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易”與“輕狂”
——試比較杜甫詩《客至》和《賓至》

⊙陳羽茜［杭州師范大學(xué)， 杭州 311121］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

——《客至》

幽棲地僻經(jīng)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

——《賓至》

《客至》與《賓至》均在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時期寫成。這兩首七律不僅寫作時間相近，體裁相同，題材上也皆因客人到來之契機寫就，且都記錄了賓客“至”后自己的情感變化和行為態(tài)度，有許多相似之處。然而，詩人杜甫通過對選景擇物的審慎安排、遣詞造句的巧妙運用、格律用韻的精心設(shè)計將兩首詩在相似性中區(qū)別出特殊性，使二詩傳達的情感態(tài)度大相徑庭。

《客至》一詩的情感被定義為誠摯的友情是無可非議的，《賓至》一詩傳達的情感卻有待商榷。以往多數(shù)學(xué)者也認為這是稱頌友情之作，少有不同的聲音。張綖和陳秋田等人雖曾察覺到二詩區(qū)別，卻不曾深究。1957 年，蕭滌非先生指出《賓至》詩中乃是“不速之客”，是杜甫所不樂見的“俗物”。詩的語氣傲岸且?guī)С爸S，道出了詩人對“賓”的到來不甚歡迎的情感態(tài)度。那么，同樣是待客，詩人為何在情感上持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筆者將立足于詩作本身的創(chuàng)作背景、內(nèi)容和形式，進一步探究詩人在兩首詩歌中表達的情感，并嘗試著對詩歌背后反映的詩人交友原則與品性格調(diào)進行進一步探索。

一、迥然不同的行為態(tài)度

《客至》與《賓至》雖同為待客詩，但詩中的待客方式和禮節(jié)卻不盡相同。詩人用精妙的筆觸構(gòu)造了兩詩意象上的細微區(qū)別，記錄言行間的差異，并用心將其連綴成句，從外顯的行為態(tài)度彰顯自己對待兩位來客情感的親疏遠近。

從詩題入手，兩首詩的題目均言“至”，但主語不同。許慎《說文解字》云：“賓，所敬也。”“客，寄也。”段玉裁注：“析言之則賓、客異義?！笨梢?“賓”是表達敬重的稱謂，而“客”則更顯親近，可作為心靈的依附和寄托。明代張綖在解析二詩題目時也曾說：“前者《賓至》詩，而此云《客至》；前有敬之之意，此有親之之意?！钡拇_，杜甫寫兩首詩時帶著截然不同的情感態(tài)度。在寫《客至》時，詩人自注“喜崔明府相過”，不僅一語道明客人身份，還以“喜”字直抒開懷之態(tài)?！顿e至》一詩則無任何題注，看似并非作者無意疏忽，而是不愿流露過多感情。

再讀詩的首聯(lián)?！犊椭痢穼懖萏弥茉獯核苋堋⑷胡t做伴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一個“春”字，在點明時間外多了一層喜悅之情。第二句借“鷗鷺忘機”的典故訴說開懷暢談、喜上眉梢的歡樂。相比之下，《賓至》首聯(lián)則用單向?qū)υ掦w道出滿腹的不樂意，“老病”“人扶”更顯拜見之“難”。一個“難”字，看似身體無力，實乃心理抗拒，正是態(tài)度冷淡、禮數(shù)不周的顯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客至》詩不惜筆墨，以景入情，而同樣寫浣花溪的《賓至》則通篇無景，只在頷聯(lián)中以“江干”二字一筆帶過。王國維《人間詞話》言“一切景語皆情語”，由是觀之，《賓至》一詩作者無情寫景，正在情理之中。

