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寶卒年小議

王利鎖

摘要：學界一般認為，東晉著名文學家干寶的卒年在晉成帝咸康二年（336）。通過史料辨析，本文認為干寶應卒于咸康六年（340）之后，而不是目前所說的咸康二年（336）。《搜神記》的成書也應該在咸康六年庾亮去世之后。

關鍵詞：干寶;卒年;咸康二年;咸康六年

中圖分類號：I207.41 ? ?文獻標識碼：A

東晉志怪小說家干寶卒于何年，《晉書·干寶傳》沒有明確記載。六朝史料中盡管保存了一些可資參考的資料，如《世說新語》記載干寶與同時代人劉惔曾談到《搜神記》，但其中并沒有明確標識干寶具體的生卒年。最早記載干寶卒年的是唐人許嵩的《建康實錄》，該書卷7載：“（咸康二年）三月，散騎常侍干寶卒。” [1]140咸康乃晉成帝司馬衍年號，咸康二年即公元336年。此條材料最早由張忱石先生發(fā)明揭示 [2]279，之后，凡論述干寶生平者，如曹道衡 [3]、李劍國 [4]14-29、張慶民 [5]72-81諸先生均從《建康實錄》的說法，認為其記載彌足珍貴，彌補了《晉書·干寶傳》的缺失。曹道衡、李劍國、張慶民諸先生皆是研究六朝文學的名家或六朝小說的專家，經(jīng)過他們的申論，咸康二年說目前已成為學界關于干寶卒年的定論。

許嵩乃中唐人，其生活的時代距六朝不遠，且其記載又言之鑿鑿，自然讓人覺得許嵩肯定見到過我們不曾看到的史料，其說也必有所據(jù);至于許嵩定干寶卒于咸康二年到底依據(jù)何種史料，其實我們并不清楚。也就是說，《建康實錄》的說法，雖然明確，但是否可靠，還有必要結(jié)合其他材料進行綜合考實。所以，關于干寶卒年，除咸康二年說外，學界還有干寶卒于晉穆帝永和年間（345-356）的不同看法。筆者在閱讀六朝史料時，發(fā)現(xiàn)一則材料對目前流行的咸康二年說具有極大的挑戰(zhàn)性，如果根據(jù)這條材料進行推斷，干寶卒于晉穆帝永和年間的說法也許更值得重視，可惜的是，這條材料并沒有引起大家的重視。此材料就是《世說新語·傷逝》第9則“庾文康亡”劉孝標注引錄的《搜神記》，其文曰：

初，庾亮病，術士戴洋曰：“昔蘇峻事，公于白石祠中許賽車下牛，從來未解。此為鬼所考，不可救也?！泵髂?，亮果亡。 [6]640這條材料亦見今本《搜神記》卷9，只是文字稍異：

庾亮字文康，鄢陵人，鎮(zhèn)荊州。登廁，忽見廁中一物，如方相，兩眼盡赤，身有光耀，漸漸從土中出。乃攘臂以拳擊之，應手有聲，縮入地。因而寢疾。術士戴洋曰：“昔蘇峻事，公于白石祠中祈福，許賽其牛，從來未解，故為此鬼所考，不可救也?！泵髂?，亮果亡。 [7]120

