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下半葉西人眼中的臺灣城鎮(zhèn)印象

卞梁 連晨曦

摘要：晚清臺灣城鎮(zhèn)因其自身特點及各異的市政建設軌跡，呈現(xiàn)出不同的城鎮(zhèn)風貌。西方人在十九世紀下半葉來臺后，將當時臺灣的城鎮(zhèn)風貌以文字的方式呈現(xiàn)在西方世界面前。由于視角不同，投射出相異的臺灣城鎮(zhèn)印象，并與傳統(tǒng)中文涉臺游記方志的“我者”形象有所差異，勾勒出十九世紀下半葉西方“他者”視野下的臺灣城鎮(zhèn)形象。對相關史料進行甄別梳理，并從生活地域、個人背景、在臺事由等方面尋跡西人描述差異的群體性原因。這不僅為在學理上重構真實臺灣印象提供來自西方的“他者”視角，且在現(xiàn)實層面對映現(xiàn)客觀真實的臺灣城鎮(zhèn)面貌大有裨益，對今日臺灣古跡保護、城市原貌修復亦助益頗多。

關鍵詞：近代西人;臺灣城鎮(zhèn);西方中心主義;文化勢能

中圖分類號：D675.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57（2020）01-0009-07

近代西人來臺后，大多數選擇進城居住生活。這不僅因城市有著相對更為舒適的住宿條件和更好的衛(wèi)生條件，亦因山區(qū)條件及治安較差、其人身財產安全難以保障。如馬偕所言：“中國人和英國人一樣，喜歡聚居在一起，所以就會聚集住在城鎮(zhèn)和都市。在臺灣，為了安全起見，大家更會聚居在一起?！盵1]105也因如此，西人對近代臺灣城鎮(zhèn)記錄頗多，且不同地區(qū)的城鎮(zhèn)面貌多有不同：臺灣北部河流眾多、港口林立，因此，以淡水、艋舺為代表的北部港口城鎮(zhèn)大多船舶連片、商貿繁華，是當時臺灣的商業(yè)重地。臺灣中部地區(qū)扼南北之要，歷史悠久，因此，以鹿港、臺灣府為代表的中部城鎮(zhèn)成為當時全臺的政治中心，并形成樸素莊重、有序協(xié)調的城鎮(zhèn)風格。臺灣南部地區(qū)環(huán)境秀美、風光旖旎，這使得以打狗為代表的南部城鎮(zhèn)群猶如花園叢立，成為自然與人文融合的典型。歸納西人眼中的臺灣城鎮(zhèn)印象不僅能從“他者”視角對近代臺灣有更切實客觀的體悟，且能對當前臺灣地區(qū)城鎮(zhèn)修復及古跡保留提供借鑒參照。

目前學界對近代臺灣城鎮(zhèn)的研究較為零散。大陸方面開展的臺灣城鎮(zhèn)研究較少：徐曉望[2]將其置于閩臺融合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認為臺灣南部城鎮(zhèn)發(fā)展與福州有著經濟、人員往來等方面的聯(lián)系;紀立芳等[3]則從專業(yè)的建筑學角度對臺灣城市中的寺廟進行描述。臺灣學界的研究則更為多元：李佑安[4]考據臺南府城的建城歷史;郭文華[5]從臺北在1887年至1895年的近代化建設入手，來反推臺北建城的規(guī)律及動因;陳廣文[6]從臺北建筑的拆除角度闡釋城市在“新陳代謝”中的動態(tài)平衡;游志文[7]從地名的研究視角探尋北部淡水諸城的建設歷程。雖然近年來學界對近代西人眼中的臺灣研究愈發(fā)重視，但其研究多趨向于對個別城市發(fā)展歷史的梳理及城市建筑風格的探討，以縱向考察研究為主，但將臺灣不同城市置于同一歷史階段進行橫向比較、梳理、歸納的研究幾趨空白，對近代西方人的臺灣城鎮(zhèn)印象的考察與歸納方面亦有所欠缺。本研究按地理位置，將臺灣城鎮(zhèn)大致分為北部、中部和南部進行分述。在選取區(qū)域內較為典型的，西人記載描述較多的城鎮(zhèn)進行剖析的同時，概括這一地區(qū)的城鎮(zhèn)特點，并結合時情宏觀概括西人對臺灣城鎮(zhèn)的印象。文章側重于1865年至1895年這三十年，但不局限于這一時段，原因在于，隨著1860年代一系列保障西人在華財產和生命權益的條約的簽署，越來越多的西人來到臺灣。密集、深入的西人在臺活動展現(xiàn)出以往中西交往中從未有過的深度和廣度。雖然1894年爆發(fā)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使臺灣的命運發(fā)生了歷史性轉折，西人在臺話語權迅速喪失，但近代西人所構建的“臺灣印象”已然成型。這使得獲得較為完整的十九世紀下半葉西方“他者”視野下的臺灣城鎮(zhèn)形象成為可能。

