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大道》中的“北愛爾蘭病”

文/李元

1968年，北愛爾蘭著名搖滾音樂人凡·莫里森（Van Morrison）創(chuàng)作出名曲《塞浦路斯大道》。歌中人物站在貝爾法斯特富庶的中產(chǎn)階級街區(qū)塞浦路斯大道上，仰望小山坡上的一所大宅，無限神往，沉迷其中，甚至感覺快要發(fā)瘋。時隔近半個世紀，北愛當代劇作家戴維·愛爾蘭德的《塞浦路斯大道》（Cyprus Avenue，2016，以下簡稱《塞》?。﹩柺溃v述居住在這條街區(qū)大宅里的一名60歲新教聯(lián)合派男子如何因為遭遇身份危機而漸至瘋狂。該劇于2016年由英國皇家劇院與愛爾蘭阿貝劇院聯(lián)合制作，聚焦北愛爾蘭在《貝爾法斯特和平協(xié)議》（1998）簽署之后出現(xiàn)的社會心理問題。男主角埃里克·米勒是中產(chǎn)階級新教徒，如同不少從小受到忠英教育的聯(lián)合派一樣，面對新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他無所適從，竭力維護他所堅信的民族身份，對變化的世界充滿憤怒、焦慮和挫敗感，日漸失去理智，產(chǎn)生妄想，認為剛出生不久的外孫女是敵對黨——共和派新芬黨——前領袖杰瑞·亞當斯的化身。在劇尾，埃里克終因精神分裂而犯下對家人的暴行。

書寫后協(xié)議時期的北愛爾蘭問題

北愛爾蘭在歷史上一直被派系沖突所撕裂，新教聯(lián)合派與天主教共和派紛爭不斷。自20世紀60年代起，愛爾蘭共和軍（IRA）制造的暴力事件以及天主教徒與英國警察、軍隊的沖突頻頻發(fā)生，直到20世紀90年代開啟和平進程后才逐漸平息，這30多年的不堪歷史被稱為北愛問題時期。1994年，愛爾蘭共和軍宣布?；?，開啟北愛和平進程。1998年，北愛和平協(xié)議《貝爾法斯特和平協(xié)議》被簽署。盡管北愛和平協(xié)議結束了武裝沖突，但派系隔離和仇恨仍然存在，親英聯(lián)合派（新教徒）與共和獨立派（天主教徒）這兩種民族主義仍然在政治、文化和宗教方面進行角力。受到各方力量的牽制，和平協(xié)議的某些條款也遲遲得不到落實，使得民眾感到焦慮、失望。自21世紀初起，在北愛議會選舉獲勝的是兩大激進黨派，即新教徒的民主統(tǒng)一黨和天主教徒的新芬黨?！度穭≈械哪兄鹘前＠锟怂С值恼h就是由伊恩·佩斯利所創(chuàng)建的民主統(tǒng)一黨，該黨派與新芬黨并列對峙，同為當今北愛最強大的政治力量。民主統(tǒng)一黨和新芬黨的不少成員都曾經(jīng)是北愛問題時期的激進分子，親自參與過暗殺、汽車爆炸等恐怖主義活動。除去政治的割裂，有學者提到后協(xié)議時期北愛爾蘭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區(qū)分社會和平進程與政治和平進程。和平協(xié)議的達成標志著政治和平進程告一段落，但這并不意味著社會和平進程一帆風順，更不意味著人們的創(chuàng)傷就此終止。社會和平進程是一個長期過程，其中涉及多種因素，包括敵對雙方的寬容與和解、公民社會建設、社群關系修補、對歷史的紀念和回憶策略、新的文化符號的確立以及對身份的再評價和考量等。而這些在北愛都相當缺乏，社會共識并沒有達成，各界對過去避而不談，片面追求經(jīng)濟發(fā)展，人民對未來又充滿不確定。歷史學家約翰·布蘭尼根在描述后協(xié)議時期的北愛爾蘭時，指出該地區(qū)“被懸置在臭名昭著的過去和岌岌可危的未來之間”。

愛爾蘭德于1976年出生于貝爾法斯特南部的新教徒街區(qū)，該街區(qū)是強硬聯(lián)合派的聚集地，每年都舉行大規(guī)模的奧蘭治游行。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2012年，他開始構思和寫作《塞》劇時，還覺得這個題材太本地化，不會引起廣泛關注，然而到2016年英國公投脫歐時，有關北愛的議題突顯出來。多重不確定因素使北愛政治危機重現(xiàn)，令親英的聯(lián)合派尤為恐懼不安。

北愛版“憤怒的白男”

