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亮
疫病來襲,大部分人體會到更大的危機感,一些人開始懷疑、盲從、恐慌,一些人開始渴求溫暖、擁抱愛情。還有少數(shù)人保持理性并時常自省,更少的人被疫情激發(fā)出探索生命奧秘的決心,或者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作品,甚至成為推動歷史進步的重要角色。
在疫病的歷史中,許多故事總是驚人地相似。尤其是當人們循著那些文學藝術名作的蹤跡探尋時,也許會驀然發(fā)現(xiàn),我們如何解讀瘟疫,就是如何看待生命。
在《疾病的隱喻》中,蘇珊·桑塔格把疾病對人心理的影響分成兩類:一類是對他者的恐懼,另一類是對道德的拷問。
一方面,我們極有可能把疾病看成“他者”,也就是戰(zhàn)爭中的敵人——“把疾病妖魔化,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這樣的轉變,即把錯誤歸咎于患者”;另一方面,疾病被視為“對邪惡的懲罰”,不少人濃墨重彩地批評流行病中顯現(xiàn)出的“道德崩潰”,“看清一生中的種種自欺和人格失敗”。
面對疫病帶給人類的拷問,很多文學作品都嘗試給出自己的答案。
現(xiàn)在,不少系列文章都冠以“十日談”的名稱,正是借用了薄伽丘那部關于瘟疫的著名小說《十日談》之名。《十日談》是短篇故事集,講故事的人把突如其來的瘟疫看作天譴。在缺少疫苗和抗生素的年代,人們只能逃避。他們在郊外躲避,飲酒、歡宴、講故事,不問世事,及時行樂。
《十日談》并沒有講太多關于瘟疫的事情,而是講了一些市井逸事,特別是關于當時上流社會的糜爛和禁欲主義的荒唐。薄伽丘大概是利用瘟疫,借著故事反思社會。
在那之后,歐洲拉開了文藝復興的大幕。那些源自瘟疫時的思考,逐漸形成對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的劇烈沖擊。黑死病得到控制后,“黑暗的中世紀”也結束了。
面對瘟疫,也有人選擇與病毒掰腕子。加繆在《鼠疫》中說,與病毒較量沒什么了不起,這本來就是應該做的事情。盡管很多人面對病毒慌了神,放棄道德和同理心,麻木不仁,但仍有醫(yī)生用科學的態(tài)度努力工作。
“必須以這種或那種方式進行斗爭,絕不能跪下求饒……也只有一種方法,就是同鼠疫搏斗。這個真理并不值得贊揚,這只是順理成章的事。”
《鼠疫》最打動人的情節(jié),是故事的結尾。瘟疫似乎已經過去了,人們鑼鼓喧天地慶祝,內心卻忘不了瘟疫時期各種魑魅魍魎般的舉動。
無論是《十日談》還是《鼠疫》,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除了對肉體的摧殘,疫病還拷問著人性,讓人們在回首疫情中的自己時,揭開包裹在人和社會之外的表象,反思自身如何才能變得更友善、更強大。
死神的勝利 彼得·勃魯蓋爾1561年
在荷蘭古城馬斯特里赫特,許多段不同年代的城墻被精心保留下來。在馬斯河畔,一道黑黢黢的中世紀城門矗立在側。那道城門的名字叫作“地獄之門”。據(jù)說,在黑死病肆虐的時候,這道門建在專門把患者送到城外隔離區(qū)的通道上。因為當時的人對瘟疫沒有辦法,從這道門出去的人,基本只能自生自滅。
那時,瘟疫這道“生死門”除了帶走生命,還分隔愛情。比如在小說《死于威尼斯》里,文學家托馬斯·曼就描寫了一段無望的愛戀。
