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利[寧夏大學, 銀川 750000]
“陌生化”由20 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他在《共產主義和未來主義》中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藝術永遠獨立于生活,它的顏色從不反映飄揚在城堡上空的旗幟的顏色?!闭J為只有“陌生化”的語言才能產生文學性。所謂“陌生化”指的是“把人們本來所熟悉的司空見慣的東西置入一種新的、陌生的環(huán)境中去考察,進而使人們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新的感受”。陌生化恢復的是人對世界的詩意性和創(chuàng)造性。它在小說方面的主要旨趣在于:加大作品的密度,加強作品的可感性。什克洛夫斯基解說道:藝術思維最大的特點在于它與科學和實際思維不同,不是趨向于歸納、總結、綜合和概括,而是趨向于對具體性和可感受性的強烈追求;這一追求作為一種統一意志,物化和具體體現于藝術作品的各個層次中,而成為藝術最一般的特征。
“《三城記》是資深批評家張檸于2019 年1 月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一出版便獲得極高的關注度”。批評家寫小說,似乎已經成為一種潮流,這種由學者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往往被稱為“學者小說”。那與其他小說相比,它的優(yōu)勢在哪?本文欲以陌生化視角來初步解讀《三城記》 這部小說,分析其中的寫作手法,初步了解學者小說的特點。
(一)主題的陌生化
小說的開頭寫道:“2006 年初,顧明笛從上海東山公園管理處辭職,把人事檔案放到第二人才交流中心,成為一名‘自由職業(yè)者’。這一年他26 歲。也正是這一年,顧明笛突然決定離開上海,要出去闖蕩一番。”作為“80 后”的顧明笛,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不需要擔心衣食住行,住在離爸媽不遠的地方,工作也清閑,這在旁人看來不失為一種理想的人生。可是有著更高理想追求的顧明笛并不喜歡這樣“清閑”的生活,他渴望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于是便辭職打算闖蕩一番。先去往北京的報社工作,在遭遇挫折后又考上B 大學的博士,本以為進入了純潔無瑕的象牙塔,打算好好研究哲學;誰知后來了解到高校中的厚黑學及潛規(guī)則之后,便不堪現狀南下廣州,與好友一起創(chuàng)建網站文學。在這一系列跌宕起伏的過程中,主人公顧明笛可以說是獲得了精神上的成長,可我們并不能因此而簡單地把這部小說看成是“成長小說”。主人公所經歷的北上廣三地,其實是現代城市的代表,反映的是20 世紀90 年代初到21 世紀之間,面對市場經濟等一系列重大社會變化,知識分子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一種在文人理想和世俗社會之間徘徊猶疑的心理狀態(tài)。這樣的主題就要比單寫“成長”更加廣闊,更加豐富。區(qū)別于傳統的將個人的親身體驗放置于作品主人公身上的小說,主人公的思想感情便是作品內心想法的 “發(fā)聲筒”,《三城記》卻不是這樣。張檸在一次訪談中提到關于 《三城記》的創(chuàng)作,他說:“這一次我給自己的寫作設定了兩條底線,第一就是不販賣自己的經歷。我稱這種以自己的經歷作為小說基本經驗的寫作為‘挖煤窯式寫作’,挖到最后一定會挖空、會塌方,我主張的是一種虛構的、無中生有的寫作?!笨梢?,《三城記》所留給讀者的,并不僅僅是對顧明笛的感慨,更是當代年輕人對自身價值實現的思考。(二)人物形象的陌生化
作者張檸生于1958 年,而作品中的主人公則是“80 后”,一改以往小說中主人公與作者的年齡經歷大致相仿的慣常,這對作者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小說中顧明笛辭職的時間是2006 年,這一年剛好是張檸調入北師大工作的時間,也是他和他的碩士生們相遇的起點;從這一點來說,又為他塑造豐滿的80 后人物形象積累了經驗。從主人公顧明笛出場伊始就有一個睡袋伴隨在他左右,和張薇祎激情過后,他“趁張薇祎睡著之后才打開這個睡袋”;在富春江旅行時,他因為忘帶睡袋而難以入眠;去北京闖蕩時依然帶著他的睡袋。小說中也提到,睡袋被看成是母親子宮的象征,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戀母情結的體現,表明已經成年的顧明笛在心理上,并未成熟??墒窃谛≌f最后一卷,他脫離了自己的睡袋,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迷戀比自己年紀大的女性,比如夏慕春、竇如花、何鳶。和勞雨燕在一起,真正表明他的成長,甚至獨自一人在除夕夜坐火車去勞雨燕的老家。而之前,在上海有伙伴一起做沙龍,去北京有萬嫣先行打點,在報社有一幫哥們兒和彭姝、柳童,學校里有童詩珺陪伴,這些都體現著顧明笛這個人物形象的成長變化。他不同于其他小說中,人物的性格在一出場就是固定好了的,而是伴隨著情節(jié)的演變,性格也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三)情節(jié)的陌生化