《塞》劇反映了北愛聯(lián)合派的焦慮，全劇以男主角的身份危機為起點展開。正如英國著名劇評家邁克爾·比林頓所言：“埃里克的身份危機代表忠誠派的困境，他堅持自己的英國特性，但又經(jīng)常陷入恐懼中：他恐懼的是，如果在其篤信的英國特性背后是愛爾蘭人呢？”事實上，在英國越來越擁抱多元文化主義的今天，大多數(shù)英國人根本不在乎北愛爾蘭人對身份的糾結，更不會去區(qū)分共和派和聯(lián)合派。北愛聯(lián)合派如此強調自己的英國身份，對英國人來說不過是個笑話，這也令埃里克從困惑變得憤怒。

愛爾蘭因其人種一致、語言相同、地理位置相近而成為英帝國的一個特殊殖民地，也使其成為后殖民研究的一個特殊案例，經(jīng)常令研究者感到迷惑。學者維杰·米什拉和伯格·霍杰進一步區(qū)分出兩種類型的后殖民主義，即“反對”與“共謀”，并將二者與不同意識形態(tài)取向結合在一起，特別指出共謀型后殖民主義適用于對英國白種人殖民地的研究。盡管米什拉和霍杰主要分析的是澳大利亞和加拿大等英聯(lián)邦國家，但在北愛爾蘭語境中，這兩種類型同樣非常適用：反對型后殖民主義指共和派開展的一系列針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抵抗活動；而共謀型后殖民主義是指被殖民者愿意參與殖民活動，以期從帝國獲利，這當然是像劇中埃里克那樣的聯(lián)合派所作出的選擇。自英國殖民伊始，北愛爾蘭便開始分裂：“同時是西方的又是被殖民的，既是白人又是種族上的他者，既是帝國的又是被征服的，在雙重經(jīng)驗的存在中變得邊緣化?！币虼?，北愛很難建立明晰統(tǒng)一的身份，其分裂的殖民歷史并不能如其他的后殖民表述那樣明確分清自我與他者，甚至殖民與后殖民的兩分也模糊不清。

在北愛的民族身份形成過程中，既有共和派的反抗也有忠誠派的共謀，雙方互為敵對關系，每一方都以對方的對立面來定義自己，以偏見和高度選擇性的敘事將自己呈現(xiàn)為受害者，每一方都有一套講述人民如何受苦、怎么反抗的故事。在這樣一個互相指責的游戲中，雙方陣營也都發(fā)展出一套話語以再現(xiàn)過去，以“我們”和“他們”來描述各自對歷史和國家疆域的占領，在兩種文化之間劃下清晰的認知界限。

《塞》劇描寫的就是在其中一方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控制下長大的個體，他以仇恨對立和敵我兩分來確定個人身份。這種褊狹的身份定義是所有派系劃分地區(qū)的常見思維模式。將自我身份與民族話語、政治偏見綁定的思維，在民粹主義盛行的今天，可引起很多共鳴。《紐約時報》有劇評認為，埃里克是民粹主義的一個經(jīng)典類型——“憤怒的白男”?！皯嵟陌啄小边@一說法源于20世紀90年代的美國，特指美國政治保守的中老年白人男性，他們反對平權法案，對年輕人、女性、少數(shù)群體懷有敵意，已成為小說和電影、戲劇中的一個類型。美國社會學家邁克爾·基梅爾在研究這一特殊群體的專著中指出，許多白人男性在美國社會越來越流行多元文化價值這一背景下，對自己逐漸喪失社會特權和經(jīng)濟優(yōu)勢感到憤怒，有被時代拋棄的挫敗感。在特朗普時代，這一群體愈發(fā)受到關注，他們也是當年特朗普贏得總統(tǒng)大選的重要票倉。值得注意的是，“憤怒的白男”不僅限于美國，他們在歐洲、大洋洲國家也大量存在?！度穭≈械陌＠锟吮憧梢员灰暈椤皯嵟陌啄小钡谋睈郯姹?，盡管文化內涵和政治語境不同，但憤怒是他們共同的底色。

民族主義與現(xiàn)代精神疾?。簭摹坝⒏裉m病”到“愛爾蘭病”

