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騙子嗎

佐野洋子

八十八歲的失智老人問 ：“不好意思，恕我失禮，請問您幾歲？”即使失智也會說“失禮”，真是令人佩服。我回答 ：“六十三喔?！毙南牖卮鹆艘矝]用之際，失智老人又問 ：“不好意思，恕我失禮，請問您幾歲？”“六十三呦?！薄鞍?！六十三，這樣啊。不好意思，恕我失禮，您幾歲？”一直說“六十三”“六十三”說得我都累了，不由得兇了起來 ：“媽，我六十三歲啦！”一直重復(fù)同樣的事讓我心煩氣躁，卻也逐漸驚愕于自己竟然六十三歲了。

不會吧！我六十三歲了？明明理所當(dāng)然，毋庸置疑，我卻覺得，咦？不會吧？這是騙人的吧？滿心不可思議?！皨?，你幾歲呢？”“我？呃，我啊，這個嘛，大概四歲?！弊蛱斓募傺廊缟耠[般消失了。拿掉上排假牙的人，容貌都變得怪異。上唇陷入下唇里，頑強的皺紋以嘴巴的凹陷處為中心呈放射線狀四散出去，像屁股的洞。

這回竟然四歲！

之前她答過四十二歲，雖然當(dāng)時我受到打擊，但是也還會哈哈大笑，壞心眼地說 ：“四十二啊，這樣我比媽媽老耶?！蹦菚r她偶爾還叫得出我的名字，有時還知道我小時候的事。那時母親的記憶已明顯混亂了。從那時起，我便放棄向母親確認(rèn)她的年齡。在她的心里，我像是哪里的“太太”或是“別家的人”，或是不曉得從哪里來，一直待在那里的孩子。這回居然四歲，但我笑不出來?？粗爝厺M是皺紋的四歲之人，我沉吟，原來已經(jīng)退化到四歲了。

昨天下了一場大雪，佐藤來幫我鏟雪。我和佐藤是從中學(xué)起就認(rèn)識的老朋友，他今年應(yīng)該六十四歲了，戴著有雪結(jié)晶圖案的毛線帽，深色墨鏡，穿著綠色連帽外套，有很多口袋的長褲，以及一雙去年沒穿來的帥氣長靴。一身裝束幾乎跟我兒子一樣。

佐藤以熟練的姿勢，發(fā)出“唰喀唰喀”的利落聲音開始鏟雪。我看著他，腦海里突然響起小學(xué)時唱的歌 ：“村里擺渡的船夫，是今年六十歲的老爺爺。即使年紀(jì)大了，劃船的時候，依然活力充沛地?fù)u著槳，嘿咻嘿咻，劃啊劃，劃啊劃?！?/p>

在小學(xué)唱這首歌的時候，六十歲的船夫已經(jīng)是老頭子，差不多快死翹翹了，卻依然在勤奮工作，所以我認(rèn)為這是一首該佩服的歌。如今六十四歲的佐藤，穿著綠色連帽外套，戴著墨鏡，開著車，哪里都能去。佐藤會覺得自己六十四歲這件事很不真實嗎？

上周，我和佐藤夫妻以“銀發(fā)族優(yōu)待”身份去看了電影《哈利·波特》，大家都看得很開心?！疤袅?，省了八百圓?！薄昂瞄_心哦?！薄耙院罂梢猿砜措娪?，哈哈哈?！钡鋵嵨倚睦锖懿凰驗楫?dāng)我大聲說“我是銀發(fā)族”時，賣票的女生看了我一眼便立刻遞出票來。我多么希望她能以狐疑的眼光看著我 ：“你謊報年齡了吧？”

我大吃一驚。原來在別人眼里看來，我也是銀發(fā)族了。不知不覺六十三歲了。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開始唰喀唰喀賣力鏟雪的佐藤，你知道你六十四歲，有沒有驚得發(fā)慌？如果找村里六十歲的船夫去看《哈利·波特》，他大概會不爽地說 ：“別傻了，我才不去呢?！?/p>

小時候，我很喜歡捏奶奶的手背。往奶奶的手背上一捏，就會出現(xiàn)用皮做的小小富士山。奶奶的手背幾乎只有皮，而且延展力十足，那時我好羨慕她的手背能做出富士山。我的手背圓圓肉肉的，不管怎么捏，皮和肉都黏在一起，QQ 軟軟，怎么都捏不起來。我一直捏我的手背，捏到發(fā)紅了才死心。

如今，我常常捏我的手背。哦，會延伸耶，會延伸耶。富士山輕易就聳立在我的手背上。皺紋也能朝著山頂延伸。只有薄薄一層皮的富士山。小時候，我認(rèn)為奶奶一出生就是奶奶了，所以想都沒想過奶奶也曾有有著 QQ 軟軟小手的孩提時代。小時候的我，不會去想奶奶是八十歲還是六十歲，因為八十歲和六十歲同樣都是老太婆?，F(xiàn)在的幼兒園小孩大概也是這么看我的吧。

以前我養(yǎng)了一只貓，很漂亮的貓，年紀(jì)越來越大以后，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變成了四角臉。因為長了毛，所以看不太出來，但臉頰的肉明顯下垂了。我頓時感慨萬千，這只貓和我母親的臉是同樣的構(gòu)造，因為母親的圓臉也變成了四角臉。那是在二十年前左右。

我特地打電話給妹妹：“我跟你說哦，我家貓咪的臉，變得跟媽一樣了喔，臉頰下垂變成了四角臉。不過貓有毛真是賺到了，可以用毛遮住松弛的臉?！卑」昵暗奈掖笮?。我以前就盡量不照鏡子，一直這樣活了下來。今天我攬鏡一照，內(nèi)心不斷涌出這樣的聲音 ：“咦？不會吧！”

