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主持人語前不久,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1930.7,11-2019.10.14)去世,在文學界再一次掀起了重讀布魯姆著作的熱潮。布魯姆樹立了批評寫作的典范,影響了幾代人的文學觀和批評觀。本欄目特約請國內的四位青年批評家——育邦、張屏瑾、張斌璐、陳嫣婧——分別撰文,以表達對這位偉大前輩的悼念和致敬,這同時也是我們這些后輩紓解“影響焦慮”的最好途徑。
終其一生,哈羅德·布魯姆都是一名孜孜不倦的讀者。布魯姆有著廣泛的讀者基礎,不僅全方位地占領了全世界作家、評論家的書架,而且成功進入廣大文學愛好者的閱讀書單,被認為是“西方傳統中最有天賦、最有原創(chuàng)性和最有煽動性的一位文學批評家”。他是經典作品的守護者、辯護者和鼓吹家。這也是他的批評寫作得以贏得眾多讀者的最重要的原因。他是大學教授,一輩子身處象牙塔,但他的閱讀、他的視野和他的研究幾乎都是與大眾讀者密切相關的。我以為,他所獲得的令人羨慕的讀者緣是對他幾十年如一日專注于閱讀的獎賞。我相信,哈羅德·布魯姆之所以成為一個響當當的品牌,歸根到底是一個讀者的勝利。當然,我們也服膺他是一位稱職的藝術批評家,就是托爾斯泰所說的那種能夠“引導讀者深入藝術本身,穿越無盡關聯構成的迷宮,乃至最終觸及支撐藝術內部關聯的法則”的批評家。
他是經典讀者的典范,對文學經典作品閱讀充滿熱情。只要打開他的書,你就會發(fā)現他對于文學的熱忱是一種叫人上癮著迷的麻醉劑,令人如癡如醉,欲罷不能。我?guī)缀蹩催^所有他寫的書(中文譯本),即便有時候他寫得不夠深入,有些觀點我也不敢茍同,但是布魯姆完全沉醉于他所鐘愛的作家精心營造的氛圍中,在寫評論時又時時展示自己敏銳而睿智的個人魅力,這一點,幾乎沒有批評家能與之匹敵。他把自己徹底投入到閱讀事業(yè)之中,他是一位“孤獨讀者”,以至于我們能感覺到:只有在文學閱讀中,他才如魚得水、如鳥歸林,他的身心才是酣暢淋漓的,他的情感才是激情澎湃的。從七歲起,孤獨的處境和自我豐富的需求就使他成為一名專注的讀者,用他自己的話說,一直以來他是“用人性來讀,用全部身心來讀”。他說自己小時候舉止笨拙,平衡感不強,通過閱讀偉大的詩歌意外地獲得某種重生。他是史蒂文斯詩中“把讀者變成書”的神奇讀者。他的書《如何讀,為什么讀》也是一本堪與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典》相提并論的閱讀“圣經”。在晚年,布魯姆越發(fā)看重文學鑒賞,認識到文學批評的主要功能就是鑒賞,我們閱讀文學作品也是“為藝術而藝術”,亦即包含D.H.勞倫斯所說的“為人生而藝術”。雖說文學批評是個人的行動,但他學會了與公眾接觸,為更廣大的讀者而寫作。他寫下《文章家與先知》《史詩》《短篇小說家和作品》《詩人與詩歌》《劇作家與戲劇》(《小說家與小說》等完全面向大眾讀者的作品導讀。
我有一套秘密的游戲卡片,每一位作家對應著一種動物,譬如福樓拜與蜥蜴、卡夫卡與甲蟲、納博科夫與蝴蝶、博爾赫斯與老虎、巴別爾與馬,今天我欣喜地發(fā)現又增加了一張新卡片:布魯姆與雷龍。布魯姆是傳播經典文學的布道者,他寫下一系列關于經典的福音書,評論家M.H.艾布拉姆斯認為:“讀他的評論就像在讀石火電光般的經典?!彼辉敢馀c平庸的作品為伍。在功成名就的晚年,他語氣平淡地告訴我們:“我快七十歲了,不想讀壞東西如同不想過壞日子……我們肯定不欠平庸任何東西,不管它打算提出或者代表什么集體性?!彼粺釔劢浀?,而對流行文學和通俗文學嗤之以鼻,對于哈利·波特和斯蒂芬·金,他給予的是鄙夷的目光。他自嘲卻無不得意地說:“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我可以說是一種幸存的古跡,一個恐龍,我尤其喜歡與和藹的怪物雷龍相比?!?/p>