這則材料對考訂干寶卒年甚為重要，但上述諸先生在討論干寶卒年時均沒有對其真?zhèn)芜M行考辨。因此，筆者不揣淺陋，略加辨析。

據(jù)《宋書·氐胡·蒙遜傳》載，宋文帝元嘉三年（魏太武帝始光三年426），北魏世子興國遣使奉表，到劉宋求書。宋太祖劉義隆賜給《周易》及子集諸書，合475卷。蒙遜時任車騎將軍，曾“就司徒王弘求《搜神記》，弘寫與之”。[8]96此時，距《搜神記》成書不足百年。在南北文化交流不暢的當時，《搜神記》能夠很快被北朝人所知，并且“求”之，說明《搜神記》成書后不久即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很快成為一部名副其實的“暢銷書”，所以，蒙遜才會特意向“司徒王弘求《搜神記》”。劉峻，字孝標（462-521），是梁代著名學者和文學家。據(jù)《梁書·劉峻傳》記載，劉孝標一生“好學”，曾“寄人廡下，自課讀書，常燎麻炬，從夕達旦”，甚有“高才”，被時人稱為“書淫”。劉孝標學識廣博，曾給宋臨川王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作注，引書達四百余種，向以宏富著稱。后人將《世說新語》劉孝標注與《三國志》裴松之注、《水經(jīng)》酈道元注、《文選》李善注并稱四大古注，歷來被視為文獻輯佚家的鴻寶淵藪。劉孝標生活的年代距干寶的時代不過百余年左右，以他的博學廣識，北朝人都能夠看到的干寶的《搜神記》，他自然也是可以看到的，所以，他在注《世說新語》時引錄《搜神記》也非常正常。如果將上述兩則材料進行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世說新語》劉孝標注所引文字只是對今本《搜神記》的文字進行了必要刪減，但故事母題基本沒有變化。這至少說明兩點：第一，劉孝標注《世說新語》時，他確實看到過《搜神記》，而且曾直接引錄過《搜神記》的文字;第二，劉孝標引錄《搜神記》文字時，并未完全照錄原文，而是根據(jù)注釋體例的需要對原材料進行過必要的刪減。劉孝標如此處理材料的方法，在《世說新語》注引錄的其他材料中也可以得到證明。如《世說新語·文學》“支道林造《即色論》”條注引《論語》曰：“默而識之，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6]222驗諸《論語》，“誨人不倦”上刪去“學而不厭”一語;再如《世說新語·忿狷》“桓宣武與袁彥道樗蒲”條注引《論語》曰：“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6]887驗諸《論語》，下省“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一語。以彼例此，《世說新語》劉孝標注所引《搜神記》的庾亮故事，盡管文字與今本《搜神記》有異，但該條出自干寶《搜神記》則是可以肯定，沒有疑問的。如果上述推斷可以成立的話，那么，根據(jù)此注所引文字，我們可以推測，干寶《搜神記》不僅記載了同時代人庾亮的故事，而且明確記述了庾亮之死的詭異原因。庾亮是東晉前期著名政治家，《晉書·庾亮傳》明確記載庾亮死于晉成帝咸康六年（340），對此，學界向無異議。既然《搜神記》已明確記載庾亮之死這件事，那就至少可以證明《搜神記》的成書起碼在咸康六年庾亮死之后，而決不可能成書在庾亮死之前。如此來看，《建康實錄》卷7“（咸康二年）三月，散騎常侍干寶卒”的說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因為死于咸康二年（336）的干寶無論如何是不能記錄咸康六年（340）庾亮之死的。這條材料盡管沒有直接記述干寶的卒年，但它可以反證干寶并不去世于咸康二年。主張干寶卒于咸康二年的學者，沒有注意并發(fā)掘此條材料的重要價值信息，也不曾將其納入考察干寶卒年的視野，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要之，只要我們不懷疑劉孝標確實看到過《搜神記》，他注《世說新語》時確實引過《搜神記》，劉孝標注引的《搜神記》并不是誤引他書或隨意編造，我們就應該肯定，干寶《搜神記》確實記錄過庾亮的詭異之死。假若干寶《搜神記》成書于庾亮死后的兩三年，干寶又在《搜神記》成書后兩三年去世，那么，干寶去世的時間就可能推至晉穆帝永和初了。退一步講，即使干寶在庾亮死后第二年完成《搜神記》并去世，那他也不可能死于咸康二年，而只能去世于庾亮之死的咸康六年之后。許嵩《建康實錄》的記載雖然言之鑿鑿，但畢竟是孤證，更沒有史料來源依據(jù)的說明，未必堅不可破。所以，蔣方《關于干寶》 [9]111-113、衛(wèi)紹生《〈搜神記〉成書年代考論》 [10]77-80等主張干寶去世于穆帝永和初，雖然也缺乏堅實的史料證據(jù)，但至少同上述所示材料不沖突。于此相關，《世說新語·排調(diào)》第19則記干寶與劉惔敘《搜神記》之事，其發(fā)生的歷史語境，恐怕也有必要重新加以審視：

