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棣
據(jù)我了解,吳家現(xiàn)有九口人:老吳太太、大女兒、小女兒、大兒子一家三口、小兒子一家三口。大兒子一家住在城里。小兒子兩口子在外省打工,撇下個兩歲多的男孩,老吳太太帶著。大女兒天生腦癱,很嚴(yán)重,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小女兒很有出息,留學(xué)國外,后來就留在了國外……
我在吳家整整待了一年,除了腰身佝僂的老吳太太、她跌跌撞撞的小孫子和癱瘓在床的大女兒,再沒看到別的家庭成員。用老吳太太的話說就是:“都忙,他們都忙?。 庇袝r是跟門前走過的街坊說,有時是跟嗷嗷待哺的大女兒說,有時是跟懵懂無知的小孫子說,有時也跟供桌上的一方遺像說,說完若有若無地嘆口氣。說這些并不耽誤她手里的活兒,她好像總有干不完的活兒。這不,她一邊在灶臺上忙活著,一邊看向我,眼中滿含愧疚,喃喃著:“都忙啊,忙點兒好哇。”
今天臘月二十三,小年。
之前老吳太太在打電話,很費工夫。那是大兒子給她買的一部老年機(jī),按鍵很顯眼,按出的字也大。她一邊分辨著寫在墻上的號碼,一邊哆嗦著手指逐一檢驗。結(jié)果不是多出一位就是漏掉一位,中間還按錯了幾回……
大兒子的電話通了,他好像知道她要問什么,在電話那頭囁嚅著:“媽,年前……年前就不回去了,年三十兒晚上得在悅悅她姥姥家過,我爭取大年初三回去看您,爭取吧?!彼緛碛泻芏嘣捯f的。昨天村頭老李家殺豬,她央人家給她留一扇排骨。她知道孫女最愛吃她做的酸菜排骨,她已經(jīng)有兩年沒看著孫女了,她想說“今年一定要把悅悅帶上”,結(jié)果說出口的卻是:“要是忙就別回來了,那邊要緊,我身體挺好的,挺好的……對了,今天小年,你們別忘了吃餃子??!”
給小兒子打了幾遍沒人接,老吳太太想給小女兒打,尋思尋思又放下了。她笑自己太心急了,還有一個禮拜才正經(jīng)過年呢。這兩年大年三十她都要熬到十二點,小女兒會準(zhǔn)時打來越洋電話給她拜年。去年還多了個洋女婿,沒結(jié)婚也是女婿,也嗚里哇啦地跟她說了一通。她一句也聽沒懂,嘴上卻忙不迭地應(yīng)著,呵呵,反正都是好話、過年話,她愛聽!
原本,這將是我在吳家的最后一天。一早老吳太太就開始忙活上了,顫顫巍巍,呼哧帶喘的,瞅著心疼。小蝶小碗,樣數(shù)齊全,都是我愛吃的。有蘋果、糖瓜、炸魚、五花肉……有的是在集上買的,有的是她現(xiàn)做的。那邊還有一大一小等著照應(yīng)呢,她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我看在眼里卻幫不上什么忙。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最近總在大把地吃藥,就是那種最廉價的白色藥片。剛剛她出去倒了一小桶臟水,中間歇了好幾氣兒,回來扶住門框緩了好一陣子才止住暈眩。
電話響了。鈴音突兀、刺耳,不依不饒。
那是一首老歌,那句唱詞循環(huán)往復(fù):“?;丶铱纯?,回家看看,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
是小兒子回過來的,急吼吼的,都沒容她答言。小兒子埋怨道:“我打了那么多遍都沒人接,還以為冬冬出什么事了呢!冬冬呢?怎么沒聽著他動靜?”她說:“在炕上玩兒呢?!焙鲇洲D(zhuǎn)頭大聲呼喝:“個熊孩子,掀你大姑被子干嗎呀?臟不臟?你說臟不臟!”聽得出來,小兒子對于電話這頭爆出的小孩哭鬧聲很是不悅,一邊提醒她不要打孩子,一邊執(zhí)意要跟孩子說說話。冬冬說話晚,根本連不成句,手上還粘著他大姑剛剛排泄出的屎尿,胡亂嗚嗚兩聲,聽著還是在哭。后來,小兒子也沒等她問,直截了當(dāng)?shù)鼗亓?,話里多少還帶著些怒氣:“那個,今年我倆不回去了,火車票不好買,來回得不少錢,加點兒班還能多掙一點兒?!弊詈筮€不忘叮囑一句:“你有話好好跟他說,別動手!”
老吳太太再出現(xiàn)在灶臺前時,身影像張單薄的紙片。廚房蒸氣氤氳,她抬手抹了抹眼睛,什么表情我也看不清楚。最終,她的身子搖晃了兩下,一頭栽倒在地上……
那些碗碟還沒有擺好,香燭也沒有燃起來,我也沒有等到老太太從地上爬起來,再用蜜糖在我嘴上抹兩下。我回不去了,我的繼任衣著光鮮地蜷在一邊,還沒有被展平。是的,我是一張褪色的畫像,是守護(hù)吳家一年等著被送走的灶君,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卻再沒機(jī)會“上天言好事”了,自然,也沒能力再“下界保平安”了。
后來,那個餓著肚子的孩子過來了,繞過躺在地上的奶奶,夠到了鍋臺上的一個菜碟,又將它打翻在地。于是,他就坐在地上將散落的吃食抓起,一把一把胡亂地塞進(jìn)自己的小嘴。不知要等多久才會有串門兒的人過來,不知要等多久那個電話才會再次響起,再唱那句:“?;丶铱纯?,回家看看,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
外面下雪了。我聽得見雪花轟然墜落的聲響,我的臉上披掛著淚水,看上去像是水汽凝結(jié)而成的。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