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阮籍《詠懷·其四》"/>
張照生
公元249 年,阮籍39 歲,魏國太傅司馬懿以陰謀反叛罪將權臣曹爽及名士何晏等關押入獄,之后全部誅殺并夷三族,史稱“高平陵事變”。之后,司馬家族掌握實權,一朝名士減半,名士魁首夏侯玄不久也慘遭殺害。在阮籍去世兩年后,魏國正式為晉朝所取代。類似的局勢變動,早在十歲時阮籍就已見到:公元220年,漢獻帝讓位于接管實權不久的曹丕,東漢滅亡,魏國興起,歷史進入三國軌道。阮籍生存的年代,可謂是朝代更迭頻繁,時局混亂不堪。
作為一個聞名天下的名士,阮籍更要時常擔憂自己的命運。執(zhí)政的司馬家族為了逼迫天下人皆附和他們,常常打壓乃至肆意殺戮異己文人,與阮籍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就因不愿附和而被處死。出身名門的阮籍(他的父親阮瑀為“建安七子”之一,與曹家關系密切)原本有濟世之志,但遇此亂世只能投向主張無為的道學,以游歷名山,訪問修行賢士和放浪形骸之狀躲避昏暗時世。然而,看似曠達不羈的阮籍實則滿懷憂慮,李善曾言:“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币灿纱?,阮籍寫下知名的《詠懷》組詩,如:
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春秋非有訖,富貴焉常保?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朝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
“天馬”指的是汗血寶馬。傳言西域大宛國有一種前肩所出之汗猶如血一般的寶馬,可日行千里。首句說的是汗血寶馬出自西北之地,來到東部的大道之上。春往秋來這種季節(jié)更迭不會停止,那么富貴怎么會長久保持?這是第二句的意思。其后講的是清晨露水披在水岸邊的蘭草之上(“皋”為水岸),凝霜沾在野草之上;早晨還是美少年,傍晚已成丑陋老人。最后一句說我們都不是王子晉,哪里能夠永遠美好。據《列仙傳》所傳,王子晉是周靈王的太子,喜好吹笙,擅作鳳凰的鳴叫。游伊、洛之間,道士浮丘公接他上了嵩山,30 年之后,在緱山乘白鶴立于山頭,向世人揮手示意,數日后離去。所以,最后一句實則講的是我們都不是王子晉一般的仙人,不可能超脫世俗,隨心所欲地行事。
若從詩面來說,該詩只是言說了一些事物或現象,天馬、春秋、清露、凝霜、美少年等,但細細讀來,便明了它們講的都是“變動”。天馬講的是事物位置的變動,春秋指的是季節(jié)變化,清露、凝霜講的是自然景象變更,美少年則說的是人隨年歲增長而發(fā)生形貌改變。阮籍寫眾多現象的變化是為了表明世間事物始終處于變動之中,沒有一物保持穩(wěn)定或持久存在,那么,人們所期許的富貴、年輕、美好自然也沒法兒持久存在。今日人們享有青春歲月,也許明日就要面對容貌衰老;上一刻尚在享受美好,下一刻卻得承受苦難。恰如沈約所言:“春秋相代,若環(huán)之無端,天道常也。譬如天馬本出西北,忽由東道;況富之與貧,貴之與賤,易至乎?”
簡言之,阮籍是由世間景象變化生發(fā)了生命變動之感,這種對生命、境況的憂嘆也是一眾魏晉詩人的普遍心理。曹操、曹植等人的詩句中經常出現生命短促、人生無常的感慨,而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也寫下“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魏晉之人對人生的感嘆除了源于生命本身的短暫,更源于生逢亂世的處境——不僅沒有人能保證自己長久平安,更沒有人能保障世道太平、人們永享安寧。同樣,阮籍深深的憂愁和不安亦來自自身境況。在動蕩混亂的時局中,自己的性命與幸福得不到絲毫保障,更不用提施展抱負或自由生活。在《詠懷·其三》中,他就以“秋風吹飛藿”“凝霜被野草”隱射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反復感嘆人生多變的背后是對恒久安樂的期許,進一步說是對國泰民安、對享有長遠美好生活的渴求。
全詩最大的特征是大量意象的應用,而且是精準涵蓋事物、自然、年歲等方面的意象。作者以疊加的意象勾畫了一幅幅恰當的景象,恰當傳達出自己的意旨和詩中主旨。盡管詩中意象是一個個具體形象,但依仗作者巧妙組合與想象撮合,透露出深刻哲理與悠長意味。而讀詩之人沉浸于景象之美時,也能領悟到深遠的世間原理,恰如南北朝時的批評家鐘嶸所言:“《詠懷》之作……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p>
本詩的另一特征是類比手法的運用。天馬、春秋、清露、凝霜、美少年原本是互不相干的事物,因都具備“變動”特征而為作者橋接在同一首詩里。意象與意象之間相互對照,又共同表現出人生恒變的真理。整首詩因這一組意象而具有跳躍想象的空間。詩中最顯然的類比是將天道與人道相比照,這是源自古人以自然觀人世的做法,以景象變遷聯(lián)想人世浮沉。此外,“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一句對仗極為工整。
時至今日,雖然人們已經沒法兒身處其世,也難以體驗詩人面臨亂世生發(fā)的種種心態(tài),然而《詠懷》詩句能引發(fā)人產生類似的生命之感,更能暢想到一位魏晉詩人身穿一襲青衣,在那被晨露打濕的皋蘭前若有所思,若有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