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惜相隨入島云”
——項斯詩七首賞析

⊙王 正 ［臺州學(xué)院， 浙江 臺州 318000］

一、《寄石橋僧》

逢師入山日，道在石橋邊。

別后何人見，秋來幾處禪。

溪中云隔寺，夜半雪添泉。

生有天臺約，知無卻出緣。

這首詩寫的是詩人尋訪石橋僧不遇而引發(fā)的真切思念和茫然若失的心情。全詩以天臺石梁作為一個立足點，在與人閑聊中充滿對石橋僧的禮敬和懷想。“入山”意味著師父進(jìn)山閉關(guān)禪修，“幾處”表明師父居無定所，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意思相近。詩中的“云隔寺”和“雪添泉”，分別指彌漫的云霧遮擋了視線和新漲的溪水阻擋了去路。頷聯(lián)的這一對文學(xué)意象，以煙云繚繞和山泉淙淙描畫了深山的清幽和邈遠(yuǎn)。所以，不遇，也是因為不便，禪靜而不便叨擾，即便尋訪也無處可尋，縱然知道方向，山路也難行。可能更重要的還是俗世與塵外的阻隔，師父他“生有天臺約”，生來就有在天臺山出家禪修的因緣，因此，他的“入山”也是緣分使然；而“我”和禪師的這段交往，卻如花開花謝，緣生緣滅，不知道有沒有再次相見的情緣……

二、《欲別》

花時人欲別，每日醉櫻桃。

買酒金錢盡，彈箏玉指勞。

歸期無歲月，客路有風(fēng)濤。

錦緞裁衣贈，麒麟落剪刀。

這是項斯詩歌中比較少見的一首情詩，寫一對情人的離愁別緒和真摯感情。正值春暖花開的美好時節(jié)，有情人卻面臨著別離之苦?！盎〞r”，既指鮮花盛開的時節(jié)，又隱喻是情意漸深、心靈默契的愛情“綻放”的時候，在這個時候離別是特別惆悵的。因此，不管是品嘗新鮮的櫻桃，還是散盡千金，買醉澆愁，抑或是彈琴抒懷彈到手指發(fā)酸，都無法排遣滿腔愁緒。

在古典文學(xué)意象中，“櫻桃”屬于意蘊特殊豐富的一種。首先，櫻桃屬于時令果品，古代曾作為宗廟供奉之物，是尊貴的象征。唐代的新科進(jìn)士有大擺“櫻桃宴”的習(xí)俗，目的是讓大家嘗新，以此答謝師友，可見櫻桃在當(dāng)時是非常珍貴的。同時，櫻桃又似乎特別女人化，吻合女孩子的清新水靈，溫潤柔美，所以我們多形容女子“櫻桃小口”。櫻桃在表達(dá)女性情感上是偏向于“零落”和“媚”的，因此，還有時光易逝、青春不再的蘊涵，像“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櫻桃花謝梨花發(fā)，腸斷青春兩處愁”“橋下東流水，芳樹櫻桃蕊”等詩句，都傳遞了櫻桃落蕊、隨水而逝、相會之日、遙遙無期的情意，讓人唏噓不已。

項斯的這首詩借用“櫻桃意象”寫別離之情。但他沒有采用“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凝重氛圍來直接抒發(fā)傷感，而是通過三個具體的場景“醉櫻桃”“買酒”“彈箏”刻畫出情人之間難舍難分、同時又將最美好的東西奉獻(xiàn)給對方的深摯之情。再加上歸期不定，前路未卜，這又加重了一絲憂慮和牽掛。在離別之際，他們只好選擇了“每日”時時刻刻在一起的方式，彌補即將分別的寂寞和難受。

“錦緞”和“櫻桃”表明兩人衣食無憂，所憂的恰恰是感情的愁悶和精神的無依。從“彈箏”和“裁衣”看，詩歌中的女子特別有才藝，但與情人一別，便空有渾身才藝而無知音欣賞，“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裁衣贈”，是古代一種最貼己的感情表達(dá)方式，因為衣服最貼身、最具有親密的寓意?！镑梓搿笔莻髡f中吉祥的神獸，在衣服上繡這一圖案，象征著逢兇化吉，辟邪安身，代表著戀人的美好祝愿和悉心呵護。剪刀落下，剪開了錦緞布料，而剪不斷的是兩人之間的相思之苦和脈脈深情。

