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年良辰鐘表店：他的一生與時間癡纏

吳雪

儒雅，沉穩(wěn)，悠然自得，是江國良給人的第一印象。

東起九龍路，西至河南北路，當(dāng)中夾了一條吳淞路，一條四川北路;這條不足1200米的小馬路，窄窄的筆筆直的，正是武進路。在老上海人的記憶中，武進路上有虹口中學(xué)、鴻安里舊宅、基督復(fù)臨安息日會滬北會堂、房齡最長的建筑英華書館。這些建筑隨著時間更迭，有的消失不見，有的變了模樣，還有的作為傳承歷史的空間，供后人敬仰。

但有一處建筑，藏在這條僻靜街道上，不怎么顯眼，若非走近細看，壓根不知道這是一處開放的店面。鋼筋花紋大門敞開著，銅制的裝修門面，帶著幾分懷舊質(zhì)地;不大的院子里停著幾輛老舊自行車。以物觀人，店主似乎隨性使然，商業(yè)氛圍反倒是陪襯了。

夜幕下，院子則仿佛變換了一個場景。當(dāng)你經(jīng)過，被亮起的五字招牌“良辰鐘表店”吸引，就會不自禁地想象：皮質(zhì)老舊沙發(fā)上，會否坐著一位老者，戴著眼鏡，安靜讀書;又或者，修表的老師傅們，是否一邊調(diào)亮那盞臺燈，一邊哼著小曲還在挑燈夜戰(zhàn)。

走進“良辰鐘表店”，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相比如今的年輕人，在擇業(yè)的時候，考慮行業(yè)前景、收入、喜好。一門營生貫穿幾代，的確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晚輩里最愛表的那一個

沒有聒噪的“歡迎光臨”，沒有多余的風(fēng)鈴聲。

“吱～”推門而入，打量四周，你會重新顛覆對這棟建筑的想象。在這間200平方米的店里，彩繪窗花玻璃、柚木墻板、皮質(zhì)沙發(fā)、壁爐、老式掛鐘，每一個細胞和紋理，都藏著這棟房子曾經(jīng)有過的歷史。而走進這里，仿佛走進了脫離現(xiàn)實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左轉(zhuǎn)彎的待客空間，即便一個匆匆過客，都會不自覺地慢下來。坐在壁爐邊上，聽著老式鐘表的滴答聲，這時，留聲機里飄來《夜上?！返臉仿?，仿佛有了電影般的代入感。

“儂的表修好了，拿這張紅色的單子來取?！钡曛鹘瓏纪崎_木制半擋門，穿著白色工作服，小步走來，他扶了扶眼鏡，對一位顧客說道。儒雅，沉穩(wěn)，悠然自得，是江國良給人的第一印象。42年了，鐘表店里的生意隨遇而安，大多做的是熟客，有時半天不來一個顧客，有時一來就好幾個。

不忙的時候，江國良大多浸泡在后間十幾平方米的工作臺，與時間糾纏?！坝腥撕ε录值碾y題，第一反應(yīng)是反感或畏懼，但我不一樣，每次拿到一塊表，馬上就會興奮起來?！苯瓏几嬖V《新民周刊》，良辰鐘表店的存在，就是讓世界上所有棘手的手表，都能獲得重生。當(dāng)聽到鐘表由靜止到啪嗒啪嗒的聲音，轉(zhuǎn)起來時，那種成就感是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在江國良的認知里，人這一生一定要有追求，有了追求，這件事你才算真正做過了。上世紀20年代，江國良的爺爺住在這里，兼做鐘表生意。印象中，那是一個很小的開間，由于爺爺手藝精湛，慢慢地在弄堂里打出了知名度。江國良最初的手藝也傳承于爺爺，“我跟我爺爺之間，比跟我爸感情深。我現(xiàn)在還在用爺爺留下的小工具，有一種情結(jié)在里面”。

