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沒有戲子。
我的鎮(zhèn),沒有戲子。
我的城,有沒有戲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一顆戲子的心。這顆心早已暗許給昆曲。那時,我還不知,世有昆曲,我只是抓到了它的魂、它的衣、它的貌,它的清絕和孤獨(dú),卻一直積攢不起它的骨血,更沒有問問名姓。我沒有資格,因我生在東北。
村是五人班村。
鎮(zhèn)是黃泥河鎮(zhèn)。
城是古敖東城。
屋是草甸土屋。云占半間,霧占半間,常常逗引炊煙。
花是野花,草是野草,云是野云。
有一年,我把昆曲引渡到我的土屋里。不,是它來了。我聽到一個詞:殘絲斷魂。這是楊貴妃的頭發(fā),是有魂兒的。我又聽到一個句:閑步芳塵數(shù)落紅?;ò暧腥藬?shù)。這是一個書生在道觀望著一個年輕的小道姑抒情。我還聽到: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那個“許”字,悠長得仿佛許配給了來世。
有一年,我的母親剛剛挨了打。她因?yàn)樾∫贪ご?。?dāng)父親的鐵掌張開,我像泥鰍一樣逃逸到河邊,一腳插到水里。天光與云影共碎。我聽出,這“許”樣的一聲長嘆與母親裸露在家庭暴力下的嗓音很像。與單身貓咪雨巷深情的呼喚也很像。
西邊的河水嘩啦啦地流,蘸滿水音的曲兒,是曲宴。我受不了那音鉤鉤的巡引。它越過糞堆、牛圈、土籃子。我把小河水、洗衣盆、搗衣棒、搓衣板,一起搬弄到了土屋里、黑白電視機(jī)旁。我的昆曲從那里走出,一個個水墨的書生和美人,長袖舞孤獨(dú)。
我搓洗著我的衣服,指尖已經(jīng)開出了鳶尾花,肥皂已被我揉斷了腰,喉嚨間的哽咽已快要把玻璃窗暗暗擊碎。我即興甩出的肥皂花,讓泥土一層層干凈、醒來、復(fù)活、絮語、交媾、歡舞。
昆曲就是這樣的:清凈的,濕漉漉的,幾乎不占空間的。
正午,父親到屋里喝水。他的口渴,一半因?yàn)樘枺话胍驗(yàn)槟赣H。顯然生氣了:這么晴朗暖和的天,為何還要把河水用肩挑到屋里?他蜿蜒的表情里,種植著戲子以外的地氣和剛性,還有誓把女人修理到井里的決心。他獼猴桃藤一樣的腰里,常年別著斧子、小鋸,對于擋在眼前的荊棘,隨時出手。但他,在我這里,需要忍奈。我,對于他來說一切都是滿意的:身段、長發(fā)、白膚,還有凄迷的相貌。
那時,江南的風(fēng),一塊花布也不曾刮到。昆曲的音,也沒有一絲為我特意吹來。我對地下更是一無所知。長睡的爺爺奶奶,也盡其長睡著。我的家族,一支在地下繁衍,一支在地上繁衍。一百年的光陰里,蔓延至山東、河北、東北三省和至今下落不明的地方。有時,他們在夢里相聚,又在凌晨倏爾分離。我常常在夢里盜走奶奶,鋪張招待,含淚送回。
我從沒有盜走爺爺。他也是暴力的。他讓奶奶一頓飯,只吃半個胭脂盒大小的豆腐。
我對女性的悲憫,自奶奶開始,稍帶著母親,至小姨達(dá)到頂峰。
而我,站在頂峰之上。
有知有畏,不肯低就。
有一年,我無知的小腳壓過古渤海國的城池:我的古敖東城,它初次君臨我的生場,慘艷一片。我在那里小中考落榜,并在落榜的前半個月里,我在參加完中師的面試環(huán)節(jié)后,被安插在一個窄小的飯館里吃餛飩,跟店主人學(xué)會了包餛飩。它精巧如新生的云朵,讓我胃口的天空一片湛藍(lán)。餛飩的湯鍋里煮得蝦飛蔥舞,朵朵白云飄入我的口中。我仍記得面試即將結(jié)束時,考官對我十分滿意,親切地對我說:笑一個吧!我很大方地報以一個杜麗娘式的微笑,牽牛花一樣抽身而去。我這樣一個聰明伶俐、見縫插生、巧笑倩兮的人啊,還是落榜了。我在那里陪著患有嚴(yán)重消渴癥的小姨上廁所,我看到了暗紅色的液體,哀傷墜下,慌不擇路,恍惚間知道了女人是怎么回事。