一、大氣包容、商貿發(fā)達的北部城鎮(zhèn)

臺灣北部雨量豐沛，氣候溫潤，河流眾多。因此形成了星羅棋布的港口型商業(yè)城市圈，是當時臺灣商品經濟的中心地帶。在近代西人眼中，淡水、艋舺、基隆顯然是當時臺北港口城鎮(zhèn)的代表。馬偕牧師曾對臺灣北部城鎮(zhèn)分布進行過大體的介紹：“北臺灣的三個大城市分別是人口約有四萬五千人的艋舺、三萬五千人的竹塹，以及約三萬人的大稻埕?！盵1]105而當時的中港、錫口、新埔、三結仔街、貓里等地常住人口亦超一萬人?？梢哉f在整個臺灣北部，城市、鄉(xiāng)鎮(zhèn)和農村和諧共生發(fā)展著。

淡水位于臺灣西海岸，是臺灣與大陸及各國進行貿易往來的重要港埠。因優(yōu)越的地理環(huán)境及開放的文化氛圍，淡水成為諸多西人登臺的首選地點，馬偕甚至將淡水作為長老教會在臺活動的總部，并竭力推動當地近代化過程的開展。西人對當地風貌的記載存留頗多。如英國人必麒麟如此描述：“一條從峽谷流出的小河，緩緩地注入淡水港內。淡水是一個前途似錦的港埠，它的港灣較易進入，便于貿易的往來。但停泊場是由浮沙所構成，地基并不穩(wěn)固。淡水市鎮(zhèn)位于其西南方的一座雙峰山和淡水山脈之間，前者高約一千七百尺，后者高約二千八百尺，并延伸進入內地?！盵8]57美國人史帝瑞從淡水來臺，他為閃避淡水河口的沙洲，沿著河流往上行駛一英里，也因此欣賞到獨特的景色：“河流兩邊是陡峭的火山丘陵，上面長滿了雜草和蘆葦。北方山腳下，漢人城鎮(zhèn)沿著河岸群聚而建，上面的山坡則長滿了榕樹及各式樹木。有一片石頭矮墻沿著山脊而建，許多老舊生銹的中國大砲透過石縫，凝視著遠方的海面?！盵9]33史帝瑞還拜訪了英商陶德在淡水開辦的寶順洋行，對在臺西方商人所從事的臺茶貿易有更深的了解：“當我們下錨停泊時，就有一股濃郁的茶香從岸邊的低矮建筑物傳來。我們在隔天早上前去拜訪，原來這里是寶順洋行用來制作及儲放茶葉的地方。部分建筑作為倉庫之用，里面的箱子裝著從茶農處買來的茶葉。另一處則有漢人忙著制造包裝茶葉用的鉛盒和木箱，以便送到世界各地去。在制作箱子的過程中，繪圖占了很大的比重?！盵9]34當時，淡水不僅是臺灣北部重要的港口，也是全臺灣茶葉貿易的中心，此地不僅運茶販茶，也種植茶葉：“淡水山里種植大量的茶葉。茶葉的品質雖然稱不上頂級，但發(fā)展的潛力頗大。當時，在陶德先生的努力經營下，此地生產的臺灣烏龍茶在市場上頗具聲譽?！盵8]58