直到今天，江國良還會想起小時候爺爺修理鐘表的畫面?！巴砩?，我聽著清脆的工具聲入睡，di～duo～di～duo～這樣把鐘表拿來拿去。因為爺爺白天忙別的事，有些難的活兒，夜里可能才靜得下來做。挑燈夜戰(zhàn)的時候很多，這種情景腦子里一直蠻清晰的。”

當(dāng)時，江國良在所有的晚輩里面是最愛鐘表的，爺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爺爺做什么，他就在旁邊默默看著。別的小朋友有了零花錢，都會去買棒棒糖和雪糕，江國良則不一樣，攢了錢就去買鐘表零件?！澳菚r候?qū)ξ襾碚f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玩具，特別酷。”

爺爺告訴江國良，既然你喜歡修表，就要不斷用心去琢磨鉆研，不能半途而廢，今天喜歡，明天就撂挑子，那可不行。江國良也爭氣，一次，小學(xué)同學(xué)家三層閣樓上的鐘表壞了很多年，表盤和指針都積滿了灰，他知道了，就默默爬上去拿下來，兩天就修理好了。弄堂里的大人對他夸贊有加，覺得才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就能修好鐘表，實屬天賦異稟。

等到50年代，鐘表店不再對外營業(yè)，只私下幫親戚朋友修修物件。江國良的父親去了發(fā)動機廠上班。這門生意，一下斷了二十多年。

1976年江國良中學(xué)畢業(yè)后，在家當(dāng)了兩年待業(yè)青年。1978年個體經(jīng)營剛剛放開時，他馬上在家里掛起了修理鐘表的牌子。開店之初，既為生計，也是從小的耳濡目染?！?978年執(zhí)照還沒拿下來，我就開了;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比別人快了很多?！?p>

留聲機里飄來《夜上海》的樂聲。

修好了世界上最棘手的表

那個年代，個體戶算不上好職業(yè)?！斑M單位更好，鐵飯碗。自己做吶，以前被人講起來低檔一點，沒保障。好在我有這個愛好，相對充實。”江國良說，店剛開，他不善言談，更不會拉客。自己熱愛修表，便默默做好技術(shù)，?？腥思彝饷妗俺圆幌碌摹保膺@才慢慢有了起色。

八十年代，鐘表店開業(yè)后沒幾年，江國良就掙了一筆錢，按理說，當(dāng)年完全可以拿這筆錢買幾套像樣的房子，改善生活，但江國良并不這么認為?！敖?jīng)濟效益方面的確很吸引我，但我還是選擇擴大自己的鐘表店面，如果沒有當(dāng)年的堅持，也就沒有今天對職業(yè)的信仰?！苯瓏嫉南U伏，等待著能夠看見他的人，而真正的改變來自一次特殊的修表事件。

1980年中美建交不久，《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雜志的駐京記者詹姆斯·華萊士途經(jīng)上海，路過良辰鐘表店送修一塊三問打更金表，因表擺軸和游絲內(nèi)樁斷裂，報時控制損壞，已經(jīng)擱置多年，此前詹姆斯問遍了世界各地的修表店，都沒有人肯接修。

“我說我可以試試看?！碑?dāng)江國良接修下此表時，詹姆斯特別高興。兩個月后，這塊金表“起死回生”，詹姆斯詢問費用，還是二十歲小青年的江國良說：“我就沖著國外沒人能修復(fù)，越是難修就越要體現(xiàn)最后是中國人‘搞定的，要是單純用價格衡量，我不一定肯修，所以分文不收?！?/p>

詹姆斯感慨萬分，道出了這塊金表的身世。原來，這塊表是他父親老詹姆斯的。當(dāng)年老詹姆斯是一艘郵輪年青的大副，郵輪?？吭谝粋€港口，老詹姆斯上岸后，在一家咖啡廳邊喝咖啡邊把玩金表。后返回油輪時，發(fā)現(xiàn)金表不見了，他不顧違反紀律強行上岸，在咖啡廳找到了金表。突然，他看見港口那邊的天空黑云夾雜著火光——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了，油輪上的人全部遇難。“這塊金表是咱家的吉祥物，是護身符。”詹姆斯成年時，他從父親手中接下這塊金表，一直記得那番話。

