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爾克《祭沃爾夫·卡爾克羅伊德伯爵》(節(jié)選)詩意探微"/>
⊙凌藝桓 [東北師范大學, 長春 130024]
命運是怎樣地,在詩中一去永不復返,/它是怎樣地,在詩中成為模糊的影像?/所有發(fā)生過的事物,總是先于我們的判斷,/我們無從追趕,難以辨認。/不要膽怯,如果有死者與你擦肩而過,/同他們,平靜地對視吧。/無數(shù)人的憂傷,使你與眾不同。/我們目睹了,發(fā)生過的事物,/那些時代的豪言壯語,并非為我們所說出。/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賴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安魂曲》之《祭沃爾夫·卡爾克羅伊德伯爵》(節(jié)選)
奧地利詩人賴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1875—1926)以其裹挾著濃厚現(xiàn)代主義情緒的詩歌在西方文壇乃至世界文壇上享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詩作往往以“愛”和“寂寞”為中心詞匯,描寫現(xiàn)代人在特定情境中的心理狀態(tài)、人生感受,并寄寓自己對存在世界、生命意識的探詢和思索。寫于1908 年的安魂曲《祭沃爾夫·卡爾克羅伊德伯爵》,雖未躋身于里爾克的代表作之列,但其中“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兩句,穿透百余年時光在今天仍然膾炙人口,擲地有聲。
拋開心力、赤誠以及一切與自然契合的情感,《祭沃爾夫·卡爾克羅伊德伯爵》已是一部需要讀者用活躍纖細的自我意識去捕捉玩味的神秘之作;加之該詩的中文譯本多達數(shù)十種,各譯本情感側重點和命詞遣意的差異更是使其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和面貌。就如末句“Wer spricht von Siegen? berstehn ist alles”,在魏育青版本中譯作“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在綠原、孟良俊版本中譯作“有誰在談論勝利呢?忍耐就是一切”,而在陳寧版本中譯為“誰還在言及勝利呢?忍耐就是一切”。就本質而言,這種從永恒與幻滅、精神與現(xiàn)實、迸發(fā)與蟄伏的角度沉思生命意義問題并試圖解答這個問題的追問,從其誕生到現(xiàn)在,引發(fā)了無數(shù)人的本能同感。
現(xiàn)代主義詩歌通常需要讀者從整體入手去把握其情感或思緒,這首《祭沃爾夫·卡爾克羅伊德伯爵》卻是例外。就內(nèi)容而言,詩作按照命運—存在—死亡的順序逐層展開,層次相對清晰明了,而結尾宕開一筆,更是絕妙無比?;诖?,筆者擬從詩歌的內(nèi)容入手,不揣淺陋,對其進行分層次賞析及意旨探微。
1.命運是怎樣地,在詩中一去永不復返,
它是怎樣地,在詩中成為模糊的影像?(魏育青譯)
2.你曾見命運如何寫入詩行,而一去永不復回,
你曾見命運如何雕成畫像,而仰望永不相見?(綠原譯)
3.只要你曾經(jīng)看見一次,看見命運怎樣進入詩行,一去不回,/怎樣在其中變成畫像,僅僅是畫像,僅僅是一個先祖,/你偶爾瞻仰時畫框里的讓你覺得/既像你又不像你的一個先祖——/你也就會一直隱忍。/思考那并不存在的事,/不過是小題大做,不過是一個/比喻式的責備的一個假象,對你無所中傷。(陳寧譯)
