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貝
一直被隱瞞的弟弟,是姐姐不敢去觸碰的傷口。因為他,會撕開姐姐驕傲光鮮外表下的自卑與貧窮的傷口。可是,這件事要一直隱瞞下去嗎?
陸璐,1990年出生在河南省開封市,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1994年,弟弟一出生就被寄養(yǎng)在沒有孩子的叔叔家,直到2000年全國人口普查時,才上了戶口。
2005年,父母把陸璐和弟弟交給爺爺奶奶,跟著同村人去了浙江打工。奶奶脾氣不好,因為長期照顧癱瘓的爺爺更加暴躁,發(fā)起火來會打罵陸璐和弟弟,家里的氣氛冰冷到了極點。
陸璐以學(xué)習(xí)緊張為由申請了長期住校,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弟弟一個人面對癱瘓的爺爺和喜怒無常的奶奶,直到爺爺2007年去世。
2008年,陸璐考上了外地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校園生活很精彩,她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跟弟弟的聯(lián)系也少了。大二那年,陸璐正在教室上課,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讓她趕快請假回家,說弟弟好像得了精神病。陸璐腦袋“嗡”的一聲,半天回不過神。
陸璐買了最快的那趟火車趕回了家,看到爸爸蹲在院子里抽煙,媽媽和奶奶在抹眼淚,而弟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嘴里還念叨著聽不懂的話。他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傷心難過,陸璐在他那錯亂的語言中,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想象成了武俠小說里的俠客,說他得到了一本武功秘籍。
聽著聽著,陸璐就淚目了。這些年,自己忽略弟弟太多,沒有保護過他,沒有跟他談過心,他到底是有多孤單,受到了多少排擠,才會幻想出這樣的情景。接下來的幾天,陸璐和父母送弟弟去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弟弟為躁郁癥,開了些鎮(zhèn)靜的和抗抑郁的藥物,要弟弟回家吃藥觀察;并告訴他們,像他這么大的孩子得抑郁癥的特別多,大多是留守兒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缺少關(guān)愛,遇到問題和困難也沒有父母幫助,長此以往,心理很容易出問題。
聽到醫(yī)生說完,陸父很自責(zé),陸母更是流著淚,一個勁地向兒子說:“對不起、對不起……”弟弟木然地點著頭,像小雞啄米一樣。陸璐心里也很懊悔,覺得自己太自私,為了逃避這個家,讓弟弟一個人面對暴躁的奶奶、生病的爺爺。如果自己能多關(guān)心他,多陪伴他,是不是他就不會得???
經(jīng)過治療,弟弟的情況好了一點,不再胡言亂語了,醫(yī)生讓他不能斷藥。陸父看他這情況也上不了學(xué),征求過他的意見后,就讓他跟著陸母在鞋廠打工。那兩年,陸璐的學(xué)費生活費有一部分是弟弟打工掙來的錢。
為了弟弟,陸璐在學(xué)校選修了心理學(xué),對抑郁癥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她暗下決心,等將來上班了,一定給弟弟找最好的醫(yī)生治病。弟弟就這樣一直跟著媽媽打工,陸璐一度認(rèn)為弟弟的病快好了,直到2014年,他竟然喝農(nóng)藥,要自殺!
2014年春節(jié)期間,過年不用上工,弟弟每天拿幾十塊錢出去上網(wǎng)、玩,大家都沒覺得他有什么異常。大年初二,他吃了午飯后,像往常一樣出門了。
他先去街上賣農(nóng)藥的店里買了一小瓶農(nóng)藥,又去小商店買了瓶水,然后去了鞋廠所在村頭的一座矮山上,在山頂坐了一下午。那天的日落特別晚,怎么都挨不到天黑,山頂薄霧中,他似乎看見了爺爺。
他覺得活著實在沒有意義,可又下不了決心一死百了。自殺的念頭一直誘惑著他,就這樣,他在痛苦里掙扎著。到了晚上,他終于鼓起勇氣喝了藥。藥性很快發(fā)作,他滾落至半山腰。