此后，良辰鐘表店被多家媒體爭相報道，江國良的知名度一下子起來了。來店里修表的人開始排隊，當(dāng)時只有他一個修表師傅，便有人給他“出主意”：“你應(yīng)該挑簡單的表修，這樣搗鼓兩下，就能賺錢了，何樂而不為。”江國良笑了笑沒作聲，心里卻是有底的。

每次人多的時候，江國良反而把棘手的表留給自己，簡單的小問題交給了別的小店：“這塊表是小問題，四川北路有個修表店，你去那里修吧。”江國良說，也正因為自己“有的放矢”的堅持，他的手藝更加精進了，越來越多的顧客慕名而來。

到了90年代，鐘表店的裝修幾經(jīng)變遷?？臻g變得更加專業(yè)化，原來住人的地方也不住了。現(xiàn)在的樣貌是江國良根據(jù)小時候的印象，還有早年爺爺?shù)拿枋?，花了二十年，一點點裝修完成的?！斑B設(shè)計師都換了五六個，最后一個終于按照我的要求完成了設(shè)計圖紙。”

江國良說，選擇設(shè)計師，就是選擇人?！坝械脑O(shè)計師技術(shù)很好，但他無法精準還原我腦海中的鐘表店;有的設(shè)計師很堅持自我，但不愿意聽我的想法;后來找到一個設(shè)計師，他能讀懂我，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放一個落地鐘，那里一定要用琉璃玻璃。他了解我的過往，能夠賦予建筑靈魂。”

“搞設(shè)計和做鐘表是一樣的，有沒有用心，大家一眼就能感受到。而功利的人是看不到這些的，能不能成為合作伙伴甚至朋友，也是在這些差別上?！苯瓏颊f，就好像，有時修好的表，也會出現(xiàn)細微的瑕疵。比方說，傳輸力量不到位，擺幅不夠，如果勉強交差，顧客也看不出來，但自己心理上過不去這關(guān)。

良辰鐘表店營業(yè)42年了，推翻重修，又來幾遍，直到完美，早已成為修表師傅的做事標準。做人要誠實，真心真意，這是爺爺教會江國良的簡單又樸素的道理，做任何事情，都適用。

良辰鐘表店營業(yè)42年了，推翻重修，又來幾遍，直到完美，早已成為修表師傅的做事標準。做人要誠實，真心真意，這是爺爺教會江國良的簡單又樸素的道理，做任何事情，都適用。

修表 也修復(fù)逝去的時光

修表與其他行當(dāng)不同，它有一個起落過程，有時候碰到一些高難度的問題就會耗時很長，一坐一天的也有。畢竟，好東西的確需要花時間和精力來修復(fù)的。而江國良和他的徒弟們，正是一邊與時間打交道，一邊在幫大家找回逝去時間的人。

江國良說，這些年，接待的顧客不計其數(shù)，有的表，見證了愛情;有的表，見證了成長;有的表，裝滿了回憶。

這些年，接待的顧客不計其數(shù)，有的表，見證了愛情;有的表，見證了成長;有的表，裝滿了回憶。

記得有一個小姑娘，打電話來說，自己父親買給自己的第一塊手表壞了，一直沒修好。多年后，父親因病過世，小姑娘知道江國良能修好這塊表時，在電話那頭激動得淚流滿面?！耙粔K多年不走的表，一下子恢復(fù)了生機，就好像想起來父親還在世的那些時光，像是聽到父親的心聲一樣?！?/p>