啊,廁所,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昆曲里的。
昆曲是絕美的,沒有蒼蠅和蛆蟲的,沒有手紙和異味的。血,在昆曲里也不是這樣登場的。昆曲里的血,葉葉枝枝都是桃花扇,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是離人的淚。是紅淚!它的下場都是很好的。它是從美人的玉腕或是指尖流出的,它是經(jīng)過相思的眼窩窩深情撫摸過的。
消渴癥,也不能出現(xiàn)在昆曲里。
昆曲里的人,得的都是相思病。最大的災(zāi)難就是相思,這才是稀世罕見的富貴病。
西邊的河,就是泣紅河。
西邊的山,就是殺人場。
西邊的教,就是基督教。
西邊還有一個懂易經(jīng)的先生,他今天算準(zhǔn)一頭丟失的牛,明天算準(zhǔn)一頭走失的驢。
河是我的村莊原創(chuàng)的。殺人場是日本人留下的,里面總能刨出銀鐲子,一串串的,陰氣很重。教是西洋鏡。我的母親挨打,就是因?yàn)檫@面鏡子。試過了紫河車、飛龍、蛇酒、罌粟和各種各樣的土藥以后,小姨依然不好,便把最后的希望給了宗教。
自從我識得昆曲,我就給河起了這個芳名。
泣紅河,它在冬天冰封——冰封畫稿春驚。
我的小姨望斷南山,一路泣紅。
唯有冬天到來,她隱忍鳴翠的眼淚才算是有了冰樣的見證。淚冰,我牽著她的手,驅(qū)著厚厚的淚冰,到河的對岸去做禮拜,去信仰基督教。我對《圣經(jīng)》一無所知,我對地獄一無所知,我對天堂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小姨心里很苦。很多個夜晚,我和她一起跪在長長的木條板凳上禱告,往往念不上半句經(jīng)文,她的淚水便會把教堂淹沒。我懂事了,如小春香一樣攙扶著這落魄的杜麗娘:她七歲死了母親,二十歲驅(qū)趕著牛車到山上去拉柴,只是口渴飽餐了一頓白雪,回來便一病至此。
我的小姨夫,只因我的小姨有病,不能生育,就狠心斷了婚。山?jīng)]斷,水沒斷。情斷了……
一個不產(chǎn)戲子的村莊。一個只有一把二胡的村莊。一個以哭為戲的村莊。一個偶爾罵罵街以泄世憤的村莊。一個說著滿口山東話的村莊。一個以生育為美的村莊。
可以說,這是我十余年來制作的最完美的一期節(jié)目。
酣暢淋漓。
一夜之間,我重罪連城,等待冷宮。
一個鋪滿月光的午夜十二點(diǎn),我又一次失眠在由昆曲的不堪構(gòu)成的排比句中。這排比很厚很長,可以當(dāng)被當(dāng)床。這樣的“昆床”我第一次享用。我細(xì)細(xì)撫摸著塊塊床板,偶爾翻身,都會聽到一聲孤獨(dú)蝕骨的哀嘆。這哀嘆冰涼,比冬天的星還涼。
烏拉古城——
一個盛產(chǎn)戲子的城。
一個盛產(chǎn)皇后的城。
一個盛產(chǎn)清史的城。
一個盛產(chǎn)薩滿的城。
我的年輪一圈圈蕩漾在塵波里。此消彼長,可以忘年。
不知我是第幾個跳進(jìn)松阿里江的人?
當(dāng)年,我唱著自創(chuàng)的曲牌棲落于此,解下一身的鄉(xiāng)塵,就一頭扎進(jìn)了松阿里江,抱著月亮,自由浣洗。我喜歡聞那股淡淡的腥味,那味兒是我最常用的味精,可以調(diào)劑我遍及山東、東北、地上、地下的寄生粗旅。我對這里的地下一往情深。古扶余國女人的瑪瑙配飾,舊光陰迎著新生的我,她們與長白山一樣,穿雪白的衣服。
啊,我常想,那時她們唱什么戲?
