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
你也想曾有所作為,愛情卻迫使
我們一一就范,痛苦更讓人屈從
而我們生命的弧線,卻不會
徒然返回到它的起點。
——(德)荷爾德林
1
近來我總是做夢,總是在夢里看見一駕馬車,清醒的時候,閉上眼睛,那駕馬車也會出現(xiàn)。白色的大馬義無反顧地往前狂奔,車輪子一直在轉(zhuǎn)動,不會停下來的感覺。車上有一個穿著黃色碎花裙子的女人,披著黑色的圍巾,看不清臉孔,站在馬車里,風不停地吹著她的長發(fā)。她的前面是一個車夫,穿著黑色的風衣,戴著灰色的帽子,拉著馬繩,手里沒有鞭子,嘴里大聲地喊著,給我停下,給我停下。馬兒才不聽他的,繼續(xù)飛奔,車輪子轉(zhuǎn)得很快,前方好像就是懸崖,前方好像就是湖泊,前方好像就是沙漠,馬車嚴重偏離了路線。女人一點都不慌張,坐了下來,用手按住自己的頭發(fā),風更大,要下雨的樣子。
那女人的背影太像我的妻子音拾了,身高也很像,特別是那件黃色的碎花裙子,整個白詩鎮(zhèn)只有她有一件,但是我無法確認那是她,因為我無法清楚地看到她的臉。而那個馬車夫越看越像我,盡管夢境的模糊讓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的大肚子,發(fā)出的聲音,那雙熟悉的高筒皮鞋,都讓我覺得很親近。那高筒皮鞋整個白詩鎮(zhèn)也只有我有,那么熱的天氣是沒有人會穿高筒皮鞋的。飛奔的白馬,雪亮的眼睛,透露著無限的憂傷,太像李允亮的眼睛。馬車夫為何要帶著這個女人遠離,馬兒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馬車夫在呼喊著停下,那意味著他不想遠離,可是在黑白光線里明顯可以感受到音拾惡狠狠的眼睛,盯著車夫,也盯著馬。
我叫七便士,小時候我喜歡玩陀螺的游戲,用一根繩子使勁地抽打陀螺,陀螺就會一直轉(zhuǎn)下去,直到抽打的力沒有了,陀螺才停止轉(zhuǎn)動。我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就是一個陀螺,被母親一直抽打運轉(zhuǎn)的陀螺。我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母親已經(jīng)給我安排了明天該干的事。后來我考上大學,學機械原理,畢業(yè)后到一家有名的大型汽車生產(chǎn)和銷售公司里做研發(fā),待遇很不錯,女老板對我也很好,可是我才待了半年,就離職了。加之我最近換了一張圓床,睡在狹窄的廉租房里,我像一只甲蟲不停地轉(zhuǎn)動,總是覺得有一根鞭子在抽打我。我又覺得自己是一個永遠轉(zhuǎn)動的車輪子,或者永遠轉(zhuǎn)動的陀螺。我總是想反抗命運,于是我覺得我想做抽打陀螺的人,可是我討厭去做那種永遠重復的事情,于是變成了一個車夫,親自看著自己這個輪子在轉(zhuǎn)動。
我多少天都覺得自己就是夢境里那個永遠轉(zhuǎn)動的車輪子。我每次看到車輪轉(zhuǎn)動的時候,就會失去控制,感到極度不安,感覺轉(zhuǎn)動的車輪就像是變大的陀螺,抽打車輪的是我的手制造出來的發(fā)動機,我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車輪,一個停止的車輪,那種停止讓我恐慌,我可不想去做車輪,也不想去做鞭打馬的暴戾的車夫。我離職并不是因為我不喜歡那份工作,或者是我不能勝任這份工作,其實是因為母親希望我回白詩鎮(zhèn)去當一個公務員。這個我是可以反抗的,因為即使不當公務員,我的母親仍然會給我錢。
當然我這個車輪沒有停止轉(zhuǎn)動,在母親以死威脅的情況下,我回到了白詩鎮(zhèn)。我沒有考上公務員,在母親的支持下我開了一家輪胎修理店。母親一直叫我取名:千里馬輪胎公司。我不喜歡馬,輪胎和馬扯上關系,總會讓我覺得不舒服,馬的速度不應該受到束縛,于是我取名七便士輪胎公司。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反抗母親,由于這個取名的問題,母親生了很久的氣,長時間不理我。七便士讓人覺得不高端,甚至廉價,有山寨貨的感覺。我的輪胎生意一點都不好,只有個別山上來的人會來我這里換,白詩鎮(zhèn)機關單位的車很少來我這里換。由于生意冷清,我有足夠的時間發(fā)呆。為了打發(fā)小鎮(zhèn)上悠閑的時光,我開始試著讀一些外國的文學書和哲學書,突然我就迷上了卡爾維諾,哪有人那么寫小說的,一個子爵,在戰(zhàn)爭中被炮劈成兩半,一半變得善良,一半變得邪惡,故事幽默而又發(fā)人深省,讀著我會罵那家伙小說怎么能這么寫,放下書后,我好像覺得我也能那樣寫,于是我覺得我也具有做小說家的潛質(zhì)。