有劇評家談到觀看《塞》劇最大的感受是，觀看者被困于埃里克瘋狂的頭腦中，體會他的各種情感和思維。如果該劇是描寫埃里克偏執(zhí)的頭腦如何逐漸瘋狂，他的世界如何因偏見、仇恨而扭曲，那么劇中其他人物則可被看作其心理的投射。第一幕戲就是埃里克在看心理醫(yī)生。很顯然，他的精神已經(jīng)出了問題，需要尋求治療；也或許心理醫(yī)生是他妄想的開始，他與想象中的醫(yī)生的對話反映出了他不正常的心態(tài)。埃里克瘋狂心理投射的中心則是他剛出生不久的外孫女，第一眼看到她，埃里克立刻表現(xiàn)出恐懼和憤怒：“如果你仔細看這個嬰兒……特別是現(xiàn)在，我在她臉上畫了胡子……你會發(fā)現(xiàn)有問題……她是……是芬尼亞恩人，在我們家里……那個嬰兒是芬尼亞恩人……我們不能讓芬尼亞恩人在家里，我不能容忍他們在我家里。我們……不管是家庭、人民、還是民族，我們被包圍……我們必須保護我們擁有的東西……必須有人叫這個芬尼亞恩小雜種從我們家滾蛋！這就是我們說不的時候?！?/p>

埃里克這段語無倫次的臺詞顯示出了精神分裂的癥候。精神分裂的臨床定義是患者在行為、認知、情緒、心理和言語上的不正常，一般先起于多疑、被害妄想，然后出現(xiàn)幻覺或幻視、幻聽，語言組織混亂。研究愛爾蘭戲劇的著名學者昂德雷·皮爾尼指出，該劇“巧妙地模糊了民族主義與精神疾病的界限”。的確，埃里克從憤怒、抑郁到精神分裂、產(chǎn)生妄想，最后犯下暴行，整個過程都有統(tǒng)一的主題，即個人身份的危機和對假想敵“芬尼亞恩人”的恐懼與仇恨。關于民族主義與現(xiàn)代精神疾病的關系，美國學者莉亞·格林菲爾德有很獨到的研究，她著重分析現(xiàn)代化進程對人的心理影響，尤其關注文化與人格的關系，指出人的精神疾病是文化產(chǎn)物，而不是由生理決定的。

在她看來，民族主義對個體身份產(chǎn)生了兩個方面的影響：其一，社會變得世俗化，超驗世界萎縮，人類生活變得越來越重要；其二，民族意識與宗教和等級意識完全不同，其平等原則既指國家內部人人平等，也指民族獨立，不被外族統(tǒng)治。這種平等觀念改變了個人身份性質，賦予個人身份以尊嚴。世俗主義與平等這兩個方面看似積極進步，卻隱藏著危機，因為民族主義強調個體進行自我管理，賦予個人選擇社會地位和身份的權利與自由，但盡管這種自由賦予個體力量，卻使得身份的形成變得復雜。對于具有宗教意識和處于嚴格社會秩序下的個體而言，其地位和行為在出生時就被等級制度或神的天命所定；相比之下，民族國家的個體則需自己選擇和評判，因此往往無所適從，陷入懸而未決的境地。如果說個體身份的確定和清晰是保證其精神健全的重要條件，那么身份的模糊和懸置則會導致精神疾病。

格林菲爾德認為現(xiàn)代文化的失范帶來新型精神病癥，并將其追溯到16世紀的英格蘭，以“英格蘭病”（English Malady）來指稱。該病癥在英格蘭傳播迅速，到16世紀末，已成為英格蘭社會的一個特別標志。

英國精神病理學先驅喬治·切恩首次描述了“英格蘭病”的流行。此后，該病癥被不同學者分析，不斷增加新的闡釋維度。?？略凇豆诺鋾r代瘋狂史》中總結前人的觀點，對“英格蘭病”進行了更深入的分析，將其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現(xiàn)代社會個人自由等原則聯(lián)系起來。?？碌姆治鲲@然為格林菲爾德所吸納，但格林菲爾德更強調民族主義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維度。由于民族主義的特征不再被傳統(tǒng)文化價值（主要是宗教價值觀和等級制度）所定義，而是取決于對一種社群（國家）的無比忠誠，因此，民族主義極易催生激情和野心，導致精神疾病。16世紀英格蘭民族主義的時代開啟，與此同時，一種特殊類型的精神疾病出現(xiàn)，一個新的術語——“瘋病”——應運而生，由此也產(chǎn)生了病理專業(yè)（最終叫“精神病學”），還有了與瘋病相關的立法。格林菲爾德同時也觀察到，當“英格蘭病”隨著民族主義在英國的興起而出現(xiàn)后，它逐漸向帝國的殖民地傳播，其中最易感的當屬距離最近的愛爾蘭，在那里，“英格蘭病”很快演變?yōu)椤皭蹱柼m病”。

瘋病從英國蔓延到愛爾蘭，跟愛爾蘭民族意識的發(fā)展直接相關。1798年民族主義起義之后的10年間，愛爾蘭的瘋病病例陡增，增長超過以往任何時期?？梢韵胂螅敮偛≡谟?、愛爾蘭流行時，處于兩種民族主義撕扯之中的北愛爾蘭更是不可能幸免。步入21世紀，在遭遇長達數(shù)百年的派系撕裂、暴力沖突后，并沒有太多媒體和官方敘事談及情緒管理問題，討論應該如何應對社會變化產(chǎn)生的恐懼、仇恨和憤怒等。

