這些記載，我們可以回到妖怪們最初的誕生之地，真切地了解妖怪的發(fā)生機制。

一、災難與朕兆：《山經(jīng)》中的靈異記載

《山經(jīng)》全篇共記載“見則”引起大水、大旱、大兵、大疫之類的動物51種，為便于總覽，列表如下（見表1）：

一種鳥獸的出現(xiàn)，竟能導致洪水、大旱、瘟疫、戰(zhàn)爭之類的天災人禍，委實有悖常理，故這些鳥獸很自然就被讀者視為靈異、妖怪。其實，此類記載，用科學的眼光看雖是荒誕無稽，無異于欺人的鬼話，用民俗學的眼光看卻不難理解，此類記載所反映的其實就是傳統(tǒng)知識中的預兆觀念，即用某種動物的異常行為或某種罕見的異?，F(xiàn)象預見天災人禍的觀念，直到現(xiàn)在民間的氣象、季節(jié)、農(nóng)事諺語中，仍有大量此類預兆知識，諸如“泥鰍跳，風雨到”，“燕子低飛蛇過道，螞蟻搬家山戴帽”（即將陰天下雨），“喜鵲搭窩高，當年雨水澇”之類的諺語，與《山經(jīng)》所謂長右“見則郡縣大水”、猾褢“見則縣有大繇”、鱄魚“見則天下大旱”之類的記載，在知識形態(tài)上可謂一脈相承，都是“見微知著”“以近知遠”，通過某種易于觀察的現(xiàn)象，如動物的異常行為或突然出現(xiàn)，預知天氣的變化。

表1：《山經(jīng)》中記載的引起災異現(xiàn)象的動物

（續(xù)表1）

在《山經(jīng)》記載的共51種兆祥動物中，有獸24種、鳥16種、蛇6種、魚5種，其中預兆吉祥者只有鳳皇（見則天下安寧）、鸞鳥（見則天下安寧）、文鰩魚（見則天下大穰）、狡（見則其國大穰）、當康（見則天下大穰）這5 種動物，其他46 種都是災難的預兆。古人預測和抵御災害的能力低下，對于他們而言，重大災難往往就意味著死亡，因此古人對于各種天災人禍必定滿懷憂懼，對各種可能預示著災害降臨的征兆戒慎戒懼，密切觀察，積累了大量災害預兆知識，可以想見，《山經(jīng)》的這數(shù)十條記載，只是其中冰山一角而已。

46 種預兆災害的動物中，見則大旱者13 種，見則大水者8 種，見則大疫者4 種，見則大兵（戰(zhàn)爭）者7 種，見則有土功（勞役）者2 種，見則國有大恐者3種，另有見則有蝗災、訛火（火災）、大風、大繇（徭役）、多放士、多狡客者各1 種，可見，旱災、水災、瘟疫是《山經(jīng)》成書時代人們最恐懼的自然災害，而戰(zhàn)爭和勞役則是當時人們經(jīng)常遭受的人禍。實際上，在前現(xiàn)代社會，水旱之災、瘟疫以及戰(zhàn)亂、徭役，一直就是籠罩在黎民百姓頭上，隨時可能降臨，無可逃避的可怕陰影，即使在科學技術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人類仍未徹底擺脫水旱之災、瘟疫和戰(zhàn)爭的威脅。

二、靈異的背后是“科學”

《山經(jīng)》中此類某種動物“見則”有大水、大旱、大疫、大兵的說法，原本只是樸素的朕兆知識，“某種動物見則如何”的字面意思，只不過是指某種動物的突然出現(xiàn)與某種災害之間的相關性或同時性，并非意味著古人相信動物與自然之間存在神秘的感應或因果關系，一旦出現(xiàn)就會引起洪水泛濫、天氣大旱、瘟疫流行或戰(zhàn)爭爆發(fā)。說某種動物見則大水、大旱、大疫、大兵等等，跟說“一唱雄雞天下白”是一個意思，這句話并不意味著太陽是被雄雞叫醒的。實際上，此類朕兆知識一直就是古代博物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山經(jīng)》記錄這些朕兆知識，肯定不是其作者的杜撰，而是基于對鄉(xiāng)土知識的調查，因此有一定的經(jīng)驗依據(jù)和科學道理。