當(dāng)時,他頭暈得厲害,呼吸困難,五臟六腑里像火燒一樣,眼前一片迷霧,看不清東西,小便也失禁了。由于頭腦里尚有意識,這種痛苦絕望而真實,一寸一寸地吞噬著他,他無法忍受,想從山崖跳下結(jié)束痛苦,可全身無力,根本動不了。
凌晨三點多時,他清醒過來,眼鏡摔丟了,衣服全都濕透了,身體已經(jīng)凍得沒有知覺。所幸,他潛意識里的生存渴望被激發(fā)出來,他拖著摔傷的腿,連滾帶爬了三公里,摸回了家。
尋了一夜的陸家父母看見兒子那狼狽樣子,大概猜出了始末,趕緊送他去醫(yī)院。醫(yī)生給他洗了胃,才撿回一條命。后來大家才知道,他大概半年沒有按時吃藥,每次在父母面前吃下藥之后偷偷吐掉,導(dǎo)致他的病變得嚴(yán)重。從那以后,每次父母都會檢查他是否藏藥。
2015年7月,陸父又托人把他送到一家工廠學(xué)電焊手藝,期待著他能有個養(yǎng)活自己的本事,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結(jié)果他在廠里待了一個多月就溜掉了,換了聯(lián)系方式,大家都找不到他。陸璐畢業(yè)后,考上了深圳的公務(wù)員。得知弟弟不見了,她立馬請了假,在工廠附近跑了好幾天,也沒找到弟弟。
陸璐到當(dāng)?shù)嘏沙鏊鶊蟀?,查到他在一個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上過網(wǎng),她拿著照片到那附近的店鋪和工廠一個一個地去問。這樣找了兩天,問遍了鎮(zhèn)上的每家攤位,回答都是沒見過她弟弟。
陸璐擔(dān)心弟弟抑郁癥發(fā)作,像上次一樣自殺,死在異鄉(xiāng)荒野,連尸體都找不到;擔(dān)心他像有些新聞報道的一樣被壞人打折腿,當(dāng)殘疾人乞討。又急又怕之下,陸璐崩潰地大哭了半個小時。終于,在第三天,一個賣早餐的攤主說看見她弟弟天天中午去買餅。陸璐既驚喜又擔(dān)心,貓在那里守株待兔,等他再去買餅的時候逮到他了。
陸璐不想弟弟一輩子都這樣,讓父親帶他來深圳看病。因為他們要來長住,陸璐特意在寶安區(qū)租了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每到周末,陸璐和父親帶著弟弟去醫(yī)院掛號、復(fù)診,然后拿回一堆藥物。
因為要長期治療,為補貼家用,陸父就在附近廠里找了個當(dāng)保安的活,給兒子也在那個廠找了個簡單的工作。結(jié)果他成天在宿舍睡覺,又懶得下樓去洗手間,就直接對著窗戶往樓下撒尿,尿到了樓下別人晾的衣服上面。樓下同事投訴,廠里知道他有躁郁癥后,把他們一起開除了。
回到家,陸父想揍弟弟,被陸璐攔住了。這樣的事,誰的心里不窩火?可是揍他一頓,除了加劇他的病癥外,又能有什么作用呢?陸璐一直認(rèn)為,這是他們欠他的,現(xiàn)在是在還債。她知道,其實弟弟比誰都痛苦,要不然也不會想到自殺了。他也想勤奮,也想像正常人一樣,可是他沒辦法通過意志力去抵擋病癥的侵襲。
失去了工廠的工作,陸父想買輛三輪車批點菜帶兒子去擺攤,這樣既可以讓兒子多跟人接觸,又可以補貼家用。陸璐知道父親覺得花她的錢,心里愧疚,為了讓他心里好受點,就同意了。結(jié)果沒兩天,他在城中村的街上擺攤時就被城管抓了,扣了三輪車。
陸璐慌忙打車趕過去,還沒下車就看見父親佝僂著腰,訕笑著向城管遞煙,態(tài)度極為卑微。眼前的這個老人,是什么時候被生活逼成了這副模樣?陸璐說不出責(zé)怪的話來,內(nèi)心五味雜陳。那一刻,她突然像拼了命一樣,開始保衛(wèi)三輪車,說什么也不能讓別人帶走。其實車和菜都不值多少錢,但她不能因為這輛車,加深父親對自己的愧疚,也不想再讓父親的心受到更深的折磨。
城管不依不饒,陸璐就撒潑耍賴坐在車上不下來,還像潑婦一樣,大聲控訴他們欺負(fù)老人和女孩。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城管怕影響不好,就放他們走了?;氐郊?,陸璐躲在房間開大音樂哭了起來。她知道,其實自己向城管亮出身份稍微求情幾句,根本不用罵街就可以解決事情,但是她不能,公務(wù)員的圈子這么小,她怕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知道她爸?jǐn)[地攤賣菜,知道她弟弟有躁郁癥。
半年之后,弟弟情況穩(wěn)定了些,他們就回家治療了。
2017年春節(jié),陸璐回家過年期間發(fā)現(xiàn)弟弟喜歡在地板上隨地吐痰、上廁所馬桶不沖干凈,說了他好多次都不改。正月初五吃完午飯,弟弟又在講活著好沒意思,不想活了之類的話,陸璐一下被點著了!
