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一

張慶國的《老鷹之歌》是一部藝術難度較高的長篇小說，這是一部描寫抗戰(zhàn)的小說，但又不同于我們常見的抗戰(zhàn)小說，在內(nèi)容與寫法上有其獨特性，我們可以將這種獨特性區(qū)分為不同的層面。第一個層面，這是一個海外華僑回國參加抗戰(zhàn)的故事，馬來西亞華僑小林逃婚回到國內(nèi)，在云南參加抗戰(zhàn)，在滇緬公路上當司機，后來又當特務，抓捕日本間諜山田與西鄉(xiāng)，他的經(jīng)歷充滿了傳奇色彩，但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是，作為一個華僑，他在現(xiàn)實中是一個馬來西亞人，何以將中國認同為“祖國”，并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參加抗戰(zhàn)，小說中講到他對文化中國的認同，他對日軍在馬來西亞侵略暴行的憤慨，而正是這些讓他認同處于抗戰(zhàn)烽火中的中國，小說在這方面并沒有多花筆墨，但小林身上的異國情調(diào)與異國色彩，卻也讓這部小說有其獨特之處?！独销椫琛冯m然寫的是小林參加的抗戰(zhàn)故事，但其背后卻蘊含著作者對華僑身份以及當時局勢的深刻思考，選擇華僑小林作為小說的主人公，作者找到了一種進入抗戰(zhàn)世界的獨特視角與姿態(tài)，因而小說中展現(xiàn)出來的風景、世界與境界也與其他抗戰(zhàn)小說不同，為我們打開了一個新的視野。

第二個層面，這是一個地方志式的抗戰(zhàn)小說，但又是一個包含了諸多國際因素的中國故事。云南地處我國的西南邊疆，但在抗戰(zhàn)時期尤其是抗戰(zhàn)后期，又是全國抗戰(zhàn)的一個中心，小說中有很多對云南地形地貌、風土人情的描寫，滇緬公路的曲折與危險，公路兩側的諸多站點。小說還寫了抗戰(zhàn)時期昆明城的形貌，昆明城內(nèi)的德勝橋、金碧路的天主教堂、同仁街的巴基斯坦面包店，昆明城東的小板橋鎮(zhèn)與妙音寺、普福寺，滇池邊的西山華亭寺，昆明城西的曹溪寺，城北的圓通寺等。這些地形、地貌、地名的出現(xiàn)，既為小說的故事及其發(fā)展提供了一個堅實可靠的地理環(huán)境空間，也向我們展示了云南、昆明獨特的地方風景與風情，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是一部地方志式的小說，但另一方面，小說對地方風景與風情的描寫并不止于簡單的展示，而是將之與故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從而讓地方志的“特殊性”與抗戰(zhàn)的“普遍性”結合起來，成為一個具有特殊性與普遍意義的中國故事。

但小說的視野又不止于此，而向我們展示了更加豐富的國際性因素，小說中的主人公小林來自馬來西亞，豪斯是美國人，阮秀貞是越南人，山田與西鄉(xiāng)是日本人，小說中還頻繁提到緬甸、泰國、印度阿薩姆邦等地名，并將之有機地納入小說的敘事之中，展現(xiàn)了一種寬廣的國際視野，這既是抗戰(zhàn)時期中國與盟軍的真實寫照，也顯示了作者的世界性眼光，發(fā)生在云南的抗戰(zhàn)并不只是云南的抗戰(zhàn)，而是中國的抗戰(zhàn)，也是全人類的抗戰(zhàn)。但是在小說中，作者沒有將抗戰(zhàn)簡單化，也沒有將兩個日本人山田和西鄉(xiāng)——到中國后山田取名白詩之，西鄉(xiāng)取名江倉坡——臉譜化與漫畫化，而是進入日本文化及其家族文化、個人經(jīng)歷，對之做了深刻的理解與把握，所以出現(xiàn)在這部小說中的山田和西鄉(xiāng)便不僅是作為符號的日本人，而是有血有肉，有傳統(tǒng)，有來歷，有個人喜好的鮮活的人物形象。對于“敵人”，作者都能做出深入細致的刻畫，那么屬于“抗戰(zhàn)”一方的小林、陳小姐、胡笛、豪斯、阮秀貞、老王等人，作者更是做出了濃墨重彩的描繪，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與共同抗日構成了小說的主體，顯示了同仇敵愾的精神。