為說明《山經(jīng)》朕兆記載的“科學性”，我們不妨對其中記載最多的預兆“大水”和“大旱”兩類災害的動物為例，略作分析。

“見則大旱”者13 種（見表2）：其中獸類1 種（獙獙），鳥類4 種（颙、鵔鳥、設、?鼠），魚類3 種（鱄魚、薄魚、?魚），蛇類5 種（肥、肥遺、大蛇、?、鳴蛇）。

“見則大水”者9 種（見表3）：其中獸類6 種（長右、軨軨、合窳、化蛇、夫諸及一種失名之獸），鳥類2 種（蠻蠻、勝遇），魚類1 種（蠃魚）?；呙吧摺?，似應歸于蛇類，但此物雖具蛇名，卻似非蛇。經(jīng)文對其形態(tài)的描述為：“其狀如人面而豺身，鳥翼而蛇行”。除“蛇行”的習性外，其形態(tài)與蛇毫無關系，“豺身”表明它可能是一種體形類似豺的走獸。“蛇行”云云，謂此物如蛇一般逶迤而行，實際上正暗示此物非蛇，若真為蛇，則根本不必著此一語。故名曰“化蛇”，蓋謂其為獸類所化之蛇或蛇類所化之獸。

“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周易·系辭傳》）。一般而言，種類相近的動物，習性也相近，其生活的環(huán)境類似，對環(huán)境變化的反應也相似，那么，在《山經(jīng)》此類記載中，是否能看出同類動物對自然災害反應的相似性呢？我們不妨比較一下“見則大旱”與“見則大水”的動物品類，現(xiàn)列表對比如下（見表4）：

“見則大旱”者多蛇類，亦不乏鳥、魚兩類，而獸僅有1種。相反，“見則大水”者中，蛇類卻無一見，鳥、魚類也相對罕見，而獸類則獨多，達6 種。尤其耐人尋味的是，蛇類和獸類在水、旱兩種狀況下的“見”與“不見”形成鮮明對照：蛇類多見于大旱，而不見于水災；獸類多見于水災，而罕見于大旱。“大旱”則蛇類多見，說明蛇類的出現(xiàn)與干旱環(huán)境正相關，那么，蛇類在洪澇環(huán)境下必罕見，故《山經(jīng)》中“見則大水”的動物，蛇類無一見，從反面證明了“蛇見”與“大旱”之正相關；同樣，獸類大水時多見，暗示獸類的出現(xiàn)與洪澇環(huán)境正相關，那么，獸類在干旱環(huán)境下必罕見，故《山經(jīng)》中“見則大旱”的動物，獸類僅一見，同樣從反面證明了“獸見”與“大水”之正相關。此外，蛇類“見則大水”的記載見于《西山經(jīng)》《北山經(jīng)》《東山經(jīng)》《中山經(jīng)》數(shù)篇，獸類“見則大水”的記載亦見于《南山經(jīng)》《東山經(jīng)》《中山經(jīng)》諸篇，都涉及不同的地區(qū)，說明各地的水、旱朕兆知識是當?shù)厝藗儶毩⒂^察的結果，這一點進一步證明這些知識確實是基于古人長期的經(jīng)驗積累，并非毫無根據(jù)的胡言亂語。古人在長期與自然界打交道的過程中，肯定積累了大量言之成理、行之有效的災害朕兆知識，這些知識憑口耳相傳，大部分都散失了，《山經(jīng)》所記只是吉光片羽而已。