因為輪胎公司取名字的事,我和我母親關系緊張,甚至接近于決裂。白詩鎮(zhèn)是整個雙夜縣最大的農(nóng)業(yè)鎮(zhèn),我的母親是白詩鎮(zhèn)最大的農(nóng)藥經(jīng)銷商。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關系極為惡劣,幾乎已經(jīng)是只有夫妻之名了。我也不想回那個家,于是我找到白詩鎮(zhèn)管廉租房的朋友,在他的幫助下我弄了一套廉租房。那廉租房有十八平方米大,獨立衛(wèi)生間,一個一平方米左右的陽臺。我馬上往房間里塞了一張方形床,一張桌子,兩個書架,一個熱水器,一個布衣柜。簡單的幾樣東西就把我屋子的空間給塞滿了,它變得更為擁擠,無法再容納第二個人了。我經(jīng)常坐在床上,翻著書,然后冷笑,嘲笑自己說,在芝麻大的白詩鎮(zhèn),像一個螞蟻住在狹小的角落,比上海的日子還艱難。
在辦理廉租房的時候,我認識了南云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李允亮。他是白詩鎮(zhèn)的鎮(zhèn)長,年輕有為,受人尊敬。在我辦理完廉租房手續(xù)后,請他吃了一頓飯。后來他經(jīng)常邀我去他家,他在白詩鎮(zhèn)有一套占地八十平方米的小別墅。他總是帶我去樓頂,樓頂養(yǎng)著很多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土雞、斑鳩、兔子……他在家里親自殺了一只土雞招待我吃飯,然后和我聊起了自己的事。他養(yǎng)那么多動物,都不喂飼料,讓它們自然生長。他每天都要吃掉一只雞,或者一只兔,或者一只斑鳩……然后健身兩小時,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練出健壯的肌肉,能成為一名著名的健身達人。他一旦達成目的,他就會在白詩鎮(zhèn)開一家健身館,自己當健身教練。他癡迷于健身,這簡直與他三十幾歲的年紀不符。
我仿照卡爾維諾寫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蚊子的冬天》,寫了一只冬天生活在溫室里的蚊子,錯吃了農(nóng)藥,突然變異成一只兔子大的蚊子,我靠這只蚊子賺足了腰包,沉迷于花天酒地之中,不久我也胖成一頭巨豬,我行動還不如蚊子快,蚊子在冬天的夜晚,追上我,逐步吸干我的血,在我死亡的彌留之際,我幻想自己是一只春天可以飛翔的蚊子。小說居然得到發(fā)表,在整個子莊市引起巨大反響,子莊市文聯(lián)委托雙夜縣文聯(lián)尋找七便士這個人,雙夜縣文聯(lián)委托白詩鎮(zhèn)的鎮(zhèn)長調(diào)查七便士,最終李允亮找到了我,把我的情況和縣里領導說了,縣里領導把我的情況給市里領導說了。他們都不敢相信一個修輪胎的師傅會寫出那樣的小說,更讓他們懷疑的是這個小說是不是我抄襲的,于是并沒有給我予扶持。我其實對于這個事也不在乎,我繼續(xù)寫我的小說,修我的輪胎,總是沉迷于幻想中,每次閉上眼睛,那些堆在一起的輪胎,感覺在我的店里跑,讓我始終追不上。
我靠在沙發(fā)上,腿蹺著,放在桌椅上,想著如何去向母親要一點錢。
突然來了一輛JEEP自由俠,停在大門前。我繼續(xù)看我的書,好像這趟生意可有可無一般。
“有人嗎?”那女人發(fā)出聲音。
我放下書一看,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黃色碎花連衣裙的女人。聲音極其輕柔,像一葉鵝毛。
我說:“什么事?”
她說:“我的車胎壞了,你幫我補補?!?/p>
我說:“你去沙發(fā)上坐著休息,我馬上幫你弄。”
她去了沙發(fā)那邊坐下,脫下了自己的墨鏡。我時不時瞟她,長發(fā),紅唇,戴著紅天鵝的鉑金項鏈,披著米色的圍巾,抽出一支細煙,點燃了火。最為迷人的是她那黃色的碎花連衣裙,像一只黃蝴蝶,顏色極為鮮艷,在白詩鎮(zhèn)從來沒有人穿過這么特別的衣服。她拿起了躺在桌子上的雜志看,那是發(fā)我小說的雜志。
她突然說:“聽我男朋友說,你就是寫小說的七便士?!?/p>
我說:“我叫七便士?!?/p>
“你為何不做一個騎士?”
“七便士不夠買馬,也不夠買一把劍,所以我當不了騎士?!?/p>
“小說寫得很好,頗為荒唐,又富有寓意,是篇好小說?!?/p>
“怎么稱呼你?”