在淡水，荷蘭人所建的紅毛城無疑對近代西人最具吸引力。必麒麟曾對這種位于淡水河右岸的古老荷蘭城堡進行細致描繪：“這座城堡有一部分區(qū)域被挪用為領事館。關于它的歷史，我找不到任何歐洲人的記錄，而它本身也沒有任何文字記載。目前城堡的保存情形雖好，但潮濕又無人居住，甚至有鬧鬼的傳說。這座城堡已成為淡水港的地標?！盵8]57史帝瑞則更關注紅毛城的歷史：“在兩三百英尺高的山坡上，有一棟方形的碉堡，頂端生長了一顆榕樹，上面飄揚著英國國旗。原來那是荷蘭古堡的要塞，因為墻壁厚實，內部空間很小，并采用拱狀支撐的建筑方式，所以它能夠經受當地氣候的侵蝕，在此聳立達兩百五十年之久。這座要塞的外觀有些破損，現(xiàn)在充當英國領事的住所和辦公室?！盵9]33

基隆位于淡水東北，是當時全臺最大的港口，承擔著與淡水相似的運輸任務，但略有不同，淡水以貨物的進出口為主，基隆則以資源物質的運輸為主：“此地原為西班牙的殖民地，后被荷蘭人占領，直至荷蘭人被迫撤離臺灣為止。這附近的風景遠比西部沿岸優(yōu)美，港口位于寬闊的海灣岸上，在富貴角和鼻頭角之間，二角相距二十二里。海灣里距港口兩里處，高聳著一座黑色巖礁，名為基隆嶼?！盵8]58基隆有著豐富的煤礦儲量，有“煤港”之稱，因此很早便受到西方列強的覬覦與掠奪：“基隆是一個大煤礦區(qū)。礦場位于歐洲人稱為‘煤港的海灣里面。以往煤礦都是按照漢人的方法橫向開采，并大量出口煙煤。后來歐洲的企業(yè)采用現(xiàn)代的方法，以機器采礦，生產量大幅提升，使得滿清當局終于注意到這片隱藏在臺灣北部礦田中的重大財源。目前這個地區(qū)有兩條鐵路，使得礦產的運送更為便利。”[8]59

而在史溫侯來臺時，基隆的煤礦開采業(yè)已日趨成熟。籍由英國“剛強號”駛入基隆并下錨，史溫侯“隨著輪機長許樂勘察港區(qū)附近煤礦，發(fā)現(xiàn)當地人仍用原始的方式采運煤炭，水平的礦穴點著油碟照明”，他看見某處“五個幾乎全裸的礦工手持鶴嘴鋤挖煤，將挖出的煤炭裝在可容一擔的長方形竹筐中，置于方塊上，拖過滴水、泥濘的坑道，再背到市場販售”[10]?；∶旱奶攸c是瀝青含量較高，燃燒太快。史溫侯認為這“不利蒸汽輪船，尤其不利須長途征戰(zhàn)的蒸汽動力炮船，恐怕無法維持三四天的航程”。因此，他建議將基隆的煤與威爾士的煤混合使用，以彌補基隆煤的不足[11]148。

西人對基隆民眾生活的關注度似乎并沒有其他城市那樣高，這或許是因當地重商氣氛較濃，對西人較為淡漠所致。如馬偕對基隆便無好感可言，當他第一次前往基隆，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們對我們的仇視最深。有很多人跟在我們后面辱罵并向我們丟石子……在基隆，我們在一間很大間的廟宇的石階上唱了一、二首詩，廟口和路邊很快的都擠滿了人，他們都是拜神明的人，所以都很生氣?！盵1]134這不僅能反映出當時基隆社會對西方勢力的排斥，也體現(xiàn)出當時西方人對傳統(tǒng)中國城市的歧視與偏見。