在詩的第一層中,詩人就以一個晦澀的發(fā)問,將讀者推向“命運”二字。而命運又何以能與隨后的“詩行”“畫像”聯(lián)系起來呢?筆者認為,這二者實際上是喻指時間和歷史,它們或是載入史冊的偉人,懸于堂前的先祖?zhèn)兊氖论E;或是詩人自己對如夢往事的回顧;抑或是你我眾人謎一般的過往。正如蘇珊·朗格在《生活及其意象》中所指出的:“詩人筆下的每一個詞語,都要創(chuàng)造詩歌基本的幻象,都要吸引讀者的注意力,都要展開現(xiàn)實的意象,以便使其超出詞語本身所暗示的情感而另具情感內(nèi)容。”“一去永不復回”“仰望永不相見”和“并不存在”,實則指向了命運不可考的本質。我們越是試圖審慎對待命運,便越是成為想要抓住流沙的人,這是一個無奈而具有哲理寓意的命題,從荷馬時代的“命運由天而定、支配一切”發(fā)展到20 世紀,西方人的命運觀念由于時代危機的影響已成為一個悲觀頹然的代名詞,在已知和未知間搖擺不定,在可控和不可控間無序游離,而惶惑、虛無的世紀末情緒和幼年時期不幸經(jīng)歷的纏繞更是讓里爾克在其詩歌中投射下了一片無望與恐懼的陰影。就如在《沉重的時刻》中反復出現(xiàn)的“無緣無故”一詞,“哭”“笑”“走”“死”這一系列行為(命運)都是毫無來由、無緣無故的,可見里爾克命運觀的不可捉摸性、不可把控性和不可抗拒性。
陳寧的譯本中出現(xiàn)了“畫框里的先祖”這一意象,結合詩人的經(jīng)歷,我們或許可以做一個大膽的猜測——這里的“先祖”便是長期盤踞在里爾克精神世界的貴族意識。里爾克始終以某位貴族的末代子孫自居,甚至不惜花費心力、物力來考證自己的貴族血統(tǒng);而這樣的意識也投射到了日常生活與藝術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為一種對高貴的原初性源頭的渴求,比如對血統(tǒng)的信任,對生死轉化后強大生命力的追尋,等等。里爾克的“先祖”是充滿迷惑與矛盾的:一方面,這雖是闕疑待證的“尚不存在的事”,但其強大的精神源頭和生命歸屬感的象征意義也讓詩人甘于蟄伏,“隱忍”不發(fā);另一方面,已經(jīng)逝去的先祖不過是畫框中的一個“假象”,自己對先祖的奮力探詢也不過是小題大做,縱使先祖?zhèn)兊拿\煊赫無比,也只是“事如春夢了無痕”罷了。于是在這場懷疑與信念相互角逐的心理戰(zhàn)中,詩人的“無歸宿”情緒漸漸放大了。
1.所有發(fā)生過的事物,總是先于我們的判斷,
我們無從追趕,難以辨認。(魏育青譯)
2.日思夜想?yún)s轉眼成空,仗劍而行竟是心中幻象,/你所擔心的人情事物,不過是詩行間一個比喻。
過去之事早不可知,過去之世界已不可追視。(綠原譯)
3.發(fā)生的事,就這樣領先于我們的料想,因此我們從未追趕上它,從未獲知
它本真的形貌。(陳寧譯)
1.我們目睹了,發(fā)生過的事物,
那些時代的豪言壯語,并非為我們所說出。(魏育青譯)
2.我們見證光輝的文字,已鑄成歷史,
未來之時代,不任人改寫。(綠原譯)
3.偉大的詞語,出自發(fā)生的事,
依然可見的時代,并非為我們而存在。(陳寧譯)