表2：《山經(jīng)》中記載“見則大旱”的動物

表3：《山經(jīng)》中記載“見則大水”的動物

表4：《山經(jīng)》中記載“見則大旱”與“見則大水”的動物數(shù)量

如果詳考上述作為水災、旱災預兆的動物之物種，更能看出此種朕兆知識確有科學根據(jù)，源于實際觀察。

“見則大旱”的蛇類共五種，分別為：“太華之山：有蛇焉，名曰肥，六足四翼，見則天下大旱”（《西山經(jīng)》）；“渾夕之山：有蛇一首兩身，名曰肥遺，見則其國大旱”（《北山經(jīng)》）；“毋逢之山：是有大蛇，赤首白身，其音如牛，見則其邑大旱”（《北山經(jīng)》）；“獨山：多?，其狀如黃蛇，魚翼，出入有光，見則其邑大旱”（《東山經(jīng)》）；“鮮山：多鳴蛇，其狀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見則其邑大旱”（《中山經(jīng)》）。

“見則大旱”的鳥類共四種：“令丘之山：有鳥焉，其狀如梟，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鳴自號也，見則天下大旱”（《南山經(jīng)》）；“鐘山：鼓化為鵔鳥，其狀如鴟，赤足而直喙，黃文而白首，其音如鵠，見即其邑大旱”（《西山經(jīng)》）；“崦嵫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號也，［名曰設］（據(jù)郭璞注補——引者注），見則其邑大旱”（《西山經(jīng)》）；“栒狀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而鼠毛，其名曰?鼠，見則其邑大早”（《東山經(jīng)》）。

颙“其狀如鸮”，鵔鳥“其狀如鴟”，設“其狀如鸮”；鴟為鷂，鸮為梟，鴟、鸮又常合稱鴟鸮，即貓頭鷹；三鳥其狀或如鸮，或如鴟，蓋即某種鷂鷹或貓頭鷹。貓頭鷹頭大嘴短，頭部正面寬大，有似人臉，部分種類有耳狀羽毛，故或謂之“人面”，或謂之“有耳”?！耙妱t大旱”的四種鳥類中，有三種為鴟、鸮之屬，或與鴟、鸮主要以鼠類為食有關。眾所周知，天旱則鼠類猖獗，鼠類猖獗則鴟、鸮亦隨之增多?！渡浇?jīng)》共記載“見則”有災害發(fā)生的鳥類13 種，形似鸮或鴟者，除上述三種外，尚有《南山經(jīng)》中“其狀如鴟而人手”的鴸，“見則其縣多放士”，《中山經(jīng)》中“其狀如鸮而一足彘尾”的跂踵，“見則其國大疫”。在《山經(jīng)》的朕兆之鳥中，鴟鸮之屬占近半數(shù)，可見，后世將貓頭鷹視為不祥之鳥絕非平白無故，除貓頭鷹在夜間活動，鳴聲令人不安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也許與它的出現(xiàn)常常預示著干旱或瘟疫有關。

鴟、鸮的出現(xiàn)預示干旱，還有一些鳥類的出現(xiàn)則預示洪水，《山經(jīng)》中“見則大水”之鳥有二，即蠻蠻和勝遇，蠻蠻“其狀如鳧，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飛”，勝遇“其狀如翟而赤，是食魚”。蠻蠻似鳧，鳧即野鴨，“一翼一目，相得乃飛”，當因其鳥雄雌形影不離而誤解，此鳥大概為鴛鴦之類。蠻蠻為水鳥，勝遇食魚，洪水泛濫則多見，正是自然之理，故被視為大水之兆。

《山經(jīng)》中“見則大旱”的動物，獸僅一種，“見則大水”的動物共九種，而獸類即占六種，獸類與洪水相關聯(lián)，必有生態(tài)學上的原因。野獸平時潛伏山林，洪水時卻頻繁出現(xiàn)而為人所見，或與山洪導致森林中食物缺少，野獸不得不到人類的生活空間獵食有關?！耙妱t大水”之獸中有兩種為猿猴之屬，即《南山經(jīng)》中“其狀如禺而四耳”的長右和《東山經(jīng)》中“其狀如夸父而彘毛”的豺山之獸?！墩f文》云：“禺，母猴也。”《南山經(jīng)》郭璞注：“禺似獼猴而大，赤目長尾，今江南山中多有?！笨涓福忠姟逗Ｍ饨?jīng)》和《大荒經(jīng)》，為追日之神人，而《山經(jīng)》之夸父則為野獸之名?！段魃浇?jīng)》云：“有獸焉，其狀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名曰舉父”，郭璞注：“或作夸父”，可見狀如夸父之獸亦猿猴之屬。猿猴居于深林，以果實為食，若洪水頻發(fā)，則山林乏食，猿猴出林外覓食，則為人所見，故形成了猿猴之屬“見則大水”的征兆觀念?？梢姡笫酪运駷樵澈镏?，并非憑空想象。