作為當時臺灣北部最大、最繁華的城市，艋舺自然受到西人的格外關注。同時，艋舺的建城史也是漢人積極開拓的艱難歲月的歷史展現(xiàn)。艋舺低洼潮濕，飲用的水略帶咸味，不甚衛(wèi)生，因此艋舺居民不得不修建溝渠，引山泉入城，確保城市的供水穩(wěn)定。他們鑿開一個十六碼長、八尺寬、深度達十四尺的隧道，并將溪水引至水道里……導水管是三邊的，用厚木板釘在一起，周圍另釘有木頭。水管里涂著石灰泥，所以不透水。導水管深度約五尺，寬達八尺，還有四十七支拐杖一般的支柱?！盵8]58

除此之外，西人還對新店、竹塹等地進行了考察記錄，但多輕略描述。如馬偕對新店繁榮的描述是為了說明教會勢力在臺北地區(qū)的興盛：“新店是個人口集中且繁榮的小鎮(zhèn)，位于離淡水約十八里遠往內陸去的山腳下……現(xiàn)在的新店教堂是北臺灣建得最好、風景也最美的教堂之一，教堂的位置是在鎮(zhèn)端一處高起的地方，它的石砌尖塔從好幾里外就可明顯的看到，教堂周圍以石墻圍起來。教堂正門前方數十碼，有新店溪圍繞流過，溪和教堂之間鋪滿了由洪水沖下并被溪水洗得圓圓的鵝卵石?！盵1]144他也描繪過竹塹地區(qū)的相關情況：“竹塹，這個住有四萬個居民并有城墻圍著的都市，是我在1872年剛抵達淡水后的次個星期第一次沿著西海岸南下時所拜訪的地方。從竹塹往山區(qū)去約十里處，有個稱為月眉的客家村，我們是由數個到竹塹市參加禮拜的客家人帶到這里的?！盵1]1461874年北上淡水途中，史帝瑞也經過竹塹，可能是因為行程匆忙，這座城市并未給他留下太多印象，僅是“我們經過了好幾個村落，以及四周有城墻的竹塹，當中大多數居民都是客家人。當晚，我們在一個山丘上的小鄉(xiāng)村過夜。”[9]100

總之，西人對臺灣北部城鎮(zhèn)的描述較為清晰詳細，且多以港口城市為主。這一方面是因當地自然氣候相較中南部更為宜居，以此成為諸西人暫居之處。另一方面，這也是因為臺灣北部港口眾多，經濟較為發(fā)達，對外貿易產業(yè)較為發(fā)達，給西人來臺提供了較好平臺所致。臺灣北部星羅棋布又互相連結的城市群無疑成為臺灣近代化轉型的重要保障之一。

二、沉穩(wěn)莊重、井然有序的中部城鎮(zhèn)

臺灣府是當時臺灣中南部第一大城市，雖然規(guī)模不及北部諸市，卻在一段時期內作為臺灣地區(qū)的政治重心而存在。因此，以臺灣府為代表的中部城鎮(zhèn)群自然成為全臺莊重有序的代表。英國駐臺官員史溫侯曾前往臺灣府拜謁當時的道臺孔昭慈、臺灣知府洪毓琛及知縣王衢，因此得以清晰呈現(xiàn)近代臺灣府官衙的景象及官員辦事流程。

首先是當時臺灣府的概況：“（臺灣府）為了連接安平港，開辟了五條水道連接大西門外，由南到北有安海港、南河港、南勢港、佛頭港、新港墘……港中有綠意盎然、開滿賞心悅目紫宣花的漂亮羊蔓草堤岸邊的淺水道。”[11]151必麒麟也評價“臺灣府是個典型的漢人城市，和中國各地的城市比較起來相差無幾。府城的氣候相當干燥，晴朗而舒爽，只是偶爾會刮起強風，空氣中布滿塵沙，把屋子弄臟，使旅人感到掃興?！盵8]57