故事里,作家阿申巴赫是一位自律而節(jié)制的紳士,因為對日復一日的工作感到厭倦,便去威尼斯度假。在那里,他遇到了美少年塔齊奧。少年美如古希臘的雕塑,喚起了作家內心的癡戀。他雖然知道這種感情沒有結果,但仍跟隨著少年,哪怕無法與少年說一句話。
瘟疫籠罩著威尼斯,城里的外國人紛紛離境。阿申巴赫明明知道有風險,卻割舍不了心中的情感。他寧愿枯守在那個少年身邊,直到最后死于威尼斯的海灘。
在這個故事中,重要的并不是感情的對與錯,而是理智和感性的沖突。疾病是關于危險的隱喻,在危險的環(huán)境里,熱烈的感情要怎樣才能擺脫理性的束縛,又不被欲念控制以至沉淪?這或許是我們在疫情期間可以反思的問題。
作家毛姆在其小說《面紗》中,也講述了一個有關瘟疫和愛情的故事。雖然明知妻子并不愛自己,但男主人公瓦爾特還是對凱蒂說:“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這段表白揭示了這段關系一開始就帶著無奈和憂傷,直到他們置身瘟疫之中,一切似乎又發(fā)生了變化。
叛逆的凱蒂因為恐懼單身,嫁給了細菌學家瓦爾特,并跟隨丈夫去了香港。瓦爾特是個缺乏生活情趣,但認真工作的男人。凱蒂厭倦了家庭生活,開始與當?shù)氐挠賳T幽會。發(fā)現(xiàn)妻子出軌后,瓦爾特把妻子帶到危險的中國內地霍亂疫區(qū)。
盡管得不到妻子的青睞,埋頭工作的瓦爾特卻備受疫區(qū)老百姓的愛戴。終于,凱蒂也加入救死扶傷的隊伍,并漸漸認識到瓦爾特的好,可瓦爾特染上霍亂去世了。
從不曾擁有到一度擁有,再到最終失去,人生原來就像一場夢,而愛情、婚姻就像不真實的彩色面紗,揭開這層面紗,或許才能看到一條通往寧靜的路。小說中,瘟疫就像那只揭開面紗的手,把虛假和殘忍的一切掀開給人看,把讓人猝不及防的死亡帶到人們面前,讓人們不得不正視自己的感情。
何止文學?人們用各種藝術形態(tài)展現(xiàn)瘟疫。
16世紀尼德蘭畫家彼得·勃魯蓋爾的畫作《死神的勝利》,幾百年來持續(xù)給人帶來震撼。在那幅油畫里,死神帶著骷髏大軍席卷人間,就像瘟疫襲來。死神的追隨者在高山上敲響喪鐘,死神的戰(zhàn)馬腳下尸橫遍野。
普通人帶著驚恐死去,國王也不能幸免,盡管他在臨死前手還指著幾桶開了蓋的金幣和銀幣,但金錢也無法讓死神妥協(xié)。富貴人家的歡宴被打斷,小丑和美女都驚慌失措,游吟歌手還在顫抖著唱響最后一首歌曲。
幾百年后,畢加索畫出了《格爾尼卡》。雖然他畫的并不是瘟疫,但與彼得·勃魯蓋爾畫作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疾病從來不會區(qū)分貴族與普通人,戰(zhàn)爭亦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在被炸彈轟炸過的格爾尼卡小城里,抱著死去兒子的婦女向著天空痛苦地吶喊;房子在著火,居民在哭號;戰(zhàn)馬和公牛在這場無差別的轟炸中,并沒有什么不同。
戰(zhàn)火同樣是一場瘟疫。正如畢加索當年在向德國大使講述《格爾尼卡》的創(chuàng)作時所說:“這不是我畫的,這是你們畫的?!?/p>
瘟疫,逼迫人正視;戰(zhàn)爭,需要人反省;而生命,值得人尊重。如今,科技不斷進步,面對流行病,人們總能想出辦法,盡量挽救生命。然而,我們總是想當然地認為,流行病是醫(yī)學家和生物學家的主場,卻忘了,普通人更應該認真思考生與死的問題。
(清 英摘自《環(huán)球》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