第三個層面，這是一部關于抗戰(zhàn)的小說，也是一部關于抗戰(zhàn)的回憶的小說，或者說是一部關于時間與記憶的小說。小說共分為三個部分：黃卷“翅膀”主要寫小林在滇緬公路上的遭遇，及其與阮秀貞、陳小姐、胡笛、豪斯等人的復雜情感糾葛;黑卷“尾巴”主要寫小林等人與日本間諜山田與西鄉(xiāng)之間的對峙、誘捕與反誘捕，以及最后的結局——山田被殺死，小林被帶回馬來西亞;但是小說還有一個較長的尾聲“眼睛”，在這一部分中，時間拉離了抗戰(zhàn)的現(xiàn)場，而來到了當代中國的現(xiàn)實生活，以美國人豪斯1995年重回云南為線索，講述了趙松、小黃、寸勇之間的三角愛情故事，趙松的離奇身世與傳奇經(jīng)歷，而終結于豪斯與陳小姐——也就是隱姓埋名的趙松母親巖香——最終相遇。小說的尾聲雖然較之主體部分較為簡短，但卻提供了一種觀察與思考抗戰(zhàn)現(xiàn)場的新的時間視野，也蘊含著作者對時間與記憶的深刻思考。

二

當年那些為國家奮斗、犧牲的人們在哪里，他們的奮斗與犧牲是否值得，是否還有人能夠記得他們，他們之間真實的故事是怎樣的？可以說整部小說構思與寫作的動力都來源于此，當這些人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逐漸消失，當他們活動的場景也在湮滅與轉換之時，只有借助有心人的記錄，只有借助藝術的想象與虛構，他們才能重新復活，才能戰(zhàn)勝時間而獲得永恒的價值。而在這里，張慶國正是一位有心人，《老鷹之歌》也正是他所構建的藝術世界，正是直面歷史與時間的虛空，張慶國才有動力將那些不為人知的人物與故事重新帶回到人們面前，這或許也是尾聲取名為“眼睛”的原因，這是豪斯的“眼睛”，也是時間的“眼睛”，更是張慶國的“眼睛”，張慶國正是借助于這雙“眼睛”，才進入了一個抗戰(zhàn)的世界。張慶國在創(chuàng)作談里說，“再現(xiàn)歷史非我所長，也非我的興趣所在，寫成新歷史主義小說，重新解釋歷史，也不是我這部《老鷹之歌》長篇小說的敘事方向。我更愿意寫成?？思{似的《我彌留之際》，一個人老了，在日落時刻猛然警醒，抓住時間老鷹的腳桿，隨風而去，諸如此類。我要做的是超越歷史，寫生命之河，寫亂世人生，寫永恒的愛情、等待、誤會、暗殺、躲避，憂傷與思念等”。在《老鷹之歌》中，張慶國關注的不僅是歷史，也是歷史中的“個人”，那些活生生的人物與生命——小林、阮秀貞、陳小姐、胡笛、豪斯、老王，以及日本人山田與西鄉(xiāng)。