詩歌的第二層與第四層揭示了現(xiàn)代人猶如“被拋入”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存困境,化用中國的一句古話便是“往者不可諫,來者不可追”。不難發(fā)現(xiàn),第二層中有著形而上的精神矛盾?!白汾s”原是形容趕上前方的、未至的事物,在這里卻用于搭配“過去之事”,似乎在邏輯上是不合的,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正是現(xiàn)代人的真實生存圖景。只要永恒還未到來,那么一切事物(無論是過去之事、現(xiàn)在之事,還是未來之事)都將會成為過去。而在這萬事萬物飛速運轉的現(xiàn)代社會,人是渺小且無奈的,看似作為主體的人試圖把握命運,把握未來,卻未曾想到力在凝聚后的一剎那便瓦解委頓,人反而成了由事物所支配的客體。
海德格爾認為,“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的”,對自己“來自何處”“駛向何方”一無所知。換言之,人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是被動的、偶然的、孤獨的,生命的悖論和不確定性使得“所有發(fā)生過的事物,總是先于我們的判斷”,就如第四層中所說:“偉大的詞語,出自發(fā)生的事”,“未來之時代,不任人改寫”。面對往事不可述,未來不可追的陌生境遇,落入孤立無援的夾縫中求生存的“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在不少人看來,這已是被逼迫上一條死路、注定是悲劇結局的生存狀態(tài)了,于是有些人開始顧慮,變成懦夫;有些人不堪磨折,逆流而退,其實這并不是詩人的本意。受里爾克影響極深的存在主義先驅薩特便試圖從這種悲劇宿命中探詢詩意的解脫:“人生就像是被拋上了一列飛速運轉的列車,對于它來自何處,還是駛向何方,人們一無所知。人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在存在中自由選擇,并獨立地對自身及整個世界擔負起責任?!钡拇_,有著獨立意識的人若不能拿出“向死而生”的孤勇尋得一方屬于自己的天空,與茍存一時的蜉蝣又有何異?今日的“追趕”或許并不能在明日得到回報,甚至會自尋不快,但每一次的追趕都定然是螺旋式上升的通道,助推我們走向精神深處的寧靜與澄明。
1.不要膽怯,如果有死者與你擦肩而過,
同他們,平靜地對視吧。
無數(shù)人的憂傷,使你與眾不同。(魏育青譯)
2.別怕,如果有逝者與你錯過,(人生之終點是何謎底?)
那注視已逝者的眼神吧,像古老的習俗。
請別怕,以往的逝者的憂傷,讓你不堪重負了吧,卻又更與眾不同。(綠原譯)
3.不要羞慚,當堅持到終點的那些死者與你擦肩而過的時候,(終點意味著什么?)
同他們用眼色交談吧,平靜地,當作習俗,
不要懼怕我們的悲哀會異樣地成為你的負擔,會使你在死者中顯得醒目。(陳寧譯)
第三層中所蘊含的意味有些難以咀嚼,不過當我們頓悟的一瞬間不得不佩服詩人的深邃思想。首先,不難看出與達到終點的逝者“平靜對視”這一行為中體現(xiàn)出的里爾克一以貫之的死亡觀,自然,與這種死亡觀相對立的便是后一句中懷有悲傷、悲哀之情,不能坦然處之的“以往的逝者”“眾人”,詩人鼓勵我們不要因為自己面對死亡平靜的內(nèi)心與眾人不同而感到懼怕和異樣,實則也是對傳統(tǒng)死亡觀念大膽而又隱晦的對抗與揚棄。在早期作品《祈禱書》中,里爾克舉出了一個絕妙的比方:“因為我們只是皮殼和葉子。每個人身上都含有偉大的死,它是萬物圍著旋轉的果實。”由此可以看出,詩人認為生與死是一體的,死是對生必然的延續(xù),人的生存就是在“生與死”兩個領域中不斷滋養(yǎng)自己,并達到完滿和充盈的過程。因此他倡導世人應懷著儀式感而非否定之態(tài)度去面對“偉大的”死亡,這一點在“古老的習俗”一詞中也得到了驗證。
1.有何勝利可言?
挺住意味著一切。(魏育青譯)
2.有誰在談論勝利呢?
