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麗君[內(nèi)江師范學院,四川 內(nèi)江 641100]
20 個世紀80 年代后期是翟永明創(chuàng)作的興奮期,她在《女人》組詩等詩歌中以激情噴射的自白語調(diào),以女性身體為寫作策略和男女二元對立的思維,訴說著男權(quán)文化對女性的種種傷害,包括生理和心理上的苦悶和創(chuàng)傷,也努力地消解男性文化對女性的貶低。由于受到西方女性意識全面覺醒的影響,詩人大膽地從女性的身體體驗出發(fā),去表達她對兩性關系以及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感受和理解。而90 年代至今,詩人漸漸以一種更加成熟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女性意識,對人們傳統(tǒng)觀念中向來和諧溫情的母女關系發(fā)出了質(zhì)疑的聲音。
法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家埃萊娜·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1975)中首先提出了“身體寫作”這個概念。她認為女性必須回到自己的身體,用女性生命本身的優(yōu)勢訴說女性真實的想法。20 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女權(quán)主義先鋒思想認為,女性應該從自身出發(fā),通過書寫自己進而書寫世界。雖然翟永明自己一再表明她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但是她早期詩歌寫作顯然受到了西方60 年代女性意識全面覺醒的影響,像《女人》組詩和《人生在世》 《靜安莊》就是這一思想的實驗之作。
在中國,自20 世紀的新文化運動至今,也已有百年的歷史,當人們談到“身體”這個詞語的時候雖然說不會達到談虎色變的地步,但是“身體”這個字眼始終處于一種曖昧不明的尷尬境地。男權(quán)中心話語下,女人的身體被視作不純潔的事物,這種保守的觀念束縛著女人身心的解放,也禁錮著人們的頭腦。在80 年代掀起的女性主義思潮后,翟永明大膽地從自己的身體體驗出發(fā),去表達女性獨特的身體意識。
在《女人》組詩中,“身體、肉體、人臉、軀體、血液、眼睛”這類與“人”有關的身體話語在詩歌中多次被詩人所運用。詩人正是想通過對身體的描寫,回歸女性自身,去探詢身體的秘密痕跡:
我在夢中目空一切/輕輕地走來,受孕于天空(《世界》)
你要盡量保持平靜/一陣嘔吐似的情節(jié)(《生命》)
“受孕”“一陣嘔吐”這些都是女性所獨有的生理特征,男性不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詩人通過描寫女性懷孕時的特征,道出了女性就是在這嘔吐的反應過程中孕育新的生命。傳統(tǒng)的性別歧視在《女人》組詩中被看作是一種生命繁殖的自豪,這是對女性生命價值的極大肯定?!昂@伺拇蛭?好像產(chǎn)婆在拍打我的脊背,就這樣/世界闖進了我的身體”“我目睹了世界/因此,我創(chuàng)造黑夜使人類幸免于難”(《女人·世界》),都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女性偉大的孕育生命的能力對于整體人類的決定性意義。
詩人在詩中不僅僅局限于對于女性身體的描寫,她也把目光對準了強大的男權(quán)社會一方。她通過反思歷史和現(xiàn)實,體悟到男性這雙“手”給予女性的壓制和傷害。
永遠是那只冰冷的手/海無動于衷,你的軀體無動于衷(《噩夢》)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納這個世界(《獨白》)
你撫摸了我/你早已忘記(《秋天》)