干寶向劉真長敘其《搜神記》，劉曰：“卿可謂鬼之董狐?！?[6]798

劉真長即劉惔，東晉著名的清談名士?！妒勒f新語·德行》“劉尹在郡”條劉孝標注引《劉尹別傳》說：

惔字真長，沛國蕭人也，漢氏之后。真長有雅裁，雖篳門陋巷，晏如也。歷司徒左長史、侍中、丹陽尹。 [6]35

《晉書·劉惔傳》記載：“惔少清遠，有標奇，……人未之識，唯王導深器之。……年三十六，卒官?！辈艿篮?、沈玉成先生《中古文學史料叢考》推定劉惔卒年在永和五年（349），那么，劉惔當生于晉愍帝建興二年（314） [11]184。又據(jù)張慶民《干寶生平事跡新考》，劉惔得王導器重任司徒左長史在咸和八年（333）劉惔二十歲時，而此時，干寶亦正任司徒右長史，他們二人乃同僚。正由于他們是同僚，朝夕相處，所以才會發(fā)生“干寶向劉真長敘其《搜神記》”之事。也就是說，干寶向劉惔“敘”《搜神記》事，只能發(fā)生在咸和八年（333）以后。張慶民先生據(jù)此認為，“干寶向劉惔示其《搜神記》，說明此時《搜神記》已經(jīng)撰成”。但已如上文所述，事實是咸康六年庾亮去世后，干寶仍在寫作《搜神記》。因此，《世說新語》此處記載的干寶向劉惔“敘”《搜神記》，所謂“敘”，恐怕未必是指將成書拿給劉惔看，只是因為他們是同僚，朝夕相處，彼此相近，有很多交談的機會，所以，干寶才向劉惔“敘”《搜神記》。顯然，這里的“敘”應指的是日常交談、敘談、敘說。也就是說，劉惔的話應該是針對干寶向他敘說《搜神記》內(nèi)容時發(fā)表的評論，而不是針對其成書發(fā)表的評論。也許正是因為干寶天天向劉惔敘說渲染他的搜神故事，所以劉惔才不無揶揄地說干寶是“鬼之董狐”。劉義慶《世說新語》將其編入“排調(diào)”類中，恰是對此故事發(fā)生語境的準確把握。認定《搜神記》完成于干寶向劉惔敘說之時，主要是囿于干寶卒于咸康二年的定論，如果干寶不卒于咸康二年，那么，干寶與劉惔“敘”《搜神記》的時間，自然就不能成為判定《搜神記》最后成書的時間，也不能作為推斷干寶卒年的依據(jù)了。如果說此條材料對考察干寶及《搜神記》有什么重要價值的話，筆者認為，它傳遞的重要信息是，干寶向劉惔“敘”《搜神記》之時，應是干寶全力結(jié)撰《搜神記》之日，是他搜神故事寫作的情緒高漲期。此時，干寶不僅在寫作《搜神記》，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非常熱衷傳播搜神故事，所以，他才會逢人便說《搜神記》。他與同僚劉惔“敘”《搜神記》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這樣的生活語境下。一言以蔽之，干寶向劉惔“敘”《搜神記》之時，正是干寶集中精力寫作《搜神記》并熱衷傳播搜神故事的時期，而不是干寶生命的行將終結(jié)期，更不是《搜神記》的完結(jié)期。

總之，筆者認為，干寶應卒于庾亮去世的咸康六年（340）之后，而不是目前通行的咸康二年（336）;《搜神記》的成書也應該在咸康六年之后。干寶是否活到晉穆帝永和初年（345-347），由于史料匱乏，已不可確考，但干寶不去世于咸康二年則是可以肯定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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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史料叢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3.

Abstract： It is generally believed in academia that the renowned writer Gan Bao，who lived in the Eastern Jin Dynasty，died in the second year of Xiankang of Emperor Jincheng（336）. Based on the historical data，this paper holds that Gan Bao should have died after the sixth year of Xiankang（340），instead of the currently believed second year of Xiankang（336）. The book“Anecdotes about Spirits and Immortals”should also be finished in the sixth year of Xiankang after the death of Yu Liang.

Key words： Gan Bao;year of death;the second year of Xiankang;the sixth year of Xiankang

（責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