忍耐就是一切。(綠原譯)
3.誰還在言及勝利呢?忍耐就是一切。(陳寧譯)
羅伯特·弗羅斯特曾經(jīng)在《詩的運動》中指出:“一首真正的詩是隨著它的形成而逐步展開的,它知道最好的東西還在后頭,在最后一節(jié),到那時明智同惋惜才融為一體,正如在飲酒歌中幸福和哀怨融化在一起一樣。”本詩的最后一節(jié)便是他這一觀點的最好佐證。如果把前文語句中流露出的種種孤獨虛無情緒比作林中沉寂旋落的秋葉,那么這兩句話便是天邊霎時鋪展開的潑辣辣的晚霞,有著石破天驚的美感?,F(xiàn)代人的生活已經(jīng)不再透徹簡單,當一直以來堅信的價值觀被種種現(xiàn)實瓦解得支離破碎后,人很容易陷入不解、空虛和恐慌之中。兒時以“堅持就是勝利”為座右銘,堅信再漫長的道路盡頭也尚有一條清晰的終點線在遙遙感召;而在現(xiàn)代社會,終點線的意義和價值模糊難辨,正如里爾克所說:“我們無從追趕,難以辨認?!碑敗皠倮钡暮x已經(jīng)恍惚可疑的時候,還有什么勝利可言呢?于是尼采在其著作《敵基督者》中提出:“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云漂泊。我的時代還沒到來,有的人死后方生?!鞭q證來看,所謂“達到之路甚于到達”,長久緘默大概原本就是聲震人間同屬一體的背影。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berstehn”這個詞,有著無比壯烈無比燦爛的犧牲意味,如同一把尖而向上的匕首,與時間、與異己力量對峙,而“勝利”正是生發(fā)于對峙本身——人憑著自己最寶貴的生命將時間一點點“消磨”致死。其化身猶如希臘神話中的西緒弗斯,猶如《老人與?!分械纳5貋喐?。不過,近幾年學界更多地傾向于將“berstehn”一詞理解為“隱忍”“忍耐”,這是一個永恒的向上承擔的姿態(tài),但這種承擔并不是西緒弗斯式的悲壯,更多的是一種禪宗式從容的期待,像是用盡畢生孤勇在黑暗的最深處建立起一座廟宇,日日夜夜虔誠地將初心供奉。廟外有風雨、有猛獸、有漫長的黑夜,廟內(nèi)有玫瑰、有綠蔭、有沉靜如舊的港灣,雖然他們之間有著“古老的敵意”,但光陰匆匆,廟宇始終以巍峨之態(tài)勢從容屹立不倒。不妨引用里爾克自己的話:“進你自己的心,建造你的艱難。你若如一塊隨四季變換的土地,那么,你的艱難在你心中應如一間房屋。”
里爾克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能從有限的個人視線窺見那無限的宇宙蒼穹,進而關注到全人類面對注定無可把控的無常命運的抉擇和對生死存在的態(tài)度。這首詩的前半部分極盡彷徨無助,但其實里爾克對“存在”的態(tài)度并不如我們所體會到的這般絕望,他甚至認為“寂寞地生存是好的”。這也是詩人的矛盾之處,在尋找自己的血統(tǒng)歸屬、靈魂故鄉(xiāng)的同時又將孤獨奉為神明,終其一生去守護。詩人作為存在主義的詩學先驅,敏銳地感知到了人類存在的境遇,他認為,世界上的人都是“一個個單數(shù)”,“孤獨生存”乃是人生的常態(tài),雖然孤獨難以忍受,但它同時具有不可毀滅的精神力量。孤獨更像是那些古老神話傳說中無言的召喚者,它們在期待我們的出現(xiàn),給我們帶來最終的驚喜。因此詩人選擇忍耐一切“廣大的孤寂”,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抒發(fā)自己的孤寂之感,以孤寂的心態(tài)與自己與世界和平相處??梢哉f,這是里爾克獨有的在“被拋入”境遇中的詩性解脫——縱使命運不可考、往者不可述、來者不可追,我們也要去做當下唯一可做之事,即要擔當起孤獨、無望與苦難,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富于成果的精神廟宇,堅定且沉靜地與時間相互對峙,相互消磨。
自人類出現(xiàn)以后,世人就在探尋如何達到在世的本質狀態(tài),如何達到人類本體的內(nèi)在平衡。至于對存在意義、生命價值的理解,各人有各自的見解,因此對這首詩,有的人讀出了一種絕望的治愈,有的人覺察到一種清醒的無奈。而在我看來,里爾克分明是懷抱著沉重的靈魂,在自我淬煉中建立起了閃爍著耀眼精神之光的獨立的永生的世界。我們生于暗夜,那里清冷寂靜,什么也看不見,但在里爾克的黑夜里,萬物不僅芬芳,而且朗聲歌唱。
1 〔美〕蘇珊·朗格:《生活及其意象》,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519頁。
2 唐妙琴:《同一與他者:里爾克與卡夫卡創(chuàng)作思想研究》,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13年博士論文I0-02,第35—38頁。
3 〔美〕羅伯特·弗羅斯特:《詩的運動》,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5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