而上海的一戶人家，家里的晚輩滿大街跑著找修表的地方，原因是祖父年紀大了，特別想念老愛人，突然想把這個老舊的落地鐘修好，便拜托了江國良?！靶藓煤螅遗掠虚W失，就上門安裝，還講了怎么使用，現(xiàn)在老先生身體很好，每天開心地哼著小曲兒?！苯瓏几袊@，時間流逝太快了，但鐘表可以帶你回到過去的時間，這是它神奇的地方。

從開店到現(xiàn)在，江國良一直沒有周末，沒有休息日。幾十年里，也曾迷茫過，走過“彎路”。2000年左右，他將鐘表店隔開一半，開了咖啡館，賣些簡餐。一直到2016年頭關(guān)掉餐飲店之前的十幾年里，江國良先后開過4家餐飲店。雖然鐘表店從未斷過，但經(jīng)營餐飲業(yè)牽扯了他過多的精力。

“蠻吃力的，現(xiàn)在實業(yè)很難做。我做餐飲，沒有‘靈魂。做鐘表，我覺得我靈魂在里面。祖父希望我傳承下去，不能在我手里做壞了，給祖上丟臉啊?！苯瓏嫉膬鹤幽壳斑€在上初中，他并沒有覺得一定要把手藝和店傳給兒子?！白尯⒆幼杂砂l(fā)展，看喜歡什么?！钡汲界姳淼?，江國良還是要開下去的，這里面有他的家族記憶。

目前店里還有兩位師傅，分別跟隨了江國良30年和15年。這些年，他陸續(xù)帶過十幾個徒弟。但大多數(shù)人都走了。精密儀器的修理，需要三到十年的學(xué)習(xí)實踐。而天賦與熱愛很重要，好在還有年輕人愿意學(xué)。34歲的北方小伙李想，因為喜歡鐘表精細的構(gòu)造，已經(jīng)在店里工作了15年。江國良笑稱他為店里“年輕的主角”。

“初學(xué)時，年輕的徒弟一碰到難題，就會很急躁，把表丟在一邊，氣呼呼的。我會等他穩(wěn)定下來后，再讓他繼續(xù)修。”江國良說，修表是個十分精細的活兒，你需要深入到上百個細小的零件、結(jié)構(gòu)中，去讀懂它。這個時候你必須安靜下來，如果一直毫無方向地亂竄，最后表是修不好的。作為師傅，有時江國良還會畫一些直觀的圖，手把手講解，但這仍然要看悟性。

“因為每天接收不同的表，每天都會遇到新問題，同樣的解決辦法，不可能一勞永逸，你永遠有可以進步的部分。”江國良說，這也是修表行當(dāng)，看似單調(diào)重復(fù)其實蘊含魅力的地方。但他不愿意再招收新徒弟了。有的徒弟不肯吃苦，有的學(xué)成了又有想法，還有的還沒學(xué)到真本事，就想出去掙錢，最后被市場淘汰了。

“收到后面，煩，教下來老吃力。年輕人安不了心，就做不好事?！苯瓏甲约阂惶装残牡倪壿嬍恰慨?dāng)遇到修表難題，去游泳。在水下“混沌的世界”，不間斷地游上兩個小時，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坝袝r可能因為想得太出神，到了岸邊還不知道調(diào)頭，結(jié)果就撞上了。不過這一動一靜，還挺美妙的?！?/p>

傍晚時分，客人漸少，江國良踱步到里間。他的這個“秘密角落”，周圍擺放著七八個落地鐘，是他和老友們合作設(shè)計完成的。打開綠色的老式臺燈，泡上一杯紅茶，聽著鐘表滴答滴答，混雜著閣樓上兒子誦讀英語的聲音，江國良不是沒考慮過退休，但如果退下來就閑著，人也失去了意義。

更何況，鐘表店早已成為江國良生命的一部分?！拔夷壳暗拇蛩闶峭司佣€，有新的人能夠接班，慢慢地，不是每天都來上班，接下來就在郊區(qū)找一處園子，游游泳，種點菜，過點田園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