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審美結構與讀者感受層次的對應關系
——以辛棄疾的《水龍吟》和《青玉案》為例

⊙劉宇頌［浙江海洋大學，浙江 舟山 316022］

古代的詩詞作品由語言審美形式和情感精神內(nèi)容構成，形成一個多層次的藝術整體。根據(jù)寫作目的和表達主題的不同，詩詞審美結構可以分為聲色美、抒情美、哲理美和獨特美。讀者通過閱讀詩詞、想象畫面，形成了四種與之對應的感受層次，即感官體驗、情感體驗、意蘊體驗和個性體驗。

表層的聲音、色彩、語言等構成審美結構中的聲色美，通過吟詠這一動作或想象這一思維過程帶給讀者以直觀的感官刺激。較為深層的情感構成審美層次中的抒情美，帶給讀者心靈的激蕩。陸機在 《文賦》 中便提出了“詩緣情” 的主張。優(yōu)秀的詩詞通常還蘊含著更深層的哲理，構成審美層次中的哲理美，使讀者體會到其中蘊含的文化價值。儒家主張以“哲理” 為美，因此有“詩言志”一說。古代詩詞教學中側重對“意象” 進行分析，就是對審美結構中抒情美和哲理美的深入挖掘。以上三種審美結構結合形成的獨特美，讓讀者獲得個性體驗。因此，古代詩詞的審美結構與讀者的感受層次并不是相割裂的，而是依次對應，渾然一體，使文本和讀者相通。

一、聲色美與感官體驗

詩詞作品審美結構的第一層由語言構成。詩詞由用高度凝練、詩意化的文學語言組成，不同于方言和日常的實用語言。語言是表達作者思想情感的載體和手段，是構成詩詞的基礎，因此作者大都對作品的語言傾注大量心血，以達到文字精練、生動、合乎韻律。詩人賈島 “推敲” 的故事、杜甫“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都說明了作者對語言的重視程度。即使是以通俗易懂著稱的白居易的詩，也體現(xiàn)了詩人對韻律的把握和對語言的精心雕琢。在詩詞的語言中，語音成分和詞匯成分有著重要的地位。語音為讀者譜寫了一曲朗朗上口的歌謠，余音繞梁，加深了讀者的印象；詞匯為讀者構成了一幅鮮活生動的畫面，栩栩如生，使讀者腦海中人物的藝術形象得以豐滿。兩者組合形成了詩詞的聲色美，以此為基礎激發(fā)讀者的感官體驗。

以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為例，清代譚獻稱其為“裂竹之音”，雙調(diào)一百零七字，以四字句為主，平仄相對?！靶猎~的絕大部分用韻是嚴格的，有的甚至只用一個詩韻的韻目，從不通韻”。因此這首詞的語音更容易被讀者記住。詞匯部分里，“楚天”“清秋”“落日”“斷鴻”等皆是詩人登臨所見。物象的巧妙組合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景物圖，形容詞的運用和動作描寫讓讀者仿佛置身其中?！俺烨Ю铩庇|動了視覺；“欄桿拍遍”觸動了觸覺；“清秋”觸動了冷熱覺；“斷鴻聲”觸動了聽覺……再如《青玉案·元夕》，雙調(diào)六十七字，其語音部分較為特別，下闋連用三個七字排句，一氣呵成。詞匯部分中，上闋描寫了元宵節(jié)的熱鬧場面，辭藻華麗。“花千樹”“星如雨”觸動了視覺，“鳳簫聲動”“笑語盈盈”觸動了聽覺，“暗香去”觸動了嗅覺……經(jīng)過大腦加工，通過感官調(diào)動，讀者從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中脫離出來，專注地沉浸到詞所描寫的“楚天清秋圖”和“元夕盛況圖”中，看作者所看，聽作者所聽，這便達到了第一個感受層次，即感官體驗層次。

二、抒情美與情感體驗

詩詞作品審美結構的第二層由情感組成。詩詞通常蘊含著作者豐富的感情，情景交融是意境創(chuàng)造的表現(xiàn)特征。尤其是在詞中，情與景密切相連，不可分割。有些詩詞的情感沒有明確體現(xiàn)，隱藏于景色中；有些詩詞情感外露，作者直抒胸臆；還有些詩詞情景交融，寫景與抒情渾然一體?！白髌分械乃囆g情感是熔鑄于一定藝術形式的形式化情感，接受者在接受過程中，須重新體驗這種情感，將其化為與自我的人格與靈魂相同的具體情感”。感受到詩詞作品的抒情美之后，讀者的第二個感受層次——情感體驗即被觸發(fā)。由于詩詞語言具有特殊性，不像日常用語那樣平白易懂，因此讀者會花費更多的時間，反復涵詠詩詞。讀者在對詩詞進行深入的閱讀和探討的過程中，想象詩詞呈現(xiàn)的畫面，容易與作者達成共鳴，體會到作者當時的情感。這種情感體驗能力因人而異，有些讀者僅達到理解程度，而有些讀者可以感同身受，情感再現(xiàn)，也有的讀者能再生出更豐富的情感。