《山經(jīng)》所記動物朕兆知識，在此不能一一分析，但由以上分析足以證明，這些記載的確言之成理，反映了古人對于自然萬物的細致觀察和豐富經(jīng)驗，并非出于想象或杜撰?？茖W即源于對自然現(xiàn)象的相關性及其發(fā)生機理的觀察和研究，在此意義上，不妨說《山經(jīng)》里記載的這些富有靈異意味的朕兆知識，既可視為妖怪觀念的濫觴，亦可視為經(jīng)驗科學的源頭。妖怪與科學，這兩種在后來分道揚鑣、不共戴天的冤家對頭，最初卻是發(fā)生于同一語境之中。

三、從朕兆到象征：妖怪的誕生

上古時期，自然是一個尚未被規(guī)訓化、秩序化的野性世界，深山窮谷，毒蟲猛獸藏焉，大澤茂草，瘴癘龍蛇生焉，而水旱不時，癘疫流行，天災隨時可能使整個社會土崩瓦解，因此，了解、記錄大自然中潛藏的危險和危險發(fā)生前的預兆以避禍消災，就成為古代地理博物之學的一個重要方面。

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反映先秦王官制度的《周禮》一書中，即有專管收集、保存此類知識的官職?！断墓偎抉R》云：“山師，掌山林之名，辨其物與其利害，而頒之于邦國”；“川師，掌川澤之名，辨其物與其利害，而頒之于邦國”。山師、川師掌管調查各地的山林、川澤，辨別其中動物之吉兇善惡，何者有利于人，何者有害于人，登記造冊，告之于眾。《地官司徒》云：“土訓，掌道地圖，以詔地事。道地慝，以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詔地求”；“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掌道方慝，以詔辟忌，以知地俗”。鄭玄注：“地慝，若障（瘴）蠱然也?！编嵥巨r(nóng)注云：“地慝，地所生惡物害人者，若虺蝮之屬?！薄稄V雅·釋詁》云：“慝，惡也?！薄绊睆哪洌须[匿不可見之義，《說文》曰：“匿，亡也。”《廣韻》云：“匿，藏也，微也，亡也，隱也，陰奸也?！彼^地慝，指山林川澤中所隱藏的外界未知的害人之物，舉凡密林深谷、瘴氣癘疫、毒蛇猛獸，皆可謂之地慝。⑦土訓、誦訓掌握此類知識，旨在曉知利害，以為趨避，以免人們受其危害，其用意正與傳說中的夏后鑄鼎象物，“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左傳·宣公三年》）一脈相承。因為土訓、誦訓熟知各地的有害之物，故王者出行則陪伴左右，“王巡守，則夾王車”，為旅途中的向導。此種隱匿潛藏于山林川澤之中的兇惡之物，正是借地理博物學的記述才成為傳統(tǒng)知識的一部分?！渡浇?jīng)》中記載的眾多見則引發(fā)水旱、瘟疫等天災的鳥獸，應當即屬于“地慝”“方慝”之范疇。

《山經(jīng)》的朕兆知識盡管是經(jīng)驗科學的萌芽，但是，在上古時期，由于人們缺少正確認識現(xiàn)象相關性的觀察技術和實驗手段，因此，此種相關性知識不可能發(fā)展為探求自然內在機理的科學思維，而是淪為流于表面聯(lián)想的象征邏輯，諸如鳳凰見則天下安寧（《南山經(jīng)》），鸞鳥見則天下安寧（《西山經(jīng)》），當康見則天下大穰（《東山經(jīng)》）之類吉祥朕兆，鳳凰、鸞鳥可能只是因為其鳥羽毛絢麗多彩，因此被視為吉祥之鳥和天下安寧的象征，至于《東山經(jīng)》所載的當康，“其狀如豚而有牙”，顯然就是長著獠牙的野豬，野豬危害農(nóng)作物，農(nóng)夫唯驅之而后快，而當康之所以竟被視為豐收的朕兆，大約因其名曰“當康”，寓有“年豐人康”之美好寓意，古人以其“見則大穰”，類似于今之民間凡大事好求“口彩”，純?yōu)槿∑湎笳饕馕丁?/p>