“叫我音拾?!?/p>
“我第一次在白詩鎮(zhèn)看見JEEP自由俠,線條明朗,有牧馬人的氣質(zhì)??梢娔悴皇且话愕呐?。”
“我是白詩鎮(zhèn)的公務員,負責文化宣傳,平日里也寫詩,甚至寫點小說,就是還沒有發(fā)表過?!?/p>
“我是運氣好,寫得并不好?!蔽液芟敫嬖V她我的靈感是來源于卡爾維諾的小說,其實就是一個仿造品。
“我其實厭煩這個地方了,想出去走走,說不定有一天我就辭職了,我想去上海,那里有我的姐姐,有我的夢想?!?/p>
“我兩年前從上?;貋?。公務員好好的,為何要辭職?”
“你從上?;貋磉@里干嗎?”
“我媽媽叫我來這里考公務員?!?/p>
“你最好不要考上。就會有選擇離開這個地方的勇氣。”
“換好了。”
“你可以來街道辦找我玩,我叫音拾。”她再次重復一下自己的名字。
她開著車走了以后,在我的眼前一直飄浮著一朵黃色的菊花,那種鮮艷的色調(diào),打破了我安寧的世界,同時也打破了白詩鎮(zhèn)安靜的氣氛。
2
我昏厥了,血繼續(xù)流著,我的腳已經(jīng)不會行走,大腦卻還在延伸著思考,那證明我還沒有完全死掉。在我彌留之際,我的大腦居然不會去想那些沉重的東西,完全像一只飛在天空中的魚,總是處在輕柔的夢中,飄逸的云層里。那是夜里一點過一刻,狹小的廉租房里,微弱的燈火,充斥著凝固的氣氛。我記得那鞋子是音拾買給我的,音拾去上海看望姐姐的時候,回來就給我?guī)Я艘浑p看似笨重但是十分溫暖的皮鞋。音拾說你得保護好腳,才能帶我去遠方,去流浪。那曾經(jīng)敲打我頭顱的鞋子懶散地躺在我的后腦勺像一個枕頭,鞋子此刻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特別喜歡這雙鞋子,因為重,因為溫暖。盡管我記得昨天妻子的律師就讓我看了離婚協(xié)議書,然而我完全不記得協(xié)議書上寫著什么,此刻我只記得曾經(jīng)那些快樂的時光。
音拾在我那里換輪胎的時候,居然在我發(fā)表小說的雜志上,留下了電話號碼。我沒有去街道辦找她,我通過電話號碼加了她的微信。我們兩個聊起了文學和電影,兩個人的很多觀點不謀而合,于是那一年我們一起參加了縣文聯(lián)舉辦的文學采風活動,這一時期我們之間交往頻繁,幾乎每天都在交流,一離開就打電話,親密得像一對戀人。她身上很多優(yōu)點吸引著我,例如她畢業(yè)于全國某知名大學,還有就是她的打扮,特別是穿著,在整個白詩鎮(zhèn)簡直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我讀了一所不好的學校,在她面前我的學歷讓我覺得自卑,因此她成了我在白詩鎮(zhèn)最仰慕的女人。我?guī)еニ聫R里夜宿,一起打坐,修禪得道。我?guī)еルx天很近的白詩巖,在大石頭上看雄鷹,并在離天很近的大石頭上,我們第一次做愛,那種充滿著幻想的生活讓我們倆陶醉。聽著風鈴,我們說著世間最美情話,看著世間最美的夕陽,那個時候我和音拾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侶。
當音拾決定放棄李允亮,回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發(fā)誓要給她一個幸福的家庭。我也得在白詩鎮(zhèn)有一套別墅,于是我除了繼續(xù)經(jīng)營我的輪胎公司,還在白詩鎮(zhèn)周邊的落梅溝租了二十多畝的土地,種上了柑橘樹,建成了“誠一流”柑橘種植基地,雇了三個工人。為了擴大經(jīng)營,賺取更多的錢,我在柑橘基地旁邊,再租了六畝土地,搞了一個小型養(yǎng)牛場,又雇了兩個工人。我開始忙碌起來,白天使勁地工作,晚上努力地寫小說。我這么做主要為了讓音拾感覺到踏實,從而有一種安全感。我和音拾繼續(xù)聊著我們的文學,過著我們的生活,我們?nèi)ナ〕桥牧嘶榧喺?。在美麗湖泊旁,音拾在夕陽里顯得那么漂亮,這一生只要能陪著她,無論在哪里,我都倍感幸福。我們?nèi)ナ嗅t(yī)院檢查身體,如果條件符合,我們就決定在婚后的美麗夏天要一個孩子。我的人生遇到音拾以后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我從一個不務正業(yè)的人,變成一個那么具有事業(yè)心的人。我以前多么討厭孩子,如今就要當孩子的爸爸,想著這些即將發(fā)生的美好事情,我對時光充滿了感激,對音拾充滿了愛。我的大腦里全是音拾漂亮的面容,全是和她快樂的記憶。在土耳其的時候,我們一起乘熱氣球,她跟我說,就讓我們一直飄在天上,不要下去了,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環(huán)游世界。在愛琴海,她緊緊地抱著我,和我一起搏擊海水。當海浪涌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向海浪撲去。她在我的耳邊說:“希望這海水把我們帶入海里,和鯊魚搏斗,乘著一葉孤舟,在海洋的世界里迷失,永遠不要回去。”