面對經典,布魯姆時刻向“發(fā)現的無序”和“無序的發(fā)現”敞開懷抱。他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具有一定隨意性,率意而為,偶然的契機會觸發(fā)他寫下一本書。他體察到眾多作家的“焦慮”,他得意于自己的“誤讀”,他深入探究偉大作家的靈魂,他沉溺于不朽作品之間關聯的迷宮……
他一輩子都是大學教授,但他憎恨“學院派”,他把那些用社會化與歷史化觀點解讀文學作品的批評家都歸入“。憎恨學派”——他們憎恨文學,而不是熱愛。他反對用“政治”的目光、帶著先人為主的意識形態(tài)去閱讀文學作品,因為在此情況下,作家和作品都成為某種畸形的產物,為“暴力話語”所控制,不再具有文學的生命與活力。奧斯卡·王爾德言:“在藝術中,一切都重要,除了題材?!逼渲械摹邦}材”,言下之意,正是貼上各種主義的標簽、眾多歷史與社會觀念先行的題材。托妮·莫里森,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非裔美國黑人女性,她以書寫黑人生活與情感見長。她亦曾要求讀者不從個人角度而從社群的視角看待她筆下的人物時,布魯姆對她也毫不客氣:“我聽到一種絕對化的意識形態(tài),所以我回到我在本書開始的論點:為服務于任何意識形態(tài)而讀,等于根本不讀?!彼芙^從道德、哲學、社會學層面解讀作品,倡導審美批評,強調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他只關心那些不朽作品中對于恒久不變事物的深刻體悟。
他難以忍受紛繁變幻的批評時尚,在很多人看來,他是個十足的“保守主義者”。卓越的批評家約翰遜博士無情地告誡批評家:“清除你頭腦里的虛偽套話?!辈剪斈吩诖嘶A上,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清除你頭腦里的學院虛偽套話。”他的批評不僅是知識(作家與作品)的分類與歸納、文本的重述與闡釋、社會學的拓展或研究,而更重要的是一種啟迪:一場場詩意的激蕩,一次次發(fā)現自我與未知世界的邂逅。
哈羅德·布魯姆熱愛詩歌,他洞悉詩歌中許多不為人知的奧秘,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成為一名詩人。他是我所知道的對閱讀詩歌充滿無限激情而不是詩人的唯一的一個怪人。他說,對那些我最愛的詩人充滿了無可救藥的激情。他是莎士比亞門下最為忠實的“走狗”,他有時歡快地自稱是“布魯姆·崇拜莎土比亞·雷龍”,莎士比亞是他所構建的詩學大廈里無可撼動的國王。
批評家必然要對很多問題發(fā)表觀點,當然也包括好詩歌的標準,他對詩歌提出了三個要求:超群的美感、認知力和智慧。他厭倦對詩歌進行政治文化分析。對于美國詩歌,他抱有更為深切的體認,就向我們對待唐詩一樣?;萏芈鼜氖篱g萬物中發(fā)現美,寬廣坦蕩而又渾然天成,布魯姆以惠特曼作為美國詩歌的船長。他以“美國靈魂”貫穿于他對美國詩歌的評述和縷析中,并實現其內部關聯。同時,他又極其警覺地意識到美國文學必須從“美國宗教”與“美國靈魂”中走出來,才能實現文學的超越性。他的同胞和批評界同仁蘇珊·桑塔格也作如是觀,她認為文學引導她“逃出民族虛榮心的監(jiān)獄、市儈的監(jiān)獄、強迫性的地方主義的監(jiān)獄、愚蠢的學校教育的監(jiān)獄”。