而從面海的西城門進城后，史帝瑞則目睹了更為真實的臺灣府街道景象。西街是整座城的主干道：“這條街道向東延伸，據說原來是荷蘭人所蓋的馬路。街道兩邊非常熱鬧，各種商店林立，各色人等來來往往。苦力們打著赤膊，肩上以扁擔挑著重擔快走，一路上哼哼哈哈叫行人讓路。闊氣的商人身穿長袍，為了生意來回奔走。中國官員則坐在轎子上面，由四到六個苦力抬著，前方還有一位警備吆喝著行人回避?！盵9]43必麒麟眼中的西街則有所不同：“越過城墻朝海面望去，可看見一大片城郊，商市就在那里，這片地區(qū)就像所有漢人的城鎮(zhèn)一樣，吵雜、貧窮又污穢……府城唯一的大街上，擁有數家可觀的店鋪，這是從西門通往道臺衙門的重要街道?！盵8]54兩者論述迥然相異的原因，便是立場的不同：史帝瑞作為一名旅行者，單純地以記錄與欣賞為目的，描寫相對客觀;必麒麟彼時則因南部船難及樟腦事件而與臺灣官府處于對立狀態(tài)，自然無心欣賞，甚至對其地多有貶低，以發(fā)泄自身的不滿情緒。

對于打狗的自然風物，必麒麟重點介紹了猴山：“這是一座古老而龐大的珊瑚巖山，山上有一些奇異的洞穴和縫隙，塞滿了貝殼和魚骨。由山頂望去，景色壯麗。走過一個小海灣，便見一池硫磺泉，若沿著海岬蜿蜒而上的小徑前進，爬過峭壁后，眼前立即呈現(xiàn)出一片輝煌的美景，使你頓生不虛此行之感……再往里走，出現(xiàn)一片肥沃的平原，種植著翠綠的稻子和纖細的甘蔗，還有一叢叢的翠竹點綴其間，偶遇一個小村莊，從遠處看來，景致如詩如畫。最遠的邊界是一條低矮的山脈，在晴朗的日子，特別是日出時分，遙望東邊，可看見山上紫色的熹微——真是一幅神圣的圖畫?！盵8]52

可見，當時臺灣南部除打狗外的大部分地區(qū)雖然有著優(yōu)厚的地理條件，但受制于多方因素而未得到充分的利用開發(fā)。在這其中，南部先住民的半開化狀態(tài)是影響南部地區(qū)發(fā)展的重要原因。誠然，清政府對先住民（2）有著刻意的野蠻化與妖魔化，如陳龍廷先生認為，在書寫策略上，“文明與非文明”是帝國中心與邊緣論述，并呈現(xiàn)出“同心圓式的族群關系”：由天子為中心出發(fā)，外層擴散出去，分別為文人官僚、黎民、熟番、生番。這種階序關系，實際上就是以“人與非人”的二元論為核心發(fā)展而來的[17]。如《臺灣府志》將原住民歸于原始人之列：“番人無姓氏，不知歲月，惟憑草木，聽鳥音，以節(jié)耕種。無祖先祭祀，亦不自記其庚甲，父母而外，無伯叔、甥舅之稱?！盵18]

但在客觀上，由于歷史、語言及地域環(huán)境的不同，南部先住民確實對漢人有著非同尋常的偏見，甚至常以暴力相待，因此變成了這樣的南臺灣：“1870與1880年代的臺灣南端，是東亞地區(qū)最荒涼而難以進入的地區(qū)。不過，此時此景的結束，只是整個大歷史劇碼進展中的一部分而已。至少有三項主要劇碼，由世界各地主要邦都所參與的一連串事件中，彼此交纏在此?！盵19]