以《水龍吟》為例，這首詞飽含了一位末路英雄的無奈與蒼涼，內(nèi)心情感含蓄又淋漓盡致，全文并沒有“悲”或“哀” 字出現(xiàn)，但讀者往往能夠感受到詞中的沉痛悲憤。這時讀者可以和文本對話，與作者情意相通，達到劉勰所說“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 的程度。如果恰巧讀者也經(jīng)歷過懷才不遇、壯志難酬，則情感體驗會更為強烈。又如《青玉案》，當讀者沉浸到上闋描寫的繁華盛況時，仿佛能夠體驗到元夕夜游街人們的歡快之情，而讀到“眾里尋他千百度” 時，仿佛體驗到作者尋人的焦灼。當讀到“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時，似乎自己也眼前一亮，找到了想要尋找的人，驚喜之情涌上心頭。而且此時的驚喜之情在焦灼的對比下顯得愈發(fā)濃烈。當讀者可以感作者之所感，甚至通過親身經(jīng)歷使感情更加濃烈時，便達到了第二個感受層次，即情感體驗層次。

三、哲理美與意蘊體驗

哲理美是詩詞作品審美結構的縱深層次。每一位作者的生活狀態(tài)、人生態(tài)度都不相同，通過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思索，作者的特定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得以表露，形成詩詞的“言外之意”，這種“言外之意”便是哲理意蘊。讀者閱讀文本后，調(diào)動自己的理性思維，通過自己的理解和判斷，體會到詩詞中的意蘊，達到智慧的飛躍，這就是感受體驗的第三層次——意蘊體驗。

以《青玉案·元夕》為例，詞中名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初看平平無奇，讀者耳熟能詳，但王國維發(fā)掘出這句話的哲理美，達到了意蘊體驗層次。在《人間詞話》中，他把這句看作“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的第三境界，從懷才不遇的情感中跳脫出來，與社會、人生相聯(lián)系，形成了自己的理論見解：大多數(shù)人的成功來之不易，耗時較長，在這一過程中，其能力不斷提高，有朝一日功到事成，便會發(fā)現(xiàn)苦苦追尋的東西已然出現(xiàn)在身邊。將詩詞與人生境界相結合，就是意蘊體驗。

意蘊體驗具有開放性，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寬廣的期待視野和縝密的邏輯思維會大大提高意蘊體驗的水平，使讀者對人生和社會有更為透徹的領悟。意蘊體驗受時間和空間所限制。牙牙學語的孩童初讀詩詞，很難形成意蘊體驗，因為他們的思維還不足以理解詩詞中的哲理。即使是同一人讀同一首詩，少年、中年和老年時期意蘊體驗也不相同。少年時期由于生活經(jīng)驗短缺，大多停留在了解名家感悟?qū)哟?，而中年、老年時期基于自身經(jīng)歷，會獲得新的理解，更容易將詩詞中的哲理運用到生活中。詞人蔣捷所言“少年聽雨歌樓上”“壯年聽雨客舟中”便說明了人生不同階段感受不同的道理?？臻g也會影響讀者的意蘊體驗。居住在鄉(xiāng)村和城市里的讀者在閱讀陶淵明的詩集時感受并不相同，去過建康賞心亭實地考察的讀者在閱讀《水龍吟》時意蘊體驗會更深刻?！白x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真正的意蘊體驗隱藏在現(xiàn)實經(jīng)歷中。

四、獨特美與個性體驗

聲色美、抒情美和哲理美共同構成了詩詞第四層——審美結構，即獨特美。詩詞是作者個人情感的產(chǎn)物，帶有個性化色彩，有不同于其他作品的獨特美感。每一首詩都是不可復制的，擁有最為獨特的韻律、辭藻等，通過閱讀詩詞的上下句，讀者享受到陌生化的體驗。當讀者結束閱讀活動后，不斷回味詩詞，擁有了不同于別人的感受體驗時，便達到了第四個層次——個性體驗。

例如《青玉案·元夕》，當時南宋統(tǒng)治者縱情聲樂和歌舞享樂，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辛棄疾政治失意，不愿和縱情歌舞之人同流合污。整首詞構思巧妙，語言精致，以香草美人手法抒發(fā)作者的政治抱負，體現(xiàn)了作者的高潔品質(zhì)，形成了這首詞的獨特美。古典詩詞的魅力常常不止于本身所具有的感染力，還表現(xiàn)在它能夠給人豐富的啟迪與聯(lián)想。有些讀者基于自身職業(yè)，在閱讀過后會有獨特的個性體驗。比如將這首詞和個人職業(yè)生涯相聯(lián)系，從中獲得個性化體驗，繼而提高個人能力，完善本職工作，提升個人水平。這種個性化體驗讓讀者想到自身經(jīng)歷或未來人生道路，重拾信心或得到指引，使得詩詞的審美層次和讀者的感受層次又上升了一個臺階。個體的社會活動和感受活動千差萬別，讀者以原有思維結構為基礎，從詩詞中得到啟發(fā)，繼而指導實踐。因此，個性體驗具有實踐性，且不易被旁人所復制。實踐性越強，個性體驗的深入程度和質(zhì)量就越高。

總之，詩詞的審美結構是多樣的，讀者與文本進行對話，從而達到不同的理解程度和感受層次。鑒賞詩詞首先應做到尊重文本的審美結構，之后才有可能進行正確、深入、多元化的解讀。審美結構可以和感受層次相對應，當讀者從感官體驗、情感體驗、意蘊體驗和個性體驗四種層次去閱讀詩詞時，其理解深度會大大增加。

1 星漢：《稼軒詞突破格律淺說》，《殷都學刊》2003年第3期，第97頁。

2 顧祖釗：《文藝學教程：中國文化詩學的新闡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