而后讀頷聯(lián)?！犊椭痢穼懙皆褐幸鐫M花香的小徑未曾有人涉足，蓬草編織的房門亦不曾向人打開，“客”是首位光臨寒舍之人?！妒酚洝っ宪髁袀鳌分杏小埃ㄠu衍）至燕，燕昭王擁篲先驅(qū)”的記載，是說燕昭王禮賢下士，以自己的袍袖遮掃灰塵，為賢士帶路，可見“開門”與“掃徑”互文見義，是規(guī)格很高的禮節(jié)?！安辉薄敖袷肌备w現(xiàn)了來客在詩人心中舉足輕重的地位，與《賓至》詩中體老身衰、無力再拜的迎客態(tài)度天差地別?！顿e至》詩頷聯(lián)沿用了十分見外的客套話。前句“豈有”反問，以“文章”二字道明來賓意圖。造訪者有目的而來，詩人疾病纏身卻要與其談文章功業(yè)。后句“漫勞”，暗示來訪者莫要空費氣力，暗示自己的不樂意。沈德潛為這聯(lián)作注：“二句自謙，實自任也?！笔钦f詩人頗有幾分狂傲自負的名士脾性，于是才有“豈有”的反詰之語和“漫勞”的見外之言。

接著讀頸聯(lián)。《客至》寫延客就座時的體己話，言自己家偏遠且貧窮，不能兼具各味，酒只是陳年未濾之酒。前句可用杜甫《解悶》中“一飯未嘗留俗客”一句以杜解杜，以示愧怍；后句拿出珍藏的舊醅與客共飲，雖言“無兼味”“只舊醅”，但依舊因“客”的到來而其樂融融?！顿e至》頸聯(lián)中，依舊承襲頷聯(lián)的門面話。前句以“竟日”暗含時間之長，厭煩之意閃爍可見?！凹芽汀边@一稱呼也以表面的尊敬暗示內(nèi)心不卑不亢的疏遠。后句的“粗糲”“腐儒餐”一方面真實反映了詩人流離與饑寒的境況，另一方面也是真的薄待。此外，“平生老耽酒”（《述懷》），“且盡生前有限杯”（《絕句漫興九首》）的杜甫招待來賓卻無酒，足見無款待之意，未盡待客之誼。

尾聯(lián)中，《客至》一詩表現(xiàn)為詩人的“野人獻曝”。作者就客生情，另來一筆，以征詢意見的口吻請出鄰翁。前句“肯與”既顯尊重，又將“鄰翁”與“明府”聯(lián)系起來。譚元春也認為“肯與”二字形容貴客豪客絕妙。“鄰翁”即北鄰南鄰的老翁。據(jù)詩人《北鄰》《南鄰》記載，北鄰?fù)跣湛h令和南鄰朱姓山人俱為飲酒能手。邀其同飲，是一群志趣相投之人的心心相印。詩人問而不答，戛然而止，詩結(jié)而意未結(jié)，但覺余音裊裊，情意不盡。而在《賓至》詩尾聯(lián)中，詩人顯然意興闌珊，完全回避對方感興趣的“文章”話題，提出去后院看藥欄的建議，頗有打發(fā)之意。

兩詩中不乏相似景物和情節(jié)，杜甫卻能同中別異，于細微處凸顯區(qū)別，寄寓不同情感。二詩的字里行間都透露出杜甫對賓與客招待的天壤之別。無論從詩題、寫景，還是待客之道、語氣語調(diào)等諸多方面，都可見詩人對“客”的至真至誠與對“賓”的敬而遠之。

二、隱藏情感的詩歌形式

杜詩之精工不僅體現(xiàn)在詩歌內(nèi)容上，也流露在藝術(shù)手法、格律以及用韻等形式上。若將兩詩在形式上做對比細讀，體會詩歌背后隱藏的情感語言，更能全面把控詩人對待兩位來賓截然不同的情感態(tài)度，領(lǐng)悟詩人藝術(shù)形式上的創(chuàng)造力。