我的大腦持續(xù)地處于一種夢游的狀態(tài),我似乎看見那個車夫是過去的我,那個執(zhí)迷于愛情不可自拔的我。我駕著馬車,要帶著音拾去遙遠的地方,找一個山洞安頓下來,然后與世隔絕。馬兒喘著氣,我看到車夫的表情嚴肅,好像整個世界都欠他的。我拍了拍車夫,笑嘻嘻地說:“開心點,哥們,你有那么漂亮的妻子,上天之福?!彼麗汉莺莸囟⒅?,大聲吼道:“前面就是懸崖,你不怕死,你趕緊給我跳下去?!卑遵R的眼睛也兇殘地瞪著我,好像在說:“混蛋,無恥之徒,拐騙婦女的混混,老子要咬死你?!蔽倚纳还苫谝猓挥X得頭痛欲裂,世界昏昏沉沉的,昏暗的燈光如同陰曹地府的寒氣,要把我?guī)ё摺?/p>
3
我是七便士最愛的鞋子,他曾經(jīng)帶著我走了好幾個省,他穿我的時候,音拾都在他的身邊。我?guī)е纳眢w,去了新疆、西藏,去了土耳其,去了布拉格,這一路因為我的厚實存在,音拾從他身上感受到了男人的溫度。此刻狹小的廉租房里只有我,音拾,和躺在我身體上的近乎已經(jīng)昏死的七便士。音拾像一只膽小的貓躲在床的一個角落,臉上沒有半點痛苦的表情,也沒有流淚,手機像一個沉默的啞巴躺在枕頭上。
我的主人今晚像發(fā)了瘋一樣,他嘴里怒吼著,你不要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我今晚就把你撕成兩半。七便士很想把音拾撕成兩半,一半屬于他的,一半屬于別人的,他不想失去曾經(jīng)深愛過的音拾。結(jié)婚半年來,我的主人和音拾已經(jīng)沒有做過一次愛了。今晚白詩鎮(zhèn)的月亮很圓,七便士喝得微醉,回到公租房,脫了鞋就跑到床上。音拾隨后也躺下了,嘴里說著你為何不去洗洗那臭得無法忍受的腳。我知道七便士腳汗很大,只要和我分離,他腳上的那種咸臭味就會撲鼻而來,讓人難以忍受。我也不大清楚,白詩鎮(zhèn)最冷的時候也有八攝氏度,其他人都是穿輕松的鞋子,唯獨他總是穿著笨重的我,夏天三十幾攝氏度的氣溫,他也舍不得脫下我。
七便士摸了音拾的乳房。音拾直接就生氣地怒吼:“難道你要強奸一個得了陰道炎的女人?”
七便士說:“你是我妻子,我以為我們之間有愛情。我從沒有想到我們會把日子過成如今這個樣子。”
“你就是個騙子,你說答應帶我離開白詩鎮(zhèn)去上海的,可你居然留戀這么個破地方,而且你母親放個屁都能把你嚇得魂飛魄散,你讓我很失望,你一點都不如李允亮那么果斷,也不如他那么博學,我是瞎了眼了,找了個毫無出息,又極為丑陋的男人?!?/p>
七便士突然站立起來,廉租房的頂部昏暗的燈照著他的頭顱,他看到桌子上那匹從土耳其帶回來的木馬,眨眼間,他就看到那停不下來的馬車。
他嘴里說:“輪子,輪子,打滑了,打滑了?!?/p>
音拾直接坐起來。“瘋子,你給我滾出去,不要在半夜里像個神經(jīng)病,一哭二鬧三上吊,你這樣子讓我很討厭,很討厭……”
音拾直接起床,把他的背包扔在地上,放在凳子上的衣服和褲子全部丟在地上。
七便士爬了起來,跪在地上?!拔乙詾槲覀冎g還有愛情,我以為我們會一直談論文學,我以為你會一直陪著我?!?/p>
音拾說:“你一點男人氣質(zhì)都沒有。在我看來你以前是一個工具,現(xiàn)在連工具都不如?!?/p>
七便士直接站了起來,臉色通紅,眼睛睜得很大,像是要發(fā)瘋的樣子。
他很想給她幾耳光,讓她收回剛才說過的話,結(jié)婚半年,他們的婚姻已經(jīng)千瘡百孔,爛得像長了蛆的腐肉。
“你有本事就打我呀,無能的男人,一點用都沒有的男人,連幫我調(diào)工作都不能的男人。我真后悔當初放棄李允亮,選擇你?!?/p>
七便士放棄剛才那種沖動的想法,眼神瞬間黯淡下來,覺得自己就是一只遭人討厭,毫無用處的老鼠。
他跪在地上,絕望地說:“現(xiàn)在我覺得生活毫無意義,要是你能分成兩半,一半永遠陪著我,多好,你遲早是要離開我的?!?/p>
音拾還是不甘示弱地說:“你覺得活得沒有意思,你自己打開窗戶,跳下去就行了?!?/p>
擺在書桌上那只土耳其帶回來的木馬,呆呆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七便士,為他變成如今的樣子而難過。