災害引起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導致動物行為異常，古人在長期應對自然災害的過程中，注意到這些異?，F(xiàn)象，并視之為自然災害的預兆。朕兆知識原本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行之有效的經(jīng)驗結晶，但這些知識被記錄下來，載諸簡冊，流傳后世，隨著時過境遷，書面記載脫離了其賴以生成和流傳的原初語境，與其賴以獲得合理性的經(jīng)驗基礎相脫離，后人不明其理，不知其故，只能用形而上的、玄學的目光看待此類記載，誤認為在動物與風雨、水旱、瘟疫、戰(zhàn)亂等現(xiàn)象之間存在著某種超驗的、必然的關聯(lián)，甚至是因果關系，從而將原本樸素的朕兆現(xiàn)象神秘化，視為上天借以告誡人間的某種神秘符號或禎祥。于是，原本素樸的朕兆知識經(jīng)過方士、經(jīng)師們的過度闡釋，最終蛻變成了“天人感應”之類的神秘主義哲學，日月之蝕、五星之變、風云之態(tài)、山川之異、草木鳥獸之怪，甚至衣服器物、歌謠言語之不合常規(guī)，都被視為蘊涵神秘意味、預示著天下治亂禍福的禎祥、妖祥、妖孽而深受關注。《周易·系辭傳》云：“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禮記·中庸》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睂⒆匀滑F(xiàn)象視為國家政治興亡的朕兆，必然導向對朕兆解釋的玄學化。戰(zhàn)國秦漢之際，對各種朕兆現(xiàn)象的辨識、分類、闡釋成了一門興盛一時的學問，并對當時的政治和思想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這就是興起于戰(zhàn)國末期，盛行于漢代，以今文經(jīng)學和讖緯經(jīng)學為代表的“災異學說”。

從《漢書》開始，歷代正史之中大都有專門的五行志、災異志、天文志，所收羅的無非是各類禎祥變怪之事以及經(jīng)師、方士們對這些現(xiàn)象的解說。《漢書·五行志》班固序稱：“漢興，承秦滅學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宣、元之后，劉向治《谷梁春秋》，數(shù)其禍福，傅以《洪范》，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是以?仲舒，別向、歆，傳載眭孟、夏侯勝、京房、谷永、李尋之徒所陳行事，訖于王莽，舉十二世，以傅《春秋》，著于篇?！笨梢姰敃r此種學說興盛一時。漢人依托《尚書·洪范》“初一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之說，用五行生克之理來解說禎祥災異，故班固名其篇曰《五行志》。

《漢書·五行志》引用各家學說，對春秋數(shù)百年間和秦代、西漢時期發(fā)生的種種災異、變怪現(xiàn)象一一進行解說，附會于當時的政治事件。如《春秋·昭公二十五年》載“有鸜鵒來巢”。鸜鵒又稱鴝鵒，今名八哥。八哥在我國主要分布于南方，在北方不常見，故有“鸜鵒不踰濟”（《列子·湯問》）之說。八哥在北方的曲阜出現(xiàn)并筑巢，事出異常，故魯國的史官在史書中記下一筆，原本并無深意，對此，《公羊傳》說得很清楚：“有鸜鵒來巢。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禽也。”史書的基本原則就是“常事不書”，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事情不記載，突然事件或反?，F(xiàn)象才會引起關注，也才會得以記載。然而，事有湊巧的是，恰好在同一年，魯昭公因與季氏斗爭失敗而出奔，《春秋·昭公二十五年》載“九月，巳月己亥，公孫于齊”即謂此事。同年《左傳》云：“有鸜鵒來巢，書所無也。師己曰：‘異哉！吾聞文、成之世童謠有之曰：鴝之鵒之，公出辱之。鴝鵒之羽，公在外野。往饋之馬，鴝鵒跦跦。公在干侯，征褰與襦。鴝鵒之巢，遠哉遙遙。稠父喪勞，宋父以驕。鴝鵒鴝鵒，往歌來哭。童謠有是，今鴝鵒來巢，其將及乎。’”這就將“鸜鵒來巢”與“昭公出奔”兩件事聯(lián)系了起來?！蹲髠鳌酚涊d的這首童謠，很可能是當時季氏一派為放逐魯昭公而制造的輿論。既然《左傳》已經(jīng)將鸜鵒來巢與昭公出奔聯(lián)系起來，到了漢代，那些喜歡微言大義的經(jīng)學家自然更要大大地發(fā)揮一番，《漢書·五行志》記載了劉向、劉歆父子之說：