這么多年了,弟弟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他們這些家人被一條叫作“血緣”的枷鎖牢牢銬住,掙不脫、逃不掉。他得了抑郁癥,憑什么全家人就要被拖累至死,完全沒有享受幸福的權(quán)利?
一股從未發(fā)泄過的憤怒和委屈讓陸璐向他大聲吼叫:“那你為什么不去死?你不是一直想去死嗎?去呀!去頂樓跳下去,只需要幾秒鐘,你就解脫了,我們?nèi)乙步饷摿?!如果沒有你,我們?nèi)叶嘈腋?!你看病我花了十多萬,爸爸給你建房準(zhǔn)備討媳婦,我又給了十多萬,我連個好點的衣服和化妝品都不舍得買,結(jié)果你就是這么回報我們的?”
吼完陸璐穿上外套沖出家門,留下陸母抱著弟弟哭。零下五六攝氏度的天,陸璐在外面小公園坐了一下午。這期間,父母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給她,她都沒有接。
寒冷使她清醒,陸璐開始梳理弟弟得病后的生活。弟弟得病后,全家都很努力,抱著他可以治好的希望,直到成為正常人。可是現(xiàn)實一次次響亮地抽他們的耳光,前面越是抱有希望,后面的失望就越痛苦。
在陸璐無數(shù)次氣急的時候,她都會想弟弟怎么不去死,死了他們就解脫了。但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她的余生只能在痛苦中度過。事實上,她也知道,弟弟一直在努力,努力想要變得正常。陸璐多次看到弟弟在網(wǎng)上搜索對抗抑郁的方法,能控制住自己的時候,他會做家務(wù)打掃衛(wèi)生,晚飯后,他也會去跑步。他原本就是個病人啊,自己為什么要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陸璐內(nèi)疚不已?;丶液?,她向弟弟道了歉。從那以后,陸家父母便不怎么打電話和陸璐聊弟弟的事情了。陸璐知道他們是好意,不想再拖累她。她也自私地默認(rèn)了這種疏遠(yuǎn),或者更確切地說,她開始把生活重心轉(zhuǎn)到自己的身上來。
2017年底,經(jīng)圈內(nèi)朋友介紹,陸璐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男朋友,深圳人,有留學(xué)經(jīng)歷,高大陽光。陸璐很珍惜,希望有個好結(jié)果。男友的父親是公務(wù)員,母親是律師。陸璐很自卑自己的家庭,尤其是患有躁郁癥的弟弟,她從來沒跟他們提過自己有弟弟。
2018年,婚事提上日程,陸璐男朋友家人說十一假期跟她一起回家,家長們在一塊商量一下婚事。陸璐怕弟弟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就說正好父親想來深圳玩,讓自己的父親過來見他們。陸璐給父親訂好了機票,讓他來深圳,陸父不太開心:“別人家都是男方父母帶著禮金和禮物去女方家里,為什么要我大老遠(yuǎn)地跑去他們家,不就是有點錢嗎?擺什么譜?我家女兒不寶貝呀?”
“去咱們家?讓他們見見我的弟弟?他不可能理解我們經(jīng)歷的不幸,我不想他被嚇跑。我也不想被人看到傷疤……”陸璐聲淚俱下,將自己一肚子的苦水全部都倒了出來。沉默了許久,陸父同意了。
十一假期,陸父如約而至,穿著陸璐給他買的最體面的衣服。男朋友家很重視,在深圳最知名的餐廳接待他,還帶了好酒。陸璐很怕父親喝多了說些不該說的話,全程一直盯著他。陸父回應(yīng)了她的目光,只字未提弟弟的事,說她是獨生女,是家里的小公主,希望他們一家將來能對她好。
男友的父母連聲夸贊陸璐很優(yōu)秀,性格好。陸璐聽后內(nèi)心有些愧疚,覺得自己不夠坦誠。晚上,她在酒店跟父親聊天:“最近我有做過一個夢,他們家人知道我弟弟有抑郁癥,瞧不起我,要我們分手。”
陸父安慰她說不會的,家里的弟弟以后不讓她養(yǎng),只要她能幸福比什么都強。陸父心里一直很愧疚陸璐為弟弟的付出,認(rèn)為女兒也是時候該為自己考慮了。陸父自責(zé)自己沒本事,既沒辦法治好兒子的病,也沒能力讓女兒在男友家面前底氣十足。
這么多年的委屈和辛酸找到了出口,陸璐在父親懷里哭得像個孩子。陸璐并不以自家條件沒男友家好而自卑,父母給了她很多愛,給了她良好的教育,但她為有個抑郁癥弟弟而備感壓抑。
男朋友和他家人對她越好,她越愧疚,但弟弟的事,她還是會一直瞞下去。
編輯/徐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