四、余論

綜上所述，近代西人所呈現(xiàn)的臺灣城鎮(zhèn)風貌，根據地域不同而存在著諸多差異。北部城鎮(zhèn)因便利的貿易交通環(huán)境，成為當時臺灣對大陸及海外貿易的主要港口，當時臺灣主要進口紡織品、建材、陶瓷、漆器、紙張、草席等，出口自產的麻、靛藍、花生、樟腦、鹿皮、藤、咸魚等物產，其中尤以茶、糖、樟腦為主業(yè)，商業(yè)貿易十分繁榮，因此也是當時各大洋行駐臺總部所在地。同時，臺北諸城鎮(zhèn)也是赴臺西人的首選之地，因此呈現(xiàn)出較為繁榮的景象。一旦北部遭受打擊，旅臺西人的生活質量會受到直接影響，如法軍對臺封鎖期間，陶德感慨“可憐的外商仍在望梅止渴……希望法國當局可憐可憐我們這些無辜的洋老百姓，至少讓大家過個快樂的圣誕節(jié)總可以吧？”[20]中部城鎮(zhèn)因臺灣府的存在而頗具活力，亦因此形成了頗具規(guī)模的城市群，但卻因產業(yè)單一及頻受先住民騷擾而無法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如當時臺灣各港口因淤塞而迅速衰落：“鹿港口門淤淺，商舟不前，道光四年采輿論，請開五條港利商船。”[21]同時先住民與漢人的沖突時有發(fā)生，“獵首”行為時有發(fā)生，這無疑對臺中地區(qū)的發(fā)展產生了不利影響。南部打狗地區(qū)的情勢則較為復雜。自辟為通商口岸后，打狗的城市規(guī)模迅速擴大，尤其是因“鹿耳、鯤身悉被沙淤，”“海舶到臺，即泊鳳山縣之旗后口”[22]，甚至一度成為與淡水齊平的南部貨物集散地，形成了南北兩大市場體系，也成為日后臺北、高雄兩大都會區(qū)的雛形。然而，十九世紀下半葉島內經濟北移的大趨勢，使得打狗迅速衰落，至1893年，淡水的貿易總額已是打狗的2.5倍[23]。因此，打狗在西人看來，難免呈現(xiàn)頹敗衰落之相。

值得注意的是，西人身份的不同會引發(fā)對臺灣城市的不同闡述。如臺灣府在史帝瑞、史溫侯、必麒麟等具有官方背景的西人眼中顯得破敗不堪，但在1877年赴臺協(xié)助在臺中地區(qū)進行石油開采工作的美國雇員簡時（A.P.Karns）和洛克（R.D.Locke）看來，臺灣府卻是個風景旖旎、物產豐饒的地方：“臺灣府城人口約5萬，住在高25尺、厚12尺、周圍6哩長的城墻內，城墻夠寬、上可跑馬。氣候十分暖和，陰涼處介于華氏75度到80度之間，人們整年可睡在戶外。當地農產品很多，有鳳梨、橘子、柚子、香蕉、梨、甘薯、甘蔗、花生，以及煙草等。整體而言，這是個美麗的地方?！盵24]究其緣由，似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多數長期接受西方學院派教育的西人，均會將在臺工作生活的不利歸結于臺灣及臺灣居民，進而對臺灣城鎮(zhèn)產生厭惡之感。如他們認為官府在處理事務時有失公允，“二峰莊那件事讓官府辦，是因為有英國領事逼他;兄弟去入呈都不聽。”[25]因此，臺灣府城亦呈現(xiàn)衰敗破舊之景。而被高薪聘請，待遇優(yōu)厚的美國雇員顯然不會有這樣的憤懣情緒，因此對城鎮(zhèn)的描述自然更為客觀現(xiàn)實。另一方面，西方優(yōu)越論及西方中心主義讓西人固執(zhí)地認為臺灣文化在總體上遠低于西方文明，因此，近代赴臺西人一直對當時臺灣的各類事物持否定和輕視的態(tài)度，臺灣的城鎮(zhèn)自不例外。這可以說是所有近代赴臺西人的通病，難以剔除。

當然，西人“他者”視野下的臺灣城市形象，在客觀上對復原和呈現(xiàn)舊時臺灣諸城的歷史面貌大有裨益，尤其是其對淡水紅毛城、臺南熱蘭遮城、高雄旗后山風貌等的描述，值得深入挖掘、比較。而中西歷史印象所呈現(xiàn)出的差異，亦值得從比較歷史學的角度進行深入的探析與思考。

注釋：

（1）對于熱蘭遮城墻上的字跡，史帝瑞與必麒麟在“Febowed”一詞的釋讀拼寫上有所不同，這可能是因城墻年久失修，“F”之輪廓不清晰，導致必麒麟將其看成“G”。

（2） 目前臺灣地區(qū)以“原住民”稱之，但國際通行語義中的“原住民”帶有較強烈的獨立意涵（見聯(lián)合國原住民工作組會議文件，E/CN.4/Sub.2/AC.4/1996/2），本文遵照國務院臺灣事務辦公室有關規(guī)定，以“先住民”稱之。

參考文獻：

[1] 馬偕.福爾摩沙紀事——馬偕臺灣回憶錄[M].林晚生，譯.鄭仰恩，校注.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2007.