昭公二十五年“夏，有鴝鵒來巢”。劉歆以為羽蟲之孽，其色黑，又黑祥也，視不明、聽不聰之罰也。劉向以為“有蜚”“有蠱”不言“來”者，氣所生，所謂眚也，鴝鵒言“來”者，氣所致，所謂祥也；鴝鵒，夷狄穴藏之禽，來至中國，不穴而巢，陰居陽位，象季氏將逐昭公、去宮室而居外野也；鴝鵒白羽，旱之祥也；穴居而好水，黑色，為主急之應也；天戒若曰：“既失眾，不可急暴；急暴，陰將持節(jié)陽以逐爾，去宮室而居外野矣?！闭巡诲?，而舉兵圍季氏，為季氏所敗，出奔于齊，遂死于外野。董仲舒指略同。

鸜鵒來巢本來純屬自然現(xiàn)象，與昭公出奔毫無關系，《左傳》所錄之魯國童謠乃一時流言，并無多少道理可講，而劉向父子非得用陰陽五行的一套玄學理論把這兩樁事情之間的關系落到實處，其牽強附會不言而喻。經(jīng)過劉向父子一番闡釋，鸜鵒來巢這一自然現(xiàn)象與昭公出奔這一政治事件緊緊地聯(lián)系起來，八哥這種原本其貌不揚的小鳥被賦予原本不具有的神通，它的出現(xiàn)引起了魯國的政治動亂，成為地地道道的妖怪。

《漢書·藝文志》中充斥著此種用陰陽五行學說將自然現(xiàn)象與政治事件相附會的災異話語，使原本單純的自然現(xiàn)象被一一賦予政治意義，成為富于象征意義的禎祥災異，堪稱集漢代“政治妖怪學”之大成。

《漢書·五行志》作為最早的禎祥災異現(xiàn)象之匯集，記載了大量劉向父子的言論，二人不愧為漢代“政治妖怪學”的大家。劉向、劉歆先后承旨整理《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中的那些靈異記載令他們再三致意?！稘h書·藝文志》是依據(jù)劉向校書總賬《別錄》而編纂的，劉向分圖書為七類，數(shù)術類為其一，此類的天文家、五行家、雜占家、形法家大多與禎祥災異之學有關，《山海經(jīng)》即列于形法家一類，“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shù)、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漢書·藝文志》），形法之術即根據(jù)事物的外形樣貌判斷其善惡吉兇，可見好言禎祥災異的劉向正是把《山海經(jīng)》視為禎祥之書的。

劉歆延續(xù)了其父劉向對此書的看法。劉歆奏《上山海經(jīng)表》，稱《山海經(jīng)》的內容“內別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紀其珍寶奇物，異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麟鳳之所止，禎祥之所隱，及四海之外、絕域之國、殊類之人”；言其功用，則云“文學大儒，皆讀學以為奇，可以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所謂“禎祥之所隱”“禎祥變怪之物”，指的就是《山經(jīng)》中“見則天下大水”“見則天下大旱”“見則郡國大疫”“見則有兵”之類的鳥獸。劉歆謂之為“禎祥變怪”，表明他正是從災異之學的視角看待此類記載，已無從了解此類知識的樸素意味和經(jīng)驗基礎了。