首先就詩歌手法而言，格律詩講究對仗?！犊椭痢吩婎h聯(lián)是名對?！伴_門”與“掃徑”互文見義：花徑不曾緣客掃，今始緣君掃；蓬門不曾為客開，今始為君開。主人殷勤之意盡在無言動作中?！安辉迸c“今始”以否定其他俗客來肯定“崔明府”這一貴客。上句奇峭冷峻，下句熱情喜悅，是藝術(shù)性極佳的工整“流水對”。《客至》頸聯(lián)中，詩人也用了對仗手法：“盤饗”與“舊醅”為固體對液體，“市遠”對“家貧”寫條件之艱苦。此詩次聯(lián)清麗，三聯(lián)寒磣，構(gòu)成對比，使全詩張弛有度，意蘊頗豐。而《賓至》中，詩人首聯(lián)即用對仗，且一連用了三聯(lián)對仗，可謂是極高規(guī)格的禮節(jié)。清代學(xué)者朱瀚對此評論道：“通首一主一賓，對仗成篇而錯綜照應(yīng)，極結(jié)構(gòu)之法?！钡拇_，此詩于結(jié)構(gòu)之工整而言勝于《客至》，但這樣的對仗只浮于形式，詩人情感枯槁，特意用形式上的高度工整回應(yīng)對方高規(guī)格的禮節(jié)，深究之下實帶著諷刺意味。

詩歌寫法上，《客至》一詩由虛轉(zhuǎn)實。前兩聯(lián)以景物和主人態(tài)度的側(cè)面烘托虛寫客至。首聯(lián)以“春水”渲染了清幽僻靜的環(huán)境，反映出作者孤獨寂寞、殷勤盼客的心境。頷聯(lián)雖較首聯(lián)更“實”一些，終究還是未把視角切換到“客”身上，仍是虛寫。頸聯(lián)、尾聯(lián)終于實寫待客，不僅寫到了“盤饗”“無兼味”和“樽酒”“舊醅”，而且道明“市遠”“家貧”的原因，以示盛情和歉意。尾聯(lián)先寫主人與客商量，以盡賓主之歡；后寫邀鄰助興，以增氣氛之烈，顯得實在且可信。而《賓至》一詩則虛寫賓之來訪，實寫主之態(tài)度，主賓相間，其意在于寫主。而主的態(tài)度，無異于一整篇“逐客令”。

《賓至》詩中也不乏修辭手法的運用。頷聯(lián)前句“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的反問情感強烈，不但對拒客原因進行強調(diào)，更掀起了情感巨浪。詩人內(nèi)心是不平靜的，此句是全詩“不恭”情感的表達，是波瀾之所系。還有頸聯(lián)中倒裝手法的運用，是詩人刻意調(diào)換順序?qū)r間提前，強調(diào)“竟日”二字，以顯客人逗留時間之長，暗含了作者不耐煩的情緒。語序的改變在《客至》中也有運用。頷聯(lián)將“花徑”“蓬門”前置，強調(diào)了主人“掃”與“開”的動作指向，由主人對物的觀照體現(xiàn)著對客的深情。頸聯(lián)本應(yīng)為“市遠盤饗無兼味，家貧樽酒只舊醅”，詩人特意將“無兼味”“舊醅”的緣故——“市遠”“家貧”插入句子中照應(yīng)互見，可謂此中有彼，彼中有此。

詩人改變句式順序除情感表達的需要外，還是平仄格律的要求。況且，格律中也蘊含著詩人的情感取向。《客至》詩的格律完全符合七律標準。而《賓至》詩的律聯(lián)分行圖如下：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

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在律詩格律中原本理當完全一致的左右兩部分被有意改寫。左邊為平起律絕，右邊為仄起律絕，形成了一種奇崛的格律形式，即“折腰體”。施蟄存《唐詩百話》評論杜甫《吳體七言律詩二首》時有言：“絕句的第三句，律詩的第三及第五句，都是腰。這兩處腰的平仄不合聲律，就稱為‘折腰體’?！边@對“折腰體”影響詩歌內(nèi)容表達和情感抒發(fā)的作用做了精準闡述。杜甫在選擇詩歌的平仄格律以后，并不按規(guī)定一路寫下去，而是在詩的腰部改按另一種格律來寫，暗示了“我與你不對路”之意。此外，杜甫在被嚴武請去當幕僚時也以折腰體暗示兩人不合，可作為此處格律的旁證。

