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
最早讓我們開始覺得不能再輕忽的是母親會忘掉自己剛說過的話,一遍又一遍重復同樣的內容,而我們終于知道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讓母親理解自身的狀況了。
“奶奶您看,這件事您已經說過好幾次了?!辈还茉趺刺嵝阉紱]有用。因為母親不相信自己會這樣,她頭腦比較清楚的時候頂多也只是半信半疑而已。我們所說的話她雖然能瞬間接收,但也只是那瞬間而已,過后即忘,我們無非是徒然地在跟她發(fā)送一些只在她腦中瞬間掠過、絕對不會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跡的訊息。母親口中一次次吐出同樣的話,就像壞掉的唱片不斷重復一樣。剛開始,我們看到母親這種情形,就把它解釋為她對那件事特別在意的緣故,后來我們不得不改變我們的觀點。只有一些曾經以特殊的形式刺激過母親內心的事情,才會刻錄在唱片的盤面,一旦刻錄了之后,就是機械式地在某些時點開始一遍又一遍執(zhí)拗地回轉個不停。不過那些事情到底是在什么理由之下被刻錄在母親腦中的唱片上面的,沒有人知道。有時是斷斷續(xù)續(xù),有時則是連續(xù)好幾天不斷重復個幾十遍,然后也不知道是為什么,那些每天回放個不停的話會戛然而止。只能說,本來刻在壞掉唱片上面的音軌,突然消失不見了。有些是一兩個鐘頭就消失,有些則會持續(xù)十幾二十天。
像這樣在母親口中不斷回放的內容里面,有些明顯是新近受了什么刺激才刻上的,有些則是若干年甚至幾十年前遙遠的過去刻上的。年輕時代的記憶之類的,是在記憶汪洋中揀選出的特定內容——至于為什么會被鎖定誰也不知道,總之只有特定的極少數(shù)內容,才會被仿佛要永久留存般刻錄下來,而這些內容似乎非常淡定,它們會耐心等待,然后在不至于太突兀的時刻出場。這種時候,母親講話的方式總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眼睛望著遠方,把那些已然模糊的年輕時代的記憶慢慢牽引出來,有一種強烈的真實感。母親自己好像也覺得這是她第一次在說這件事,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次的人當然會很煩,但第一次聽到的人卻不會感到有什么不對勁兒。不過才幾分鐘時間,當她又開始講同樣的話,而且說得好像在講全新話題似的,這時人們才會注意到母親的異常。
盡管如此,有客人來訪的時候,只要時間不長,母親并不會讓對方覺得她有什么問題。瞬間的應對都與常人無異,也不會說出什么不適切的話,完全表露出年輕時代善于交際的個性,表情親切自然,專注傾聽,有說有笑,讓對方心中涌起獨特的親密感。可只要和母親再多談一下,就一定會留意到母親的老衰現(xiàn)象。母親的話也好,客人的話也好,都是瞬間生滅,一眨眼母親就會把自己的話和對方的話,忘個精光。
和這樣部分毀損中的母親每天從早到晚相處在一起的桑子,不大聲叫苦才怪。
“如果不將同樣的事說了又說,她真是一個超好的奶奶。”桑子每次來我家都會這么說,“如果要跟她答話,就不得不一直回答同樣的問題,可若是都不理她,哎喲,奶奶可氣啦!她會認為別人不拿她當回事。這種時候最叫人受不了啦!壞了的和沒壞的全都撞在一起作亂。真是,常常忍不住想說出那樣傷人的話?!?/p>
桑子跟我說:“即使一天也好,但愿偶爾可以不必從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蔽蚁胨脑捯矝]錯。為了讓處于崩潰邊緣的桑子喘口氣,我們不時地將母親接到家里來住??墒侨绻麤]什么有力的理由,母親是不會答應來我家的,這時執(zhí)行說服任務的就是我弟弟。一旦母親同意了,倒是挺干脆的,開車接她來的時候皮箱塞滿了好像至少要待個七天甚至十天的衣服,可每次一來,她卻很快就吵著要回去。在陌生的房間睡不好,又擔心桑子的狀況,才住一晚就開始坐立難安。不過她大概也覺得不好剛來就走,所以總會勉強住兩三晚,但從旁人看來實在替她難過,她的心根本已經奔向桑子家了。母親待在我家的時候,或是到庭園拔拔草,或是打掃房間,有時也會端茶給客人。她是個閑不下來的人,不讓她做點什么是不行的。不管她在哪里,一聽到玄關門鈴或電話響了,馬上就起身要去接,好不容易才能把她勸阻住。有幾次被她接到了電話,這時注意一聽,她和人家親切地講話,好像聽懂了人家問題似的應答,可是電話一放下,她才醒悟到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剛剛通話的內容,一臉的錯愕沮喪。上午時間頭腦比較清楚,多少可以記得一兩件事情,一到下午就不行了,接完電話腦中一片空白。
(節(jié)選自《我的母親手記》)
【賞析】
母親的衰老是不知不覺的。在客人面前,她“表情親切自然,專注傾聽,有說有笑”,“可只要和母親再多談一下,就一定會留意到母親的老衰現(xiàn)象”。作者對年邁母親生活的種種白描式敘述,更多的是兒子對母親的深情關注,用手上的筆溫柔而細致地記錄,探視生之秘境并記錄下生命的印跡及生命如何慢慢走向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