三、《題太白山隱者》

高居在幽嶺，人得見時稀。

寫箓扃虛白，尋僧到翠微。

掃壇星下宿，收藥雨中歸。

從服小還后，自疑身解飛。

這首詩寫了在太白山隱居的道士，他日常生活與大自然同化，坐忘山水，試圖修煉成仙。這里的太白山應(yīng)該是古都長安三百里外的太白山。詩歌首聯(lián)緊扣題目中的“隱”字，用“高”“幽”兩個字寫出了隱居者棲息地的特征：高峻、幽深，所以人跡罕至，認(rèn)識他的人很少，項斯以“見時稀”突出了這位隱居道士的神秘感。

接下來兩聯(lián)寫道士的日常生活起居，處處彰顯著道教的文化符號。“寫箓”就是畫符，畫那種像蝌蚪文一樣的詭異的秘符?！办纭痹笍耐饷骊P(guān)門的門閂，引申為關(guān)閉、隔斷、保持之意。“虛白”是道家用語，指虛空純凈，心無雜念，如果用在繪畫書法中，“虛白”又指留白和空靈，宗白華在《美學(xué)散步》中認(rèn)為“虛白”是一種曠達(dá)悠遠(yuǎn)的審美趣味，這與道家的理想境界似乎不謀而合。需要指出的是，項斯的詩歌用語有時為了古樸典雅和格律嚴(yán)謹(jǐn)，不免生澀難懂，如“寫箓扃虛白”，其實就是“畫符持虛靜”，屏聲斂息、全神貫注、畢恭畢敬地畫符。這位道士不僅自己好學(xué)，而且善于虛心求教，他又到“翠微”去，即到高山上尋訪得道高僧，共同探討修行悟道的方法。

唐宋時期，佛道相融，因此互為參照是很自然的事情。后來張伯端（紫陽真人）在他的《悟真篇·后序》中說：“此后若有根性猛利之士，見聞此篇，則知伯端得達(dá)摩、六祖最上一乘之妙旨，可因一言而悟萬法也。”表明他撰寫的道家南宗的煉丹真經(jīng)，已經(jīng)吸收了禪宗思想的最高妙旨。道教虛靜守一的坐忘與佛教空明不執(zhí)的禪定，應(yīng)該是殊途同歸的。再譬如，道教歷來有星辰司命信仰的傳統(tǒng)，認(rèn)為文昌、三臺、北斗等星宿具有主宰人間禍福和人生命運的功能，并吸納了佛教“九曜”星辰的內(nèi)涵，融合之后完善了道教的占星術(shù)，這一星辰司命的信仰到唐代時達(dá)到了高潮。所以，項斯筆下的這位道士，常常在天氣晴朗的時候，仰望星空，“掃壇星下宿”，寫他干脆就睡在星空下的望天壇上，這句詩寫出了道士的星辰信仰，寫出了道士日常的祈天儀式，也寫出了道士的居所看上去與星辰很近、高聳接天的情形。而道士在細(xì)雨中“收藥”的姿態(tài)，很有道骨仙風(fēng)之態(tài)，也有悠閑淡定地漫步于風(fēng)雨煙靄中的瀟灑自如的意境。

最后兩句寫道士嘗試服食丹藥之后，產(chǎn)生一種飄然欲仙的特殊感覺，自服丹藥后，身輕如鳥飛。雖然這屬于一種“自疑”，或者是項斯將他反諷為一種自我的感覺甚至是幻覺，未必就是客觀事實，但對于一位長期在山林中修煉的高人來說，即使沒有真正飛升上天，但過著與天地山水共生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jīng)像神仙一樣快樂逍遙了。在這個意義上，道士是真的能夠“飛”起來的，這就是所謂的“一入終南便為仙”了。