最后是詩歌用韻。杜甫《客至》 一詩以“水”“來”“開”“味”“醅”“杯”等字押十灰韻。且上聲“水”和去聲“味”皆是對灰韻的強化。在詩韻中，灰韻為展唇音，可以想象詩人作詩時的開懷之態(tài)。而《賓至》一詩壓的是平聲寒韻。詩中“難”“干”“餐”“欄”等韻腳暗示自己的尷尬為難。

劉熙載云：“律詩主意拿得定，則開闔變化，唯我所為。少陵得力在此?！钡拇_，詩人杜甫為呈現(xiàn)自己創(chuàng)作時的情感態(tài)度，使詩歌工于形式之美，通過手法、格律、用韻等形式的演繹將詩歌的情感語言闡釋到極致。

三、平易清狂的人物品性

一直以來，杜甫都被視作一位具有遠大抱負、廣博情懷的詩人。關(guān)于他性格的其他方面，如終其一生都保持真純坦率的天性，如在顛沛流離的生涯中支撐清高與謇傲，卻常常被人忽略。事實上，從 《客至》《賓至》兩首詩的解讀中不難發(fā)現(xiàn)杜甫的天真率性與清狂傲骨。正是這種清狂，使他的人格得以獨立，生命力更加頑強。

《客至》詩尾聯(lián)二句借詩酒揮灑性情，無拘無束、毫不掩飾的真率形象一覽無遺；《賓至》詩中，詩人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處處可見的疏離與淡漠更是讓筆者讀到一個不一樣的杜甫。這兩首風(fēng)格奇崛的詩一改杜甫以往“沉郁頓挫”的風(fēng)格，向我們展現(xiàn)了詩人瀟灑豪放、直意敢言的名士脾性。

席勒曾說：“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就在于他在自己身上消除一切令人想起虛偽世界的東西，使自然在他身上恢復(fù)它原初的素樸?！羌儩嵉模翘煺娴??！逼鋵崳鸥Φ乃貥闾煺媾c自然清狂在他其他詩作中也可讀到。例如杜甫在上元元年寫的 《狂夫》一詩中自號“狂夫”。其中“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一句反映了杜甫清高自如的狂放心態(tài)。杜詩中也曾多次提及“清狂”。《遣興五首》“賀公雅吳語，在位常清狂”，《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中“唯吾最愛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闌”二句和《壯游》“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一聯(lián)都道出了杜詩沉郁頓挫背后的那份狂傲和自持。

此外，杜甫之狂在新舊唐書的本傳中也有記載。《舊唐書》本傳稱“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潆m急暴，不以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jié)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薄缎绿茣繁緜饕灿涊d云：“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少與李白齊名，時號李杜。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犊畱压牛四獪y也?！狈泊朔N種，都說明杜甫之清狂在當時是出名了的，正史編撰者將其視為杜甫性格中很重要的一面，對其創(chuàng)作有重要影響，所以才記錄下來。而不少研究者、文學(xué)史家卻誤以為這是杜甫性格的不足而有意忽略和回避，或為之辯解，生怕這會影響杜甫的完美形象，這其實是曲解了杜甫性格的重要一面。

事實上，杜甫在《客至》《賓至》兩詩對比中表現(xiàn)出的清狂與適意是他堅持個性、不愿改變自我的表現(xiàn)。正因如此，才有他對社稷的忠誠、對人民的熱愛，才成就了杜甫的偉大。以往對杜甫沉郁頓挫的描述是他在人生低谷時的寫作風(fēng)格，是杜甫經(jīng)歷動亂時刻意壓抑了自身清狂。而當人生境遇順利得意時，清狂就顯露出來，體現(xiàn)出詩人豐富的人生樣態(tài)。

通過《客至》與《賓至》的比較分析，我們得以回到當時的現(xiàn)場，讓杜甫的形象豐滿與鮮活起來。陳秋田在評論《客至》 《賓至》 二詩時說：“賓是貴介之賓，客是相知之客，與前《賓至》首各見用意所在?！比缙渌?，兩詩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均表達了自己對“客”的親近與對“賓”的疏遠。對此，體現(xiàn)了詩人在親友面前平易近人、在權(quán)貴面前清狂謇傲的形象，同時也體現(xiàn)了詩人無驕無諂的交友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