二十年前的貓咪和母親一樣，而我也變成四角臉了，臉頰的肉往脖子那里垂了下去。以前我不想確認(rèn)我長得有多丑，所以不照鏡子，現(xiàn)在想確認(rèn)原型被破壞的情況，就猛盯著鏡子瞧。啊！只是丑算什么呢？不、不、不知不覺中……不，其實我知道，竟、竟然，變得又丑又老了！其實多年來，我一直在確認(rèn)自己的老化。不僅外貌，連內(nèi)在也像是一直在把垃圾往皮囊里丟，隨著歲月膨脹了起來。生物的宿命是自然的法則，宇宙就是這樣形成的。人會老，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那個人也老了呀，我也老了呀，心里清楚得很?？墒且徽甄R子就嚇得半死：“不會吧！這……這是我？這不是真的！”簡直像遇到了騙子。但我也不會因此就去填硅膠或拉皮，只是每次照鏡子都會覺得“不會吧！”又老又丑究竟有什么價值呢？

然而崩壞是擋不住的，只會加速前進(jìn)。后來會慢慢習(xí)慣嗎？會變得泰然自若嗎？會變得自暴自棄吧？

到了六十三歲，記性越來越差，物品的名稱和人的名字都無法立刻想起來?！澳莻€，那個……”“那個人，那個人……”一天說上五十次。記憶力的肌肉也松弛了。專注力低下，無法持續(xù)工作。精神力的肌肉也下垂了。這時我不會想“咦？不會吧！不會吧！我不知道喔”，而是會心情奇妙地平靜下來。沒辦法呀，年紀(jì)大了嘛。

“人真的很耐用啊，沒有機器能連續(xù)運轉(zhuǎn)六十年。每天都在用喔。即使睡覺時，內(nèi)臟也在分秒不休地工作。要是經(jīng)常保養(yǎng)，可以用上一百年呢。沒有車子能跑一百年吧?！庇袝r也會像這樣，想得非常積極而正面。能力的衰退或許能和悲哀一起接受，可是，對于連孩子都認(rèn)不出來的失智，這種恐懼深深棲息在我內(nèi)臟的陰暗角落里。

（請注意，這絕非縝密精確的調(diào)查）大致回顧我六十三年的人生，覺得它短暫有如轉(zhuǎn)瞬，卻也漫長到讓我覺得受夠了，饒了我吧。這兩種思緒并存，分不清是太短或太長。我每天都覺得活到今天就夠了，每天都覺得今天死剛剛好。

除了照鏡子時出現(xiàn)“不會吧！這是我？”這種驚愕的瞬間，獨處時，我會想自己究竟打算活到幾歲？看著白云在藍(lán)天里飄流，我覺得我和小時候的我，活在同一個世界。不管六十歲或四歲，“我”只是看著天空。而蜘蛛網(wǎng)忽然黏在臉上的驚愕，無論七歲或四十歲或是現(xiàn)在也都一樣，我依然驚愕不已。

在人群雜沓的都市十字路口，我心煩氣躁地大罵 ：“可惡的家伙！”不管三十歲或五十歲都一樣，都不是別人。十多歲時，我認(rèn)為人過了四十就是大人，能了解世上的一切，碰到任何困難都能正確應(yīng)對。

然而如今想想，十多歲的我根本沒想過自己以外的事。除了一起生活的同時代的人，我壓根兒沒想要認(rèn)真了解別人，更遑論運用我的想象力。但自己到了四五十歲以后，對于自己年輕時的單純、愚蠢、膚淺感到非常羞恥。到了這把年紀(jì)，對阿姨們的喜悅、痛苦、哀愁也有了共鳴。而人生或許四十才開始，上了年紀(jì)甚至有種喜悅?？墒呛髞戆l(fā)現(xiàn)不管到了四十還是五十，人絕對不可能“不惑”，我大吃一驚。這不就跟九歲一樣了嗎？

人究竟要到幾歲才能成為大人？長大后的混亂迷惑只比九歲的時候更復(fù)雜，更深不見底。人根本無法變得聰明伶俐。而我也隱隱約約開始察覺到，聰明伶俐的家伙是天生就聰明伶俐，笨蛋是天生就笨蛋，年歲增長也治不好笨蛋病。笨蛋只會重復(fù)聰明家伙沒經(jīng)歷過的蠢事，一直笨下去。然而我認(rèn)為，活得愚蠢或許比較有趣。

而如今，我六十三歲了，是個無用的老人。失智的八十八歲老人，無疑是杰出的老人。成為杰出的老人時，人已然能超越年齡，能夠宣示自己“大概四歲”。我認(rèn)為這是對的。我心里的四歲并沒有死?？吹较卵┚秃芨吲d，無關(guān)我是四歲、九歲或六十三歲。

人們說，一旦失智，當(dāng)事者其實很輕松。這是謊言。認(rèn)為自己是四歲的八十八歲失智老人，等同于無依無靠的孤兒。不記得年紀(jì)，認(rèn)不出孩子，不知道季節(jié)，正因不知道所以呆愣茫然，對于實際存在的人事物感到不安與恐懼。

我接收到的訊息只有不安與恐懼。為了舒緩這份不安與恐懼，母親二十四小時都像個討抱的嬰孩，因為除了一直被人抱著，沒有其他辦法能舒緩這份不安與恐懼吧。自己的寶寶，我可以連續(xù)抱二十四小時，但八十八歲的母親，叫我連續(xù)抱二十四小時，我辦不到。

然而不久之后，我也會變成這樣吧。六十三歲就覺得碰到騙子也太大驚小怪，太天真了。

摘自《沒有神也沒有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