四、《夜泊淮陰》

夜入楚家煙，煙中人未眠。

望去淮岸盡，坐到酒樓前。

燈影半臨水，箏聲多在船。

乘流向東去，別此易經(jīng)年。

這首詩寫項斯路經(jīng)淮陰渡口，目睹繁華熱鬧的夜景，觸景生情，感懷自己孤單寂寞、身世飄零的心情?；搓幰股谢\罩著暮靄煙云的情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詩句，煙霧裊裊，燈影幢幢，恍然如夢。對于一個在現(xiàn)實境遇中過慣了漂泊、孤寂的詩人來說，“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眼前的繁華與喧鬧，似乎屬于另一個世界。夢里與夢外，繁華與孤獨，在詩人的心靈世界中構(gòu)成了一種強烈的沖突?！叭宋疵摺奔戎富春影哆吥欠N“不夜城”式的繁華熱鬧，又暗示自己的心緒不寧和心理躁動，所以坐在酒樓前眺望淮河岸邊的燈紅酒綠。“酒樓前”，是這首詩的一個觀察視角，居高臨下，因而看得見淮河水中燈光的彩影，聽得到舫船里面古箏的樂聲。“半臨水”，因為視覺所限，只有靠向自己這一邊的船外燈籠和屋檐掛燈才能見水中倒影，另一半是看不見的，這看不見的半邊場景，這沒有寫出來的像外之境，卻是一個意在言外的空間，寫出了淮陰夜景中那種形容不盡的繁盛景象?！岸嘣诖?，寫聽覺效果，箏聲本來清雅柔和，但多條船上一齊發(fā)出不同的箏聲，不免有交錯蕪雜之嫌。這些燈影和箏聲所營造的華彩，并未勾起詩人及時行樂、醉生夢死的享受欲望，反之，被詩人一眼看盡的卻是淮河岸邊單調(diào)乏味的繁華喧囂，這與詩人心中卓然不群的孤高意境是格格不入的。詩人面對淮河所感悟到的是逝者如斯、一別經(jīng)年的人生匆遽感和蒼涼感。

五、《宿山寺》

栗葉重重復(fù)翠微，黃昏溪上語人稀。

月明古寺客初到，風(fēng)度閑門僧未歸。

山果經(jīng)霜多自落，水螢穿竹不停飛。

中宵能得幾時睡，又被鐘聲催著衣。

這首詩寫項斯借宿山寺，完全陶醉在山中清幽秀美的風(fēng)光和寧靜澄明的禪境中，卻因行旅匆匆無法逗留而悵惘。《會稽掇英集》認(rèn)為這里的山寺，即紹興云門寺，是以前王獻(xiàn)之的舊宅。詩歌一開始寫到的重重披覆的樹葉，就將山寺所處的地理位置“幽深山谷”呈現(xiàn)了出來。入夜之后，溪流邊上人們聊天的聲音逐漸稀少，在山村里，人們習(xí)慣早早入戶休息。這句話是寫山中的幽靜，也烘托出禪寺非常寧靜的氛圍?！吧剿乱乖隆?，本來就是非常富有詩意的禪境，而“客初到”，表明詩人剛剛來到這里，就感受到了這種禪境寧靜澄明的美好。寺里的僧人還沒有回來，因此寺門自然地敞開著，任風(fēng)吹拂，所以叫“風(fēng)度閑門”。這里的山色靜謐，人性誠樸，夜不閉戶，所以“我”可以不用敲門就直接進(jìn)入借宿，這兩句重點寫的是山寺的古樸溫雅，還有青天皓月給人帶來的空明澄澈之感。下一聯(lián)主要寫山間萬物的自在歡樂，山果經(jīng)霜之后的自然飄落，水螢穿過竹林時輕盈快活的飛翔，一切的一切都不受外物侵?jǐn)_，順著自然的節(jié)律自由生長著。雖然這些山中的生命忽開忽謝，卻沒有“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無常之嘆。瞬息之間的自由美好，就是每一個生命在屬于自己的時空里最絢爛的綻放?？上У氖?，這種對生命美好的體驗和感悟，在詩人項斯看來，實在是太倉促了。按照詩人的本意，對此情此境是非常向往的，是平生都要“夢隨山花開或敗”的，是愿意在山寺中度過一段美好歲月的，但卻因晨鐘響起，詩人不得不按原定計劃匆匆離去，重返世俗人生。徐光大在《項斯詩注》前言里曾指出，項斯的詩“起承轉(zhuǎn)合的痕跡比較明顯，有時轉(zhuǎn)的角度太大”，讓人一下子難以理解，譬如“中宵能得幾時睡”這句，容易產(chǎn)生歧義，讓人誤解為詩人要表達(dá)睡眠不充足，半夜才入睡，又被凌晨的鐘聲喚醒，感覺不舒服。其實，詩人在這里要傳達(dá)的是面對山間美景、山月禪意和生命自在，無比留戀，所以才會對來去匆匆感到深深的遺憾和無限的惆悵。