作為批評家,他熱愛詩學與想象性文學,只從審美的立場進入文學,他構建了一個被廣泛認同的西方經典作家譜系——((西方正典》。也許,這是一次冒險,他只選取了二十六位偉大作家。T.S.艾略特作為隱秘的導師,為《西方正典))的成功注入了關鍵的靈魂與精神,他的《傳統和個人才能》給予布魯姆最為精確的啟示??梢哉f,布魯姆既是艾略特的傳燈者,也是他的掘墓人,他對浪漫派詩人的研究解構了艾略特形式主義批評美學在美國學界的絕對統治。艾略特說道:“任何詩人、任何藝術的藝術家都不能獨自具備完整的意義。他的意義、他的鑒賞也就是他和過去的詩人和藝術家關系的鑒賞。你無從將他孤立起來加以評價;你不得不將他放在過去的詩人或藝術家中以便比較和對照?!痹凇队绊懙慕箲]》中,布魯姆發(fā)明了他的一件批評玩偶——臺瑟拉,他提出:藝術史的線性鏈接,無論縱向還是橫向,都是由前輩藝術家和今天藝術家的相似性鏈接在一起的。布魯姆是美與語言藝術的忠實信徒,他說,只有美引領我們上升。因而他遴選出的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也正是遵循這一簡單卻又苛刻的原則。當然,我們在《西方正典》中也看到一顆“孤獨的心靈”,布魯姆在其“序言”中說,審美批評使我們回到文學想象的自主性上去,回到孤獨的心靈中去。他對于這些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深入探測的同時,正建立一種強大的“鏡像”——映照著他自己的心靈。布魯姆總是慷慨地把“神性”的鮮花撒在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之上,他虔誠地指認:“我所謂的‘詩人內心的詩人就是神魔的意思,即一個詩人潛在的不朽,就是他的神性?!?/p>
同時他也敏銳地注意到他所建立的譜系面向未來是開放的、變動不居的,正如艾略特說的那樣:“現存的不朽杰作相互間形成一個理想的秩序,這個秩序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藝術作品的介入而受到變更。”
博爾赫斯在《卡夫卡及其先驅者》中宣稱,事實是每一位作家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先驅者;作家的勞動改變了我們對過去的概念,與必將改變的未來。艾略特強調傳統既有過去性,又有現在性,因為傳統,詩人置身于與前輩作家同時并存的秩序之中。而布魯姆在《影響的剖析》中提出一個強悍的觀點,一個偉大作者必須要與傳統、要與他的先驅和前輩產生競爭勢態(tài)。他要像撒旦一樣“選擇一條英雄之路:去經歷地獄之苦,去探索在地獄里可能還有什么作為”。即偉大作者必須有所創(chuàng)造。他分析彌爾頓時認為,藏拙、隱藏原型,就是彌爾頓對影響的強力反應。他試圖證明《失樂園》的主題就是撒旦與彌爾頓之間的爭斗,而《哈姆雷特》則是哈姆雷特與莎士比亞之間的爭斗。他所熱愛的詩人只與最高明的前輩發(fā)生正面而隱蔽的競技。
在《神圣真理的毀滅——(圣經>以來的詩歌與信仰》中,布魯姆洞燭了詩與信仰的關系,并從真理與意義的高度上進行了一次形而上的探討。他深刻洞察到文學只有在人性的立場上才能與神學及宗教抗衡,才能使人的創(chuàng)造與神的創(chuàng)造并駕齊驅。他將崇高風格(并發(fā)展出一個強悍的譜系)置于偉大作品的核心地帶,崇高風格具有“直接而嚴肅的摧毀奴性快感的功能”,貝克特、普魯斯特、卡夫卡、喬伊斯正是具有崇高風格偉大作家的典范。進入20世紀以來,這是人類通過文學探索“真理之道”的碩果,他無不自豪地宣稱:我們的花已經凋謝,現在我們是果。最讓我傾心的是,他還對詩歌與信仰的對抗性關系進行了深入考察,并發(fā)現這種對抗性正是不朽作品的創(chuàng)造性源泉和競爭性動力。
哈羅德·布魯姆,有時偏執(zhí),有時寬容,他與所有的偉大作家一樣,是一個復雜而又簡單的悖論存在。他是一個美國批評家,一個惠特曼式的人物,惠特曼是發(fā)現美的天才,而他是發(fā)現作品之美的天才。
從某種意義上說,布魯姆就是亞哈船長,他終身“獵殺”的“白鯨”就是那些文學經典,而那條白鯨象征著人世與宇宙之美、令人恐懼而又令人神往的未知世界、人們無法用知識去解釋的神秘悸動。《白鯨》的作者梅爾維爾說:“人類的偉大不過是疾病?!惫_德·布魯姆正是背負某種疾病隱喻的偉大船長,一個引領我們進入浩瀚經典海洋的領航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