[2] 徐曉望.晚清福州與北臺灣的城市化建設[J].福建論壇，2016（10）：187-192.

[3] 紀立芳，朱光亞.試論臺灣地區(qū)與江南地區(qū)晚清寺廟建筑裝飾異同及工藝傳承[J].建筑與文化，2009（12）：109-111.

[4] 李佑安.晚清臺南府城空間紋理保存現(xiàn)況之研究[D].臺南：成功大學，2013.

[5] 郭文華.臺灣洋務科技初探（1887—1895）——從臺灣鐵路、臺北機器局與基隆煤礦出發(fā)的初步討論[J].新史學，1996（2）：99-138.

[6] 陳廣文.臺北府城興筑與拆除之研究[D].新北：淡江大學，2009.

[7] 游志文.地名演變與轉型爭議——以淡水河流域為例[D].臺北：臺北教育大學，2017.

[8] 必麒麟.歷險福爾摩沙：回憶在滿大人、海盜與“獵頭番”間的激蕩歲月[M].陳逸君，譯述.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2010：57.

[9]? Steere J B.福爾摩沙及其住民：19世紀美國博物學家的臺灣調查筆記[M].林弘宜，譯.李壬癸，校注.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2009.

[10] 陳政三.翱翔福爾摩沙：英國外交官郇和晚清臺灣紀行[M].臺北：五南出版社，2008：42.

[11] Robert Swinhoe.Narrative of a visit to the island of formosa[J].Journal of the North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1859，1（2）.

[12] 林玉茹.清代臺灣港口的空間結構[D].臺北：臺灣大學，1993.

[13] 臨時臺灣舊慣委員會.調查經濟資料報告（下冊）[M].東京：三秀舍，1905：174.

[14] 荒井賢太郎.臺灣經濟事情視察復命書[M].東京：大藏理財局，1899：63-65.

[15] 翁如珊.清末臺灣洋貨的進口與消費[D].臺南：成功大學，2011.

[16] 林滿紅.茶、糖、樟腦與臺灣之社會經濟變遷（1860—1895）[M].臺北：聯(lián)經書店，1997：2.

[17] 陳龍廷.帝國觀點下的文學想像——清代臺灣原住民的妖魔化書寫[J].臺灣文獻，2004（4）：233.

[18] 陳碧笙.臺灣府志校注[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85：56.

[19] 杜德橋.1880年代南臺灣的原住民族：南岬燈塔駐守員喬治·泰勒撰述文集[M].謝世忠，劉瑞超，譯.臺北：順益博物館，2010：1.

[20] 德約翰.泡茶走西仔反：清法戰(zhàn)爭臺灣外記[M].陳政三，譯.臺北：五南出版社，2007：84.

[21] 曹士桂.宦海日記校注[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23.

[22] 丁紹儀.東瀛識略[M].臺南：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5.

[23] 陳孔立.臺灣歷史綱要[M].北京：九洲圖書出版社，1996：264.

[24] 陳政三.美國油匠在臺灣——1877-78年苗栗出礦坑采油紀行[M].臺北：臺灣書房，2012：16.

[25] 臺灣教會公報社.臺灣教會公報全覽[M].臺南：教會公報出版社，1885：40.

[責任編輯：王妍]

基金項目：福建師范大學福清分校（福建技術師范學院）黃檗文化研究中心開放基金項目：“一帶一路”視野下中日黃檗文化傳播與交流研究（2019HBKF007），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晚清臺灣近代化轉型與社會變遷研究（19CZS037）

作者簡介：卞梁（1989-），男，浙江杭州人，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后，主要從事閩臺關系研究;連晨曦（1988-），男，福建莆田人，福建師范大學福清分校黃檗文化研究中心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亞太區(qū)域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