可以說，《塞》劇對此提供了一個典型的“北愛爾蘭病”病例。埃里克的“北愛爾蘭病”也是源于民族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并因為北愛派系斗爭而加劇。正如格林菲爾德所指出的那樣，政治意識形態(tài)走到極致，容易演變?yōu)榉抢硇缘募で椋荒承┛駸岬恼文康乃屖?，而這些政治目的在大部分情況下與參與者的個人經(jīng)驗無關，只是參與者用來解釋自我在社會環(huán)境中感到不適的理由，因此就其本質來說，它們不可避免地隱藏著精神分裂的妄想：缺乏對社會現(xiàn)實的了解，混淆符號與所指的關系，將符號看作客觀現(xiàn)實。例如，在埃里克的頭腦中，共和派“芬尼亞恩人”是個流動的所指，除了愛爾蘭天主教徒，還包括他憎恨的所有人，如羅馬教皇、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美國歌手麗莎·明尼里等。他認為這些芬尼亞恩人無所不在，隨時密謀消滅他的族群。埃里克向自己外孫女痛下殺手，認為她是共和派領袖的化身，他的暴力行為完全是非理性的，其內在邏輯等同于現(xiàn)代社會的恐怖主義襲擊：恐怖主義者混淆了符號與所指的關系，他們襲擊平民，不是因為被襲擊者的所作所為，而是因為被襲擊者所代表的東西。

格林菲爾德在分析美國當代的恐怖主義事件時特別指出，民族主義制造了新的精神疾病，且往往以自殺或非理性暴力來表達。個體將自己在生活中遭遇的問題和不適歸罪于外部因素，或通過建構一個故事，使自己的不適得到解釋，以為這意味著自己受到某種邪惡的威脅。帶著這樣的思維，這類人可能會參加某個組織，致力于與那種假想的邪惡作斗爭，或者自己行動起來，毫不猶豫地去殺戮。如此一來，暴力的性質也發(fā)生了改變。格林菲爾德比較了民族主義產(chǎn)生前后的暴力行為，認為在前民族主義時期，暴力在總體上是工具理性的，謀殺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無論是搶劫還是政治勝利。然而，自16世紀起，英國瘋病患者的暴力行為并不符合上述規(guī)則。瘋狂改變了暴力犯罪的性質，極大增加了非理性因素，暴力行為不再是工具性的，而是表達性的?，F(xiàn)代的連環(huán)殺人、校園槍擊、政治暗殺、恐怖襲擊等案件大都具有意識形態(tài)動機，將某個人或某個群體視為邪惡的化身，兇手感到有責任去消滅它，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動機是妄想性的。埃里克的殺戮行為符合這一分析，他將自己的焦慮和恐懼轉移到外孫女身上，進而延伸至妻女。在其瘋狂的邏輯下，他將自己對家庭成員的謀殺看成是對“芬尼亞恩人”的戰(zhàn)斗。

《塞》劇以黑色幽默開場，隨著埃里克的瘋狂而走向恐怖血腥，最后的殺戮令人戰(zhàn)栗。有觀眾稱觀看該劇的感覺仿佛是得了“彈震癥”（Shell shock）。埃里克的暴力源于瘋狂的“北愛爾蘭病”，是恐怖主義行為，正如皮爾尼所評論的，埃里克殺戮的暴行是瘋子所為，是將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推演到極致的結果。2016年4月，《塞》劇在倫敦首演時，正值英國脫歐公投前夕；2019年該劇再度被制作上演，愈發(fā)貼近現(xiàn)實。英國政府在2017年大選后，執(zhí)政的保守黨完全依靠北愛新教激進黨民主統(tǒng)一黨來維護其在眾議院的大多數(shù)席位，也正是這一強硬的忠英黨派對英國脫歐給予了堅定的支持，他們的民粹主義言論時常出現(xiàn)在新聞報道中。埃里克則代表這一政治氛圍下的“憤怒的白男”，當他的整個世界都被民族身份、政治意識、派系仇恨所左右時，一切理性、科學、邏輯都被置之腦后，他也最終因褊狹、極端、激進而陷入瘋狂。比林頓稱《塞》劇是近年來在倫敦上演的“最令人震驚、最具顛覆性和最暴力的一部劇”，并且“與現(xiàn)實極其相關”：“正如所有優(yōu)秀的劇作一樣，《塞浦路斯大道》引起隱喻式共鳴……今天，我們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派系劃分，那么這種角度就值得去審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