六、《涇州聽張?zhí)幨繌椙佟?/h2>

邊州獨夜正思鄉(xiāng)，君又彈琴在客堂。

仿佛不離燈影外，似聞流水到瀟湘。

這首詩寫遠(yuǎn)在邊區(qū)的游子的思鄉(xiāng)情懷。朋友的琴聲加深了他對故鄉(xiāng)的懷念，而心聲和琴聲，又在鄉(xiāng)情這一點上產(chǎn)生共鳴。筆者認(rèn)為，這首詩是項斯所有的詩歌中在起承轉(zhuǎn)合的結(jié)構(gòu)方面做得最自然的一首，如行云流水。涇州，在現(xiàn)在的甘肅涇川以北，在唐朝屬于邊遠(yuǎn)地區(qū)。因此，“遠(yuǎn)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詩人，每當(dāng)夜深人靜感到孤寂時，就會油然而生“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心緒，這是一段抹不去的鄉(xiāng)愁。偏偏在這時候，朋友張?zhí)幨坑衷诳蛷d里彈琴，彈的也是一首思鄉(xiāng)的曲子，琴聲更添鄉(xiāng)情，愈發(fā)勾起了詩人對故鄉(xiāng)的眷戀，甚至那內(nèi)心深處無法用言語傳達(dá)的情愫，似乎都被這琴曲抒發(fā)了出來。隨著這情致婉轉(zhuǎn)的琴聲，房間的燈影中仿佛幻化出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這些熟悉的故鄉(xiāng)面貌，都在燈影里一幕幕地回放。正在此時，琴曲似乎又奏出了一段流水般的音樂，讓人如同聽到了故鄉(xiāng)的溪流淙淙，這段“流水”的音樂，似乎是專門演奏給知音人聽的。其實，只要是表達(dá)思鄉(xiāng)的情感，又有誰的心意不能相通，又有誰的心弦不被撥動呢？于是乎，詩人的那顆游子之心，也仿佛隨著流水，流到了瀟湘，流到了南方，流到了故鄉(xiāng)。

七、《山行》

青櫪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dāng)?shù)家分。

山當(dāng)日午回峰影，草帶泥痕過鹿群。

蒸茗氣從茅舍出，繰絲聲隔竹籬聞。

行逢賣藥歸來客，不惜相隨入島云。

這首詩寫詩人深入山林，因為喜歡山上人家的原始生態(tài)、恬淡生活和平常心境，而愿意追隨賣藥山客入“島云”去過山民的生活。金圣嘆曾經(jīng)評點這首詩說“乃忽寫無人，忽寫有人，忽又寫無人，真為清絕出奇之構(gòu)也”。在金圣嘆看來，這首詩的敘事方式是曲折有致、夭矯多變的，在“無人”和“有人”的詩境設(shè)置上，顯得跌宕多姿。詩中有山、有水、有深林、有人家，寫得層次鮮明。寫山中的原生態(tài)，就寫觀日影計時，循鹿跡行走，完全是一派 “侶魚蝦而友麋鹿”（蘇東坡《前赤壁賦》）的生存方式。人與山中的動物混跡在一起，返璞歸真，過起了幾乎是自然化、野性化的原始生活。寫山中的日常起居，住的是竹籬茅舍，過的是種茶品茗、養(yǎng)蠶繅絲的淳樸日子。這里沒有心機巧詐，有的只是質(zhì)樸溫情。寫山中的自然風(fēng)貌，有森林茂密，有清溪蜿蜒，有云海繚繞，宛如一座海上仙島，召喚著“我”走向深山更深處。仿佛機緣巧合，“我”路上偶遇賣藥歸來的山客，他如同“仙人指路”般帶著“我”隱沒在仙氣縹緲的“島云”之中?；蛟S，那煙濤微茫、怡然自樂的仙鄉(xiāng)，才是詩人項斯的精神故鄉(xiāng)吧。

1 4 徐光大：《項斯詩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第1頁。

2 張東哲：《“櫻桃”禮制文化內(nèi)涵與唐詩的象征書寫》，《江蘇第二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7年第11期。

3 〔日〕市川桃子：《中唐詩在唐詩之流中的位置──由櫻桃描寫的方式來分析》，蔣寅譯，《古典文學(xué)知識》1995年第4期。

5 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5—86頁。

6 孫偉杰：《“籍系星宿，命在天曹”：道教星辰司命信仰研究》，《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8年第1期。

7 陳德芳校點：《金圣嘆評唐詩全編》，四川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