形式主義者十分重視情節(jié)的內在張力和敘事模式。什克洛夫斯基指出:“作品意外的任何力量都無助于提高小說作品的潛能?!边@無疑是正確的。文學作品中的情節(jié)發(fā)展是靠內在力量推動而進行的。26 歲的顧明笛辭職,投奔老同學萬嫣,進《時報》當上旅游記者。在第一次出任務接觸到草原原生態(tài)自然風景后,正當他懷著滿腔熱情打算好好寫一篇消費指南時,被彭姝一句“這種文章在報紙上出現一次,二十四小時之后就是廢物。朝生暮死”打消了他的積極性。在這里他遇到裴志武、施越北、唐婉約、徐蘇力四人,他覺得這四人身上理想主義色彩很濃,比上海的同學圈更成熟,內心感到非常開心。轉正后,顧明笛就從??空{到深度報道部,和裴志武一起投靠施越北,接著便執(zhí)行去裴志武老家那里調查“沙漠污染”情況的任務,結果受傷不說還挨處分,施越北也被迫辭職,裴志武被推選擔任深度報道副主任,顧明笛調到文化新聞部。在文化新聞部卻又因紅包收入一事而被留報察看,這時他開始負責“文化訪談”和“主題書評”這樣沒有額外報酬的欄目,也結識了B 大學哲學副教授兼作家程毓蘇。但顧明笛又因欄目所選文章過多推介西方現代派文學作品以及關于作家名譽權問題,不得不辭職?!八X得處處是陷阱,好像專門為他挖坑似的”。小說情節(jié)看似一波三折,可又是那么順理成章,內容有張有弛有緊有松。辭職后的顧明笛聽從程毓蘇的建議,準備考取B 大學的哲學博士。到此小說也就自然地從“世界”轉向“書齋”,主人公從報社的工作環(huán)境中移位于象牙塔。在B 大學聽聞了學術界的許多厚黑學和潛規(guī)則之后,顧明笛漸漸地對這座昔日印象中的純潔象牙塔校園感到“背脊發(fā)涼”,加上他的博士論文題目遲遲定不下來,終于,在經歷了一場噩夢之后,他的壓抑被釋放出來,站在窗臺邊把寫了一大半的開題報告撕碎扔出窗外,接著被導師命令保衛(wèi)處人員送往精神病院。幾天后從精神病院出來,辦理了休學手續(xù),便和裴志武一起南下廣州投靠施越北,在那里一起運營網站文學,也認識了人生伴侶勞雨燕。整個小說布局安排得跌宕起伏,如行云流水,扣人心弦,展示了作者較高的敘述能力。(四)語言的陌生化
作為文學批評家的張檸,在這部長篇小說中,游刃有余地展示著自己的博學多識。作品中不僅細膩地描寫了當代報刊業(yè)的發(fā)展現狀,還寫出高校中難以被常人所獲悉的厚黑學;不僅有城市生活的刻畫,還有農村風土人情的描??;既寫出上層高級知識分子的眾生相,又寫出底層農民工的生活細節(jié),在各個領域各個方面的語言都是精煉老到的。比如:“寫作總是有意義的,實實在在的。然而這些潛意識里被壓抑住的東西,忽然又被張薇祎的提問翻騰起來,像陡然扇起了一陣灰塵,嗆得顧明笛睜不開眼,喉嚨發(fā)癢。”作者把內心中無形的東西化為有形,形象地表達出主人公內心的感受。又如:“上海的骨子里,浸潤著根深蒂固的江南形式主義和西方物質主義兩種精神,這是導致他們偏重精致的私人生活和崇尚物質的重要因素。比較而言,北京就不怎么重視生活方式和物質形態(tài)精致與否。粗暴且奢侈的帝王文化,悲壯凜然的古燕趙文化,是北京精神的底子。”這類飽含文化哲理的句子在文中數不勝數,能夠把平常我們所感受到的現象聯系到深厚的文化背景中,讓讀者感到新鮮卻又連連贊同,這恐怕是學者小說最大的魅力吧,也是陌生化的手法賦予它的力量。
整體來說,小說語言風趣詼諧,比喻形象又飽含文學性,富有表現力,遣詞造句充滿著書卷氣和學理色彩,看似日常的交流卻包攬萬象,尤其是文學理論方面的知識,仿佛一部百科全書。
陳曉明說:“讀過《三城記》,我已可以確認,我們的文壇從此又多了一位有見識、有功力、有清醒的創(chuàng)作自覺的小說家?!钡拇_,張檸以他博學的知識、豐富的人生經歷、自由的想象和細膩的情感,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真實的80 后年輕人形象。除此之外,還為我們描畫了一幅市場經濟體制下,文學事業(yè)、文化產業(yè)所做出的調整與變化的圖卷,展示了知識分子、精英文化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在文學史中,我們所熟悉的學者小說還有錢鍾書的《圍城》、楊絳的《洗澡》等,這些小說所共有的特點首先就是語言飽含書卷氣,處處顯露著一位高級知識分子的素養(yǎng);其次便是小說內容中所蘊含的深厚的文化底蘊;此外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十分注重人物的內心活動和心理描寫,這與作者良好的語言文字功底是分不開的。
1 孫雙:《藝術創(chuàng)造與“陌生化”》,《山東師范大學,2007》。
2 陳曉明:《張檸長篇小說〈三城記〉:大空間里的小歷史》,《文藝報》2019年3月1日。
3 何平、張檸:《顧明笛是一個新人物》,《南方文壇》 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