松阿里江,就是長白山的水袖,昆曲絕不只是六百年的歷史,它是壽比長白呵……
我就是長白山的一滴淚。
母親,為長白山生育了一滴誓要化玉變珠的淚——如我。微不足道。不想干涸。我將逐水而居。
第二次與鄭慧娟見面,是在一個叫小別墅的地方。除去節(jié)目之外,我們總要創(chuàng)造一個單獨(dú)見面的機(jī)會。這是一個小飯館,以容納三兩個人的小包間取勝??梢院群苌俚木?,可以點(diǎn)很精致的菜,可以消費(fèi)很低,可以把尊嚴(yán)高調(diào)唱起。還有小火炕。我曾在這里討論文學(xué)、喝熱情的葡萄酒把天棚驚紅、買很多盒芙蓉牌的香煙恭候我那突然抵達(dá)的新生。
所有的語言都兌換成昆曲。
我們唱著說。
北昆,上昆,蘇昆,都來了。
把盞,傾杯,一口一口地干。
我是能喝酒的,我是能唱曲的,我是一個漢風(fēng)古血的女人。我可以很好地陪她。東北風(fēng)里,她白鶴一樣舒展自己的高潔,又時而鎩羽哀鳴著塵世的粗糲。離異、獨(dú)自養(yǎng)育女兒、打工到副總、自力更生、不靠男人吃飯、至今沒有尋到柳夢梅。
菜上一碟,她開始唱——
東珠呵,你知道嗎?我跟你說,誰苦誰知道呵,我?guī)е粋€孩子,也是遭了不少的罪呵!
東珠呵,我跟你說,有一次我被一幫哥們接走,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散心唱曲,我們一路唱著昆曲,這是多美的事情呵。可是,太陽剛落,其中的一個哥們的朋友在后面起了邪心,你知道他們說什么嗎?他還不太認(rèn)識我。他說:這個姐挺有氣質(zhì)的,咱們今晚上她……
東珠呵,你不知道這世上的人呵!
東珠呵,你喜歡昆曲,你不知我有多么歡喜呵!你的小模樣呵,扮上杜麗娘準(zhǔn)是惜花疼煞小金鈴呵!
東珠呵,像我們這樣的人,就得跟昆曲過日子呵!
東珠呵,我第一次登臺,我是被哄下臺的呵!他們說,唱得什么呵,都快睡著了呵!很多人不懂昆曲呵!
東珠呵,哪天你再來,我給你扮上,我知道你的心呵,淹煎呵,這衷懷哪處言呵!
……
這俗世的告白,三分戲詞,七分肺腑,以昆曲的俊模樣,順著淚道,淌到我的心窩里。我猛地敞開了心門。這些年,這些醉,這些淚,我就在等著這最后一句話呵!
呵,是昆曲里表達(dá)最幽怨、最無助、最山窮水盡沒有退路的情感時才使用的一個嘆詞。不,是一個句,是一個段,是一生的詠嘆。與啊不同,呵,唱的時候,不用張嘴,不用改變身段,只占用口腔內(nèi)一小截上顎就可發(fā)音。呵,只有用昆曲唱出來,才凄艷得銷魂。呵是向地向陰的,啊是向天向陽的,這就是昆曲的美,美在陰陽紋理……
我離職業(yè)的冷宮越來越近。
我常常聽到,失業(yè)的哀鴻已經(jīng)遍野。一意孤行,常常是十指俱折,腕也難保。
麗黃的迎春花開了。潔白的雪花又來了。柳樹滿身掛著翠,也掛著冰。一顆冰心在玉壺。
杏花骨朵死也不出頭。
烏拉古城的春天就是這樣的。相傷相伴。
我在冷艷里尋求新生。
悟出了昆曲的終極關(guān)懷:做鬼原比做人更舒展、更抒情、更自由。可是,我們還是要做一個人……
有一天,我步入烏拉古城的花鳥魚市,二樓的花蔭下,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穿著青花瓷旗袍的年輕麗人,裊然立在一堆紅木家具里。古色古香。霎時喜歡,霎時向前。我已學(xué)會聞味,她身上有濃濃的昆曲味。我悄悄走近她,她梳著二十年前流行的魚骨辮,蓬松如煙。正在瞅著一件紅木梳妝臺對鏡發(fā)呆。這樣的人,發(fā)呆最美。
我立在她的背后問道:你喜歡昆曲吧?