詩中的“手”隱喻的是男性那一方,他們通過自己的社會地位把女性牢牢地壓制于他們的手中。歷來這雙“手”給女性造成的傷痛,男性選擇視而不見,而女性也選擇隱忍。一旦女性這種“疼痛”意識全面覺醒,不可避免地就會形成強大的力量去與男性相抗衡。比如翟永明、伊蕾、張真等女詩人在80 年代所形成的一股“黑旋風”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她們用激情而神秘的詩歌語言切近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去試圖制造一種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可靠而真實的“回聲”,無論這種聲音起到的作用是大是小,是清晰還是模糊,至少在當時震動了文壇。
女性地位的卑微以及身體的弱小等原因?qū)е屡缘囊磺袔缀醵际怯赡行詠頃鴮?,男性以他們所固有的男性視角來寫作,這種書寫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無疑是隔膜的、歪曲的。所以,與女性有關的東西還有待于婦女來寫,女性不能一直處于失語的位置。在《女人》組詩中,詩人大膽地以性為契機:“怎樣的喧囂堆積成我的身體/無法安慰/感到有某種物體將形成/夢中的墻壁發(fā)黑/使你看見三角形泛濫的影子”(《女人·渴望》),“某種物體”是女性生理期特有的反應,詩人從身體里最隱秘的東西出發(fā)表現(xiàn)自己對女性世界的微妙感觸。文中的“女人”表現(xiàn)出了一種反叛的姿態(tài),一種性的主動姿態(tài)。詩人運用自己身體感官的書寫來建立女性的自我世界,在此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調(diào)動了女性身體的感知能力,同時產(chǎn)生了對男權(quán)社會的決絕反抗。
詩人在被男性的這雙大手的遮蔽和壓抑下,通過自己的切身感受來認識、贊美自己的軀體,也終于找到了自己言說的突破口,即是身體寫作。翟永明認為自己無法像男人那樣努力去獲得后天的深刻,女性自身的優(yōu)勢只是來源于生命本身。她在利用身體寫作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充分地釋放了自己的情緒,舒展了自己身體和精神。詩人利用女性自身的敏感、細膩、柔軟等優(yōu)勢建構(gòu)起一套自己的言說方式,進而利用這樣的寫作方式去表達她對世界的感知。
母性,是女性天生的特質(zhì)。翟永明作為一名現(xiàn)代女性,這樣的身份無疑使她的詩歌滲入母性意識。詩人對母親形象的描寫以及對母女關系的思考,也是她女性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可以主要從 《女人·母親》《十四首素歌》這兩首詩歌去進行探討。工業(yè)文明會讓詩人感到焦慮,最顯著的焦慮來自母性的關懷。我們能夠從詩人后期的一些作品中看到她對于兒童這一弱勢群體的關愛。她對于兒童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遇的一些不幸所流露的憐憫和同情也是她母性意識的具體表現(xiàn)。
母親在大眾的眼中是一個很偉大、慈愛的形象,但是我們能從詩人早期的作品中看到她對母親的傳統(tǒng)角色不斷地發(fā)出詰問:“呵,母親,當我終于變得沉默,你是否為之欣喜”“你讓我生下來,你讓我與不幸構(gòu)成/這世界的可怕的雙胞胎”(《女人·母親》)。詩人并沒有在詩中去表達傳統(tǒng)的母愛,而是用一種冷漠的語氣去質(zhì)疑母親的角色,給這一形象抹上了一層陰影。詩人在寫作《女人》組詩期間,她和母親的關系始終處于一種沖突的狀態(tài)。她不想按照母親為她設計的模式生活。雖然她努力地想獲得母親的理解,但結(jié)果是兩人還是沒有進行有效的溝通,這對于詩人來說是非常痛苦的。這種緊張的母女關系給詩人帶來的是心靈的創(chuàng)傷,所以“我的眼睛像兩個傷口痛苦地望著你”,顯得悲哀而無助。“凡在母親手上站過的人,終會因誕生而死亡”一句更是在以往母親慈愛和圣潔的形象上添了一筆沉重的陰影。總之,我們能在這首詩里感受到詩人對于母親的愛恨交織的復雜情緒。