劉歆以“禎祥變怪”來看《山海經(jīng)》，而《漢書·藝文志》數(shù)術略雜占類中正有《禎祥變怪》二十一卷，同類中另有《人鬼精物六畜變怪》二十一卷、《變怪誥咎》十三卷，書名中皆有“變怪”二字，而《人鬼精物六畜變怪》之書名，則暗示其所涉及的禎祥變怪與動物有關，當是以各種動物反常變異現(xiàn)象（變怪）為朕兆，解說其所主吉兇禍福。這一書名還表明，此書已經(jīng)將動物（六畜）之變怪與鬼怪、精怪之類靈異現(xiàn)象相提并論了，而不再像《山經(jīng)》那樣，僅僅將之視為單純的自然現(xiàn)象?？梢?，在劉向父子的知識分類系統(tǒng)中，《山海經(jīng)》與妖怪之書同列。

由睡虎地秦簡《日書》中《詰篇》⑧之內容可知，此類“禎祥變怪”觀念正是孕育后世志怪小說中妖怪、精怪之物的胚胎。所謂妖、怪，原本不過指各種違背常理、令人不安的反?，F(xiàn)象，即《左傳·宣公十五年》所謂“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民反德為亂”，《論衡·自紀》所謂“夫氣無漸而卒至曰變，物無類而妄生曰異，不常有而忽見曰妖，詭于眾而突出曰怪”。在此意義上，不妨說《山經(jīng)》中某鳥獸“見則”有天災流行的朕兆知識或靈異記載，即為后世“妖怪”“精怪”觀念的前身。后世精氣變化、物變?yōu)檠⒀優(yōu)槿说难?、精怪觀念，正是從此種原本普通的預兆災變的異常現(xiàn)象衍生而來，因此，在此意義上，不妨說《山海經(jīng)》其書確是“語怪小說之祖”。只是今人看《山海經(jīng)》大多只是看其皮相，津津樂道的只是書中記載的那些形象詭異的九頭蛇、九尾狐之類，并沒有設身處地地用《山海經(jīng)》成書時代人們的目光看待他們眼中的正常與靈異，因此反而對《山海經(jīng)》中所蘊含的真正的“妖怪”現(xiàn)象視而不見了。

注釋：

①即使在現(xiàn)代文明極為發(fā)達的當代日本，山區(qū)的居民仍然認為他們會在山中遭遇狐仙、鬼怪、蛇妖，日本學者田中康弘的調查發(fā)現(xiàn)，當?shù)厝怂f的狐仙、鬼怪、蛇妖，不過是一些因為山區(qū)的地理、氣象條件變化多端而導致的異?，F(xiàn)象和意外遭遇而已。［日］田中康弘：《山怪》，黃曄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②［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謝繼勝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3—384頁。

③本文所引《山海經(jīng)》經(jīng)文，俱本國學基本典籍叢刊影印《宋本山海經(jīng)》（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

④劉宗迪：《怪物是如何煉成的》，載《讀書》2018 年第5期。

⑤今人謂之“蜥蜴”，“蜥蜴”亦“逶迤”一音之變。

⑥《韓非子·說林上》云：“涸澤蛇將徙，有小蛇謂大蛇曰：子行而我隨之，人以為蛇之行者耳，必有殺子，不如相銜負我以行，人以我為神君也。乃相銜負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澤涸則蛇徙，蓋因蛇多以蛙類為食，涸澤則蛇無食，故徙，徙則易為人所見?！吧咭妱t大旱”之說或由此而來。

⑦“王巡守，則夾王車”，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齊桓公見怪物受驚而管仲答以委蛇之神的故事，見《莊子·達生》。另外，《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始皇巡游時，“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笨梢娗厥蓟食鲅矔r，隨身有知曉各地風土典故的博士陪伴，其身份也相當于《周禮》中的土訓之官。

⑧張傳東：《睡虎地秦簡“詰篇”與六朝志怪小說淵源關系》，載《齊魯學刊》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