這些年他確實肥胖得像一頭豬,失去了往日那種精神,干凈的眼睛也布滿了灰,他儼然已經(jīng)變成一個丑陋的男人了。他也知道音拾對他已經(jīng)沒有了愛情,這段婚姻遲早是要結(jié)束的。
他大聲說:“馬兒停下,馬兒停下?!?/p>
然后他就拿起我使勁地敲打自己的頭顱,那聲音清脆而空響,仿佛寺廟的鐘鳴聲。
直到頭上冒出血來,他摸著血,繼續(xù)用我敲打他的頭顱,不多會就暈倒躺在地上。
他暈倒最后的一句話是:“馬兒快走?!?/p>
他躺在我的身體上,手指著木馬,血染紅了我,我從黑皮鞋,變成紅皮鞋。音拾蜷縮在床的一個角落,抱著一只布貓,全身都在發(fā)抖。
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用我來自殘,而且那么猛烈地自殘。然而他的臉上卻顯示出安詳?shù)男θ?,完全沒有半點的痛苦,這種微笑我只在他的婚禮上看過。
七便士曾經(jīng)穿著我?guī)е羰巴讲叫凶吡藘砂俟?,在一個到處是土丘的地方住了十五天。那里高聳的土丘形成的土林,他們倆買來被褥在洞里生活,像兩只談戀愛的螞蟻,充滿了樂趣。土丘周圍全部是黃沙,像極了沙漠,于是他們在洞里戀愛,做愛,談文學,談沙漠,幾乎忘了世俗的生活,那個時期是他們倆最幸福的日子。音拾沒有說過一句嫌棄他的話,他也沒有抱怨過音拾脾氣不好的話,他們在愛情的滋養(yǎng)下,變得年輕,有說不完的話。那時在音拾的心里,這個浪漫的男人就是她一生的選擇?;貋砗?,七便士帶著音拾去醫(yī)院看抑郁癥,陪著她對抗精神出問題帶來的痛苦,她吃上第一粒西酞普蘭的時候,她就決定放棄過去和李允亮一切的感情,接受眼前這個黑乎乎的帶著一些俗氣的男人。
救護人員到現(xiàn)場的時候,把七便士的手給按下,他的手又抬起來,為了確保搬運他的時候不傷到他的手,他們不得不用膠布把他的手和大腿綁在一起。音拾跟著救護人員一起前往醫(yī)院,她的表情冷靜,毫不慌張。她甚至在心里希望七便士就這樣死去,不要再蘇醒,她害怕見到他發(fā)瘋的樣子。
我安靜地平躺在地上,血已經(jīng)把我染紅,我的身上還有七便士少許的溫度?,F(xiàn)在三點,整個廉租房空蕩蕩的,就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獨自占有十八平方米的空間,卻高興不起來。我靠回憶七便士和音拾在這里發(fā)生的那些快樂的時光來打發(fā)漫長的黑夜。不過此刻我有些恨音拾了,我的主人其實那么地愛她,而她卻多次冷冷地對待我的主人,甚至把他逼上發(fā)瘋的絕路。在我的記憶中,音拾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姑娘,她心里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他希望七便士能幫她發(fā)表小說,獲得名聲;她希望七便士能協(xié)調(diào)自己認識的人給她調(diào)工作;她甚至希望七便士放棄在白詩鎮(zhèn)的一切,帶著她去上海。她覺得自己不幸福,也不能讓七便士幸福,因此即使她不愛七便士,也要和他結(jié)婚,讓這段婚姻變成悲劇,以此來折磨七便士,完成她的報復,因為她一直認為是七便士拆散了她和李允亮原本幸福的愛情。事實上在遇到我的主人七便士之前,音拾和李允亮的愛情幾乎到了終結(jié)的邊緣,李允亮的母親不喜歡音拾內(nèi)心的那種不安分,已經(jīng)斷絕了給他們?nèi)魏螏椭椭С帧?/p>
我的主人使出所有的力量,也沒法幫助音拾去完成她的理想。他希望自己變得有用,而她在音拾的心里一點用都沒有。音拾經(jīng)常說他人長得丑,又沒有才華,欠一屁股債,還膽小如鼠,簡直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男人。音拾的話總是把他折磨得很痛苦,他在深夜一次次哭泣,他恨自己的無用,他逐步從一個樂觀的人,變成一個悲觀的人,脾氣也開始變得暴躁,甚至他認為自己得了精神疾病。他有時候會傻笑,心里默想自己帶音拾看好了抑郁癥,結(jié)果自己得了躁郁癥,這個世界總是要讓他們兩個中一個人生病,一個人健康,像是一場戲劇。