小說一開始，便向我們展示了滇緬公路兇險的環(huán)境，小林生命懸于一線，孤獨地行駛在滇緬公路上，他結識了楊家客棧的阮秀貞母女，并與阮秀貞形成了曖昧而溫暖的隱秘關系，阮秀貞的女兒桃花也暗戀著他，但這種關系因他拯救了陳小姐而處于危機狀態(tài)，陳小姐是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她追尋失蹤的男朋友而來到這里，男友未找到，人也變瘋了，成了一個傳說中的“女鬼”。隨后陳小姐在楊家客棧做了妓女，陰差陽錯間，小林帶陳小姐出逃，路上被暗藏的特務破壞，幾乎死于一旦，他們逃出了一個羅網(wǎng)，但又遇到另一個危機，他們的車被當兵的扣押，小林和陳小姐被押去軍隊駐地指揮部。正是在這里，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個奇跡，那就是陳小姐在此意外地遇到了她苦苦尋找的男友胡笛，在美國人豪斯的起哄下，他們在狂歡后被送入新房，但是奇跡很快有了轉折，原來胡笛已與一個銀行家的女兒訂婚，陳小姐隨之又陷入了極度的悲哀與失落，又跟小林踏上了路途，胡笛在豪斯的勸說下追了上來，陳小姐拒絕見面，但最終又被胡笛的浪漫打動，跟他與豪斯走了。陳小姐住在昆明，在一家教堂工作，酒醉后與豪斯發(fā)生關系，讓三人都陷入痛苦之中。胡笛在一次空戰(zhàn)之中飛機跌落，“胡笛被翻倒的機艙卡住，動彈不得，烈火燒得他哇哇慘叫”，在此情境下，豪斯拔槍射死了戰(zhàn)友胡笛，但也留下了終生的悔恨與內(nèi)心創(chuàng)傷，他被押往印度的軍事法庭審判，陳小姐也陷于無盡的悲痛中。小林是故事的旁觀者，也是故事的參與者，他默默地喜歡著陳小姐，但又知道自己配不上這個“女學生”。

這是《老鷹之歌》中黃卷“翅膀”的故事，僅從這簡略的介紹中我們就可以看到，小說的故事充滿了傳奇性與戲劇性，亂世中的動蕩人生，愛情的千回百轉，復雜的人際關系與情感糾葛在小說的冒險之旅中糾結成一團，每個人都有自己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但又相互纏繞在一起，很難簡單地以是非加以判斷——真正的人生與愛情何嘗不是如此呢？在小說中，張慶國帶著他對生活的深刻理解與感悟進行書寫，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亂世中復雜的人類情感圖景。

三

小說中的小林是單純而又復雜的，他逃婚來到中國參加抗戰(zhàn)，在楊家客棧阮秀貞身上找到了溫暖，從桃花的眼睛中看到了愛意，但他又對陳小姐心懷愛戀，為此不惜瞞著阮秀貞帶著陳小姐逃離，而在陳小姐與胡笛、豪斯的復雜關系中，他似乎成了一個旁觀者，但槍殺事件后，陳小姐失蹤，他千方百計尋找，最后終于在小板橋鎮(zhèn)找到，但就在他鋤掉日本間諜山田、與陳小姐的關系升溫之際，卻被馬來西亞的梁叔叔找到，帶回去與未婚妻結婚。陳小姐是執(zhí)著的，為了追尋男友她在云南的深山中成了一個瘋女人，而來到楊家客棧后，這個昔日的大學生竟然成了接客的妓女，與小林出逃后竟然遇到男友，而奇跡過后是破滅，但她又接受了男友的回心轉意，與豪斯發(fā)生關系后她陷入危機，但在豪斯的道歉和胡笛的追求中她終于平靜下來，正在準備婚禮時，又發(fā)生了胡笛墜機和豪斯將之射殺的事件，從此之后她一直隱居在小板橋村，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在老王的安排下，來到中緬邊境以傣族女人的身份隱姓埋名，撫養(yǎng)趙松長大。阮秀貞也是復雜的，這個死了丈夫的越南寡婦，在兵荒馬亂中帶領兩個女兒在下關鎮(zhèn)開了一家客棧，小林的到來溫暖了她的身心，但小林帶著陳小姐突然離去讓她受到傷害，當小林再次來到下關鎮(zhèn)，她竟用槍指著將他趕了出去，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又重新接納了小林，桃花也出嫁了，而在幫助小林槍殺日本間諜西鄉(xiāng)之后，小林讓阮秀貞跟她去昆明，她卻不肯跟小林走，當小林半月后再次來到這里時，阮秀貞母女竟然消失了——從此消失在小說中，即使陳小姐再次來到這里尋蹤，也沒有找到她們。小說中的胡笛與豪斯也是復雜而糾結的，胡笛離開了女友毅然參軍，沒想到在那個特殊的情境下與陳小姐相遇，在狂歡之后他向陳小姐講述了已訂婚的事實，陳小姐出走，他在豪斯的幫助下一路追蹤，最終贏回了她的心，但在這一過程中，豪斯也對陳小姐暗生情愫，并在醉酒后逾矩，三人陷入情感困境，隨后他在空戰(zhàn)中跌落，萬般痛苦中被豪斯射殺，豪斯雖被軍事法庭輕判，但卻抱憾終身。老王也是復雜的，他讓小林從一個卡車司機轉變成了國民黨軍特務，但在解放戰(zhàn)爭中他又偽裝成了解放軍的一員，安排陳小姐去中緬邊境偽裝成傣族人，最后將自己的兒子托付給她而不知所終。日本人山田與西鄉(xiāng)也是復雜的，他們一個是詩人，一個是武士，在沒落的家境中流落到中國成了浪人，又受野心的驅使做了特務，最終殞命于此。