但是20 世紀90 年代末,詩人卻以一種成熟的姿態(tài)去思考母女關系,并借詩歌傳達出她的重新理解。大型組詩《十四首素歌》體現(xiàn)的更多是對母親們的體諒、認同和贊美。詩中一開始就塑造了一個勤勞的母親形象:“在隔壁灶旁忙碌/在天亮前漿洗衣物”,一直以來有很多人認為家務事完完全全應該由女人來做,男人就應該在外拼搏,而且不插手家務事,這種觀念深深地滲透著男權(quán)意識。所以詩人在這里描寫母親的忙碌和勞累,就是想要表達對辛勤操持著家務的傳統(tǒng)婦女的體諒。詩句也隱含著女性的悲哀。詩人在詩歌中由衷地贊美母親的容貌:“她的臉像杏子/血色像桃花/當她走過坡脊/她是黃河邊上最可愛的事物”。母親也年輕過,也美麗過,但是“她”們在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代為祖國的命運而奮不顧身,她們那種戰(zhàn)斗、獻身的精神像火一樣點燃著戰(zhàn)爭年代。在艱辛年代過去后,母親無畏困難,只是單純地執(zhí)著于她的理想,她想要成為城市的“創(chuàng)建者”。母親投身于祖國的建設是讓她快樂的,而且這樣的理想似乎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盡管“為建設奔忙的母親/肉體的美一點點地消散/而時間更深邃的部分/顯出它永恒不變的力量”,但她們是快樂的一群建設者,哪怕歲月在她們臉上留下了衰老的痕跡,她們也滿懷激情地投入祖國建設,無怨無悔。
詩人以看似平靜的態(tài)度贊美了母親們艱苦卓絕的一生,但是詩中也包含著批判的力量:“從她的姿勢/到我的姿勢/有一點從未改變:/那凄涼的、最終的/純粹的姿勢”,這是詩人理性地看清了女性輪回的悲劇命運后發(fā)出的強烈的質(zhì)疑聲音?!澳赣H”和“我”在生存境遇上存在一種重復和承續(xù)的關系,母親被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社會所壓制,到了我這里,并沒有本質(zhì)的改變,我依然保持著和母親“同樣的姿勢”,這種姿勢是凄涼的,也是女性族群命運的悲哀?!耙徊繗v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男性宰割的宏大敘述史,它以權(quán)威和真理的面目出現(xiàn),使性別歧視合法化(它同時帶來了廣大女性的自我壓抑和自我貶低),它遮蔽了女性對社會、歷史的貢獻,并完全貶低和抹殺廣大女性的生育和家務勞動本身就具有的不可磨滅的價值”。在傳統(tǒng)文化中,已婚婦女做出自我犧牲是婚姻的必修課,她們幾乎把自己的一生都犧牲給丈夫和孩子,這是一種很正常的現(xiàn)象,但同時也是一種女性命運悲劇的輪回。然而,詩中依然也不缺乏詩人對傳統(tǒng)婦女的保守思想進行理性的審視,比如在《舞蹈的女人之歌》這一小節(jié)中表達了“我”對于舞蹈的熱愛,可是“我當眾搖擺的形體/使她憎惡”,“我”那曼妙的舞姿在他們看來就是反叛,就是另類。因為包括母親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已習慣“那獻身的信仰的旋律”,所以令他們目瞪口呆的“我”只好“帶著母親的斥責四處逃掉”。這間接地表明意識形態(tài)給人們思想上所帶來的禁錮和傷害。逐漸成熟的詩人改變以往對慈愛母親形象的冷漠質(zhì)疑,而是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批判和贊美的雙重力量。
在大眾眼中,兒童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對于這類群體的關懷是女性很容易產(chǎn)生的情懷,這也許與女性天生具備生育能力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一個偶然的機會,詩人在一則新聞上看到這樣的報道:一個小女孩被拐賣后,竟然遭到了三百多個男人的不同蹂躪、傷害,直至最后還被切除了卵巢。詩人當時也在糾結(jié)該不該把這樣的題材寫進詩歌中去,或許小女孩的不幸遭遇觸及了詩人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線,難以壓抑內(nèi)心的憤怒之火,為此詩人寫下了《關于雛妓的一次報道》這首詩歌。小女孩的父親是個年輕的農(nóng)民,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找到自己的女兒,當女兒被找到后,已經(jīng)被許多男人無情地傷害。“詩、繃帶、照片、回憶/亂上了我的眼球/一切全表明:都是無用的”,盡管小女孩被找到后送到醫(yī)院治療,但是她幼小的心靈怎么能夠承受沒有良知的男人給她帶來的身體和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后面的一切治療在詩人看來都是無用功,這是小女孩一生的悲哀。我們現(xiàn)代人的眼睛會看到大量的資訊。有的信息會給消費者帶來精神上的愉悅,有的也許就只是一掠而過,無關痛癢。小女孩身心的傷痛或許就會被淹沒在這大量的資訊中。所以詩人在詩中這樣描述現(xiàn)代人的態(tài)度:“我們這些人看了也就是看了/它被揉皺塞進黑鐵桶里”,表達了她對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冷漠的質(zhì)疑,也道出了她對女同胞的不幸遭遇的傷感和同情。