我的主人今晚來到廉租房,是想和音拾說些好話,希望重回夫妻的溫度。他們已經(jīng)分開三個月了,三個月里我的主人內(nèi)心里一直惦記著音拾,她腳冷的時候沒他怎么辦,她總是吃外面的飯菜一點也不健康,她有沒有放棄自己的寫作,很多事都折磨得他無法安心睡好覺。近來他的精神有些失常,在七便士輪胎公司的時候,經(jīng)常一整天看著輪胎說胡話。他甚至生意都不做,把大門一關,就去牲口交易市場,去那里看馬。我特別討厭那種地方,糞便的味道,漫天的灰塵總是讓我覺得很難受,而他卻興致勃勃,嘴里小聲嘀咕著,只要找到的馬眼睛像李允亮,再貴的價,他都要把那馬買回家。他有時候自言自語地說:“音拾會被一匹馬帶走,而他會在路途中死掉?!?/p>
我也知道音拾是愛過七便士的,她想給七便士生下一個孩子。這是她第一次決定給一個男人生一個孩子,她有這種想法,也就證明她想和現(xiàn)實妥協(xié)。她獨自去做了體檢,然后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七便士。七便士并沒有很開心,而是故意扯開話題,并為難地說我會去檢查身體。音拾再次告訴他戒三個月的煙和酒,而且必須加強運動。七便士一直覺得音拾就像一朵云遲早是要離他而去的,他不放心音拾會和他生活一輩子,于是對于要孩子的事他特別的擔憂。他雖然做了身體檢查,但還是不停地喝酒,躲著音拾天天喝得大醉,并讓自己的朋友拍照發(fā)朋友圈。他的行為徹底地傷害了音拾,于是音拾放棄了給他生孩子的念頭。她開始覺得身邊這個男人的不可靠,對目前工作的不滿意,這種一再重復的工作讓她絕望,她一度認為她就是加繆筆下推石頭的西西弗斯,就是安部公房筆下的砂女,她無法調(diào)和現(xiàn)實和理想的矛盾,精神再次陷入抑郁的境地。她認為這一切遭遇從本質(zhì)上都是七便士給她造成的。七便士無法給她幸福的婚姻,無法替她去完成任何事,沒有勇氣帶著她去上海,甚至浪跡天涯。
血的熱度已經(jīng)不在,逐步地走向凝固,然后變干。我突然覺得渾身發(fā)冷,沒有音拾和七便士的廉租房,變得毫無溫度,燈光都是冷的。此刻我的心在召喚,七便士回來,音拾回來,重新開始你們的生活,我?guī)銈內(nèi)ド衬?/p>
4
七便士用皮鞋敲打頭顱時,一直指著我,一只土耳其木馬。
在特洛伊城遺址的時候,音拾呆呆地看著我,想把我?guī)Щ刂袊?。七便士不想要我,覺得我是不吉祥的寵物。音拾拿起我就往外走,七便士只好付了九十里拉。他暈倒的時候,指著我,嘴里肯定想說,音拾快走,希臘人來了。因為每一次他指著我,都會和音拾講木馬計的故事,最后都說,音拾快走,希臘人來了。音拾都會說,我不是海倫,希臘勇士看不上我。
音拾在過去一個月時常盯著我看,想到她在特洛伊城遺址前怎么裝進我的肚子,在里面露出個頭,讓七便士給她拍照。她突然覺得自己一個那么嚴肅的人,怎么會做出那么滑稽的事。進了木馬,就是間諜,就是里通外合的線人,就是攻破特洛伊城的罪人。她很多次把我摔倒,甚至隱藏起來,覺得這只木馬不是好運的征兆。她甚至一度認為七便士使用木馬計,攻破了她的城堡,搶走了她,然后李允亮成了囚犯,她在用記憶和時間把李允亮給殺死。這么一說來,七便士就是一個小人,卑鄙小人。他的花言巧語像一只狡猾的狐貍,用玫瑰花一樣的詞匯撬開了我的門。他進去后,看了我所有的秘密,覺得我也不過是一個外表特殊,內(nèi)心空洞的女人,因此他就想離開了,然而婚姻的枷鎖束縛著他,于是他變成了一個戴著鐐銬行走的騎士,一個沒有腳的馬車夫。
七便士也經(jīng)常凝視我,然后露出不屑的神情,憑借一只木馬就想攻破特洛伊城,這絕對是荒唐的不可信的事。不過這只木馬卻成了全世界最偉大的最為人熟知的馬。他說要是夢境中那只飛奔的白馬變成這只木馬,那么他就會在夢中停下來,或者他可以躲進木馬的身體里。那么前面是懸崖,是沙漠,是湖泊,有木馬的保護,他就不用懼怕,被摔死,被渴死,被淹死。
七便士看到我居然想不到海倫,這一點讓我意外。很多男人看到我,總會想到世界第一美人海倫,然后覺得為了女人,失去江山都值得。七便士的心里只想著如何擺脫目前的處境,然后趨利避害地去選擇新的開始。他還沒有做過一次真正的選擇,她母親的一個眼神會讓他發(fā)抖,音拾話音一重,他就低著頭,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膽小如鼠,凡事遷就的人。我怎么也想不到,今晚他會有如此的勇氣,拿起鞋子敲打自己的頭顱。他是一個如此愛惜自己生命的人,如今卻變成一個希望快速死亡的勇士。我對七便士開始陌生了。
5
木馬倒落在地上,發(fā)出撕裂的聲音,我沒有想去撿起木馬的想法。我拿起了手機,呼叫了救護車,他醒過來的時候,我可能就離開他了。
我坐在床的角落,按著布貓,要是我能變成一只活著的貓,今夜一定遠行,永遠流浪。今夜此時我真想把他給解剖了,看看他的心臟究竟有多虛偽,里面是不是沒有一點誠信存在的空間。可愛的動物玩具,圍在我身邊,我心里冷颼颼的。