四

如此豐富復雜的人物，如此纏繞糾結的情感，如此具有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都被時間一一湮沒，而又在張慶國的筆下一一復活。但又不僅于此，在小說的敘述中張慶國又有著學者的嚴謹、詩人的激情與藝術家的想象力。評論家王春林指出，“張慶國的這部《老鷹之歌》是一曲充滿悲愴色彩的關于抗日戰(zhàn)士的生命頌詞。在我個人的理解中，這部《老鷹之歌》所首先體現(xiàn)出的，就是一種具有突出社會學意義的認識論價值。具體來說，突出地體現(xiàn)在它真實地記錄了當年那些南洋華僑機工積極回國投身抗日戰(zhàn)爭的一段歷史事實”?？梢哉f對這段史實深入細致的挖掘，顯示了張慶國作為學者的功力。評論家傅逸塵則談到，“從小說的某些段落中，可以感到張慶國的小說語言詩性得有些炫目。作家似乎是在炫技，過度揮灑自己作為詩人的一面。但仔細咂摸，這些閃光燦目的句子，其實也是在間離一種所謂的歷史真實。提示讀者，這是一種想象的生命存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虛實相間的復雜的生命世界，作家希冀超越的是歷史的定見”?？梢哉f詩性語言的運用，以及“虛實相間的復雜的生命世界”的塑造，顯示了張慶國的詩性氣質(zhì)以及面對歷史的蒼茫喟嘆，在這個意義上，《老鷹之歌》是一首歌，也是一首長詩。

在創(chuàng)作談中，張慶國談到，小說中的陳小姐最后“身體一天天縮小，人還有了預言能力，像個小小的女妖。這種奇異變化我無法解釋，但肯定會發(fā)生，也肯定發(fā)生過，我寫到那里，她的人生就發(fā)生奇異變化，無法阻擋，于是文字跟了去，打造出一片超現(xiàn)實的風景”。這里的超現(xiàn)實不僅是一種變形，也是一種象征，是超越歷史之上的永恒價值，是歷經(jīng)滄桑之后的情感結晶。小說中另一個重要象征是反復提到的“老鷹”，小說中的老鷹是卡車，是回憶的鱗爪，也是“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是一個整體性的象征，蘊含著作者對人生、愛情與歷史的深刻洞察與思考。同時“老鷹”也是小說的結構，是“翅膀”“尾巴”“眼睛”的合體，它們與小說的題記“老鷹起飛，終將墜落，黑夜之光，洞穿我心”一起，為我們勾勒了一個巨大的老鷹形象，這個老鷹盤旋于小說的文本之上，也隱藏在小說的文本之中，經(jīng)由作者的想象與幻化，飛臨到讀者面前，帶領我們進入一個真實而又神奇的藝術世界?！?/p>

（李云雷，《文藝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