2008 年,中國發(fā)生了一次嚴重的危及兒童生命健康的“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這次事件震驚了國內(nèi)外,引起了各國的高度關注,更是加重了人們對乳制品安全的擔憂。因此,詩人將這次事件作為題材,寫下了《兒童的點滴之歌》。孩子們遭此劫難,最傷心的莫過于他們的父母:“媽媽的淚水灑在他的臉上/一點一滴進入他的夢里”,可憐的孩子們遭受這樣不幸,家長們也是痛不欲生。媽媽的淚水也無法清洗孩子體內(nèi)那“小小的石頭”。詩人嚴厲地控訴那些為了牟取私利而把兒童的生命置于危險境地的商人:“有人在喝寶寶的血有人在分紅/有人在把白色的液體滴到/寶寶青色的血管里”,就是這些白色的液體導致了兒童患上了可怕的結(jié)石病?!拔熳幽甑呐D淌俏淼目谒?戊子年的問題是超標的問題”,詩人的滿腔怒火溢于言表。而且詩中不斷重復的“結(jié)石寶寶在唱點滴之歌”形成一種諷刺的力量,道出了詩人對于兒童受此遭遇的痛心。令詩人更寒心的是:“據(jù)稱:天使在空中飛過時/地上的人們一聲不響”,這里的“天使”就是指那些因飲用毒奶粉而喪失生命的寶寶,但是行走在天空下的沒有良知的人們卻絲毫沒有悔過之心??此破届o的語言,卻隱藏著詩人對那些漠視生命的人們的強烈指責。詩人作為一名女性,在思考自我的同時,她用自己最擅長的表達方式去控訴社會的陰暗面,也關懷著整個人類的未來。
2008 年里中國發(fā)生了許多大事,除了上面提到的毒奶粉事件,我們每個中國人想必在這一年里記憶最深刻的莫過于四川汶川大地震。這場八級大地震奪走了很多寶貴的生命。翟永明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她用詩歌記錄了這場災難中令人感動和悲痛的人和事。詩人在《胡慧珊自述》《墳塋里的兒童》和《八個女孩》這幾首詩中所講述的對象都是在地震中失去生命的孩子們。這些孩子還沒有來得及長大,還沒來得及去體味這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就已經(jīng)被地震這雙惡魔的手帶走了。詩人懷著沉痛的心情,用自己天然的母性情懷去哀悼,去書寫。
對于母親形象和母女關系的反思是詩人女性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母親和作為女兒的“我”的命運在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始終處于被壓制、被侵害的位置。詩人在20 世紀以來的一些作品中表現(xiàn)出對于人類的關懷,比如對兒童這樣的弱勢群體的關懷,是我們不能忽視的母性情懷。盡管一些母性的表現(xiàn)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但如今考察母性意識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我們能夠獲得當下鮮活的社會生活中女性意識的情狀。
翟永明不管在什么階段,性別處境一直是她關注的主題,而且真正地進入到女性的自我感知世界和心靈世界。她詩歌的特別之處,就在于自身實現(xiàn)了一種超越。她是一位具有非同尋常的深度又擁有飽滿的寫作動力的詩人。我們通過對詩作中女性意識的挖掘,不僅能發(fā)現(xiàn)詩歌所反映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和時代特色,也能更好地反思現(xiàn)代女性的生存問題和生命意義。
1 陳超:《翟永明論》,《文藝爭鳴·當代百論》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