結(jié)婚前我多次和七便士深聊。我希望他放棄對高筒皮鞋的喜愛,把鞋子換成車輪子。他弄來了一匹白馬,一駕馬車,給馬車安裝上千里馬的輪胎。一到周末,他就駕著馬車,拉著我到周邊的山上去玩。顯然這不是我想要的輪子,我哭笑不得地迎合著他這種荒唐的行為。
我是白詩鎮(zhèn)的小公務員,我的夢想是離開白詩鎮(zhèn),到大城市去走走,去看看那個多彩的世界,那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們除了廣場舞,還有些什么?我看到七便士的時候,以為他會帶我離開這里,去我想去的上海,可惜一切都錯了,他的膽子比一只受到驚嚇的狗還小。我真不敢相信這么一個懦弱的男人,怎么在上海待了三年。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經(jīng)營著一個快要倒閉的輪胎修理廠,開著一張破舊的面包車,雖然有些寒酸,但是從他口中說出的話總是帶有幾分哲理。他在我面前十分健談,能聊西方哲學,又能聊中國的儒學。他懂西方小說,又懂明清小說。他甚至對我說小說是呈現(xiàn)可信與不可信之間那種稍縱即逝的感覺,作為小說寫作者就是要抓住那種感覺。他頗為紳士,每次吃飯總是預先就把錢付了,上下車都給我開門,總是裝得很得體,每天都刮胡須,鼻孔里干干凈凈的,看不到外出的鼻毛,每天都要洗一次澡,有時候洗兩次,她給我呈現(xiàn)的是一個精致的男人形象。
他總是和我說在夢里見到一駕馬車,車夫不用馬鞭,馬卻義無反顧地朝前飛奔,馬車像有了翅膀,在崎嶇的山路上快速飛翔。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叫我不要過多管他,像他母親一樣替他決定,即使不用馬鞭,他也會往前狂奔。我很想拿來一根馬鞭,使勁地鞭笞他,一個讓我十分厭煩的男人。結(jié)婚后,我對他沒有了溫情,也不準他碰我的身體。他不會再與我談文學,變得沉默,總是和我說世界是要拋棄他了。我還是去市醫(yī)院檢查了身體,看看自己的身體是否適合要一個孩子。我同時買來了日語書,在平日里學習日語,如果真去了上海,我就像姐姐一樣,去一家日企上班。我雖然厭倦了眼前這個自傲而又自卑的男人,但是每次我決定要離開他的時候,還是會想起過去一些溫暖的時光。
我們?yōu)楹螘兂山裉斓臉幼?,視對方為仇人,在生活的軌道上,沒有了交集,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我知道我們回不去了,我對他也沒有了當初的愛,更覺得他的想象力來源于他的精神疾病。我覺得他有很嚴重的精神疾病,總是沉迷于一種狂熱的氣氛中。他應該有重度躁郁癥,不然今晚他怎么會用皮鞋砸壞自己的頭顱,一個正常人,即使承受多大的委屈,也不至于如此的自殘。
6
我能感覺一股強烈的磁場聲音在我的耳邊回蕩,我的頭更加的疼,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感覺到音拾把我的高筒皮鞋扔進了垃圾桶里。我的腦海里尼采的話突然出現(xiàn),“人是一根系在動物和超人之間的繩子。也就是深淵上方的繩索。走過去危險,停在中途也危險,顫抖也危險,停住也危險?!辈煌5刂貜?。那輛狂奔的馬車一直沒有停下來,它變得越來越危險,前面的路越來越細,細得就像一根繩子。
在馬車上,我想伸手抓住音拾的胳膊,然后告訴他我們逃離吧。
音拾直接甩開我的手?!奥肪驮谇胺?,你不走,我獨自走?!?/p>
我說:“那馬是不是瘋了,沒有人用馬鞭打它,它居然還是不怕死地往前走。怎么不停下?lián)Q個方向,走一條好的路,世間的一切為何都往壞的方向發(fā)展,才顯得悲壯。”
音拾說:“閉嘴,我就特別欣賞這匹馬,陪它死我都愿意。”
音拾說:“你要是害怕,就自己跳車吧,或者回想一些美好的事情來壯壯膽?!?/p>
車輪子不知疲倦地往前走,音拾的碎花裙在風中搖曳,顯得特別精神。
車輪一直在前行,沒有停下來的可能。時間就這樣推著我前行,把我拋了出去。我突然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十分熟悉的地方,那里沒有超市,也沒有人,只有我和音拾,還有一片沙漠。這片沙漠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我和音拾的愛情,如今再看到它,我卻只有無窮的眼淚。此刻我像一個落魄的孤兒,在沒有愛的世界里游蕩。我像一個奴隸始終活在她黑暗的怒火中。我知道我就是一個無用的人,不能給她帶來榮譽和財富,不能給她帶來命運的改變,不能給她正常女人的幸福。我像個白癡,一個鄉(xiāng)下土里土氣的人,端著一碗酒,騎著一匹馬,浪跡天涯尋找愛情的影子,我知道愛情對于我很重要,對于她卻輕如煙塵。我,始終知道,在沙漠的那邊,沒有愛情,也沒有駱駝。我覺得我的記憶必須離開這片沙漠,去有煙火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厭倦過去的記憶,記憶除了浪費我的時間,擾亂我的心情,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的大腦把我?guī)У侥赣H的身邊,我從母親的針線盒里取出一根晶瑩剔透的大頭針,打算把上下眼皮縫起來,這樣就看不到光明,永遠沉淪在黑暗里。我放棄了這個想法,直接用大頭針劃破了自己的眼珠子,這就意味著我將永遠在黑暗里,直到死亡。從這一刻起,我才知道,生命對于我意味著什么?愛人對我意味著什么?我明白從這一刻起,我和黑夜等同,從這一刻起,我就是無盡的黑洞,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我希望所有人都離開我。
我似乎覺得一切都可以原諒了,心里也坦然了。如果我醒來的時候,音拾離開我,我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去她那里發(fā)瘋和撒野,我給不了她未來,就讓馬車帶她去遠方,她始終會找到屬于她的幸福。
當?shù)跻阂坏蔚螐奈业难苓M入我的身體,我的頭減緩了劇烈的疼痛。我猛烈地從幻覺中醒來,此時已經(jīng)是白天了。母親摸著我的手,眼角通紅,她一定哭過。
我問母親:“音拾去哪了?”
母親說:“她回家去,休息了。”
我說:“發(fā)生什么事?我怎么躺在醫(yī)院里?!?/p>
母親說:“你暈倒了,一躺就到現(xiàn)在?!?/p>
我頭還是疼,處于模糊的狀態(tài),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什么也記不起來。
我母親說:“你暈倒一天了,我趕緊去給你拿吃的去?!?/p>
母親匆匆忙忙地離開了病房,我看了白色的吊液,閉上了眼睛。
我才閉上眼幾秒,就看見那駕馬車,我和音拾,還有馬一起從山崖上跌落湖泊。音拾還是屹立在馬車上,一動不動,做好必死的準備。我跳進水里,使勁地支撐著馬車不沉落。那白馬像一個游泳健兒,讓我想起了傳說中的白龍馬,在水里揮動著四肢,拖著馬車往前走,不多會就來到湖岸,馬抖抖身上的水,怒叫了兩聲,又繼續(xù)飛奔起來,繼續(xù)往前走。我已經(jīng)沒了力氣,輕微的波浪就把我卷入湖里。我知道馬兒一定要耗盡它所有的力量,才會停下來。我能聽見它勝利的聲音,它狂叫著,帶著馬車繼續(xù)往前走,車輪子不停地轉(zhuǎn)動著,音拾的遠方就在眼前,而我已經(jīng)沒了遠方。看著遠去的馬車,我知道這遠離就是永恒的告別,過去的一切通通都將在下一秒死亡。我知道沉默比死亡還難受,我更清楚在余下的每一秒,如果不把回憶清除掉,不把一次次離別忘記,死去都不會安寧。我躺在湖水里,抬頭看看藍天,還有白云,雄鷹,還有從口袋里漂上來的離婚協(xié)議。雄鷹已經(jīng)瞄好,我一死他就準備啄食我的肉。我死后,要做一只雄鷹,看著路過的人。
我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先生,手不要亂動。”
我醒來,一個年輕的護士坐在我身邊,給我換吊液。
那年輕的姑娘說:“你老婆對你真好,昨晚一直守著你,還不停地哭,紙巾都哭了兩大包,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會流那么多淚。你可真有福氣?!?/p>
那姑娘繼續(xù)說:“你以后下樓梯得注意,眼睛別長后腦勺了,下個樓梯,都把大腦摔成這樣,還好無大礙?!?/p>
護士的話讓我想到音拾當時是那么的絕望。之后的很多天,我一直期待音拾會來看我,穿著她黃色的碎花裙子。她知道我喜歡她穿這個裙子,一次性買了十件黃色的碎花裙子。
母親天天陪著我。母親都和我說:“音拾父親得了重病,過幾天再來看我。”
而我一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會看到水里掙扎的音拾。
而我一睜開眼睛的時候,總會看到音拾提著黑色的行李箱,穿著黑色風衣,朝著遠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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