她忽地轉(zhuǎn)過身,抖落一身的青花,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的?我跟你說,我周圍的人都說,我最適合給秦始皇陪葬。也有人這樣說你吧?我想一定的。或者說咱們是戲子。戲子就戲子吧,我喜歡!你看這里,就我這一家紅木家具店。很冷清很不相配。可我,就是喜歡這紅木家具、這花鳥這水聲、還有這魚、這謝楚余的畫——因?yàn)樗鼈兣c昆曲最相配。再難,咱們也要硬守著。我的車?yán)铮杖站褪抢デ?,你聽我給你唱啊……
她唱的是《長生殿·小宴·泣顏回》。
花繁,秾艷想容顏。
云想衣裳光璨,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
名花國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向春風(fēng)解釋春愁,沉香亭同倚闌干。
……
朱唇。
小姨一樣的朱唇。
一曲彈向莊周夢。我的淚珠兒已婆娑如雨。她唱得真好!最喜那句:云想衣裳光璨。
云,是我的乳名。
原來她還活著。她有一顆痣……
這是第幾個秋?日月與亂云共同飛渡。沒有定數(shù)。
我即將走向殺人場。
我自知,兇多吉少。
9.11,這個冠名世界的公祭日,與我的開戰(zhàn)之日同生共勉。秋陽,它將失去一具肉身,毫無察覺。在我與秋陽吻別之際,突然淚奔。??!這就是昆曲。昆曲里的人物總是這樣出場的:裹著歷史,裹著家愁國難,裹著身家性命,裹著滿世的殤和粹。
臨行前,我獨(dú)自對著一面空白的墻壁宣戰(zhàn)、祈禱。
也是乞討:愿我的靈,護(hù)我佑我。愿我的皮,原樣返回。愿天憐見,削下些零星月歲,賞我賜我。愿地博大,給我足量的腳印,等我踏過。讓我看到我那八歲的孩兒,度過那二八昆曲年華,再生出一個昆曲小孩,叫我一聲外祖母。我要四世同堂。我要活著。我還年輕……
我沒有吶喊。
昆曲從來不曾吶喊。從來都是淺吟低唱。越是悲,越是從長計議。長可暗許三生。杜麗娘的一聲“淹煎”,足足唱了三十五秒。那是現(xiàn)代一首流行歌曲的半壁江山。
低到水里。
世上,還有比水更低的地方嗎?有朝一日,乾坤扭轉(zhuǎn),陰陽互調(diào),昆曲只憑一音就可倒掛月鉤、高山流水……
世上,還有比癌更糟糕的病嗎?
我是盼著母親來的。
我想我這一身的骨肉皆發(fā)源于她。我想當(dāng)面向她檢討:我沒有照看好她賜與我的骨和肉。目前,一部分被癌兵瘤將霸占了。它們都是霸占世界的主兒,野心很大。
但是,母親沒有來。問也沒有問。
似乎,她全權(quán)授命于我。將在外,我也可以,不問君命。更似乎:問是多余的。
我想,這場戰(zhàn)役,我是孤立無援的。是父親的巴掌遮蔽了她的愛憐?還是她見慣生死、暗自生出了份量均等的麻木?我寧愿她是如此:生都顧不過來,何況是死。
我家族代表母系的第一個親人來看我:我的外公,他從地下趕來。他剛剛離開生還不到三年。也許還沒有在死那里安下家。我想是這樣的。他一身陰塵折向我。我全然忘記了病。他穿越死,與生相拼,帶給我半夜無病的快樂時光。我們祖孫對飲說著天地。臨走時,我還給他備了一壺小燒,還給他做了一道菜:牛肉燉蘿卜。酒他收下了。菜沒有要。他說那邊不讓吃這個。他是小姨的父親。我們因長久的惦念,而建立起了這種長久的往來。我的爺爺奶奶沒有來。他們在那邊,必是又年邁了一回。我的奶奶是小腳,三寸金蓮。她的偏襟盤扣布上衣,有昆曲的影子。
我是一定要找到我的母親的。一個替身也好。
沒有母親的人是可憐的。我需要這骨肉的源頭,像日夜不息的泉水那樣,供給我血緣的地力。如同戲劇,你方唱罷我登場,凡是重要的角色,總不會長久缺席。
果真找到了。
我一廂情愿認(rèn)領(lǐng)了她。
這個母親,她長夜跪在地上,祈禱長夜將病魔拖走,呵斥長夜對這些賊兵強(qiáng)盜的縱容。她的女兒與我生了一樣的癌。一樣的位置。這個母親,兩天之內(nèi)南下又北上,轉(zhuǎn)戰(zhàn)三座城市數(shù)個醫(yī)院,運(yùn)槍運(yùn)炮,一心尋找戰(zhàn)略高地。她梳著鄭慧娟式的精短發(fā)式。肩膀也是鄭慧娟式的削肩下垂。臉上有些許的皺紋,舊溝溝里盛滿母愛,新溝溝里全是擔(dān)憂。眼角一直掛著淚。淚道是暗暗修筑的,堅固又隱蔽。她隱泣的脊背已是愛浪滔天,通身化做堅挺的帆,撐起湛藍(lán)天幕。??!這正是我要尋找的母親。她的女兒還小,還在上高中。怕是不知道這長久的跪。我便充當(dāng)了她的女兒。我這樣的替身合格又情理通達(dá)。我們的病房相對著。我們的心愿合二為一。我們的心劍殺向敵營。愿劍氣早到,還我血河肉山!
愿得勝歸來……
我的出生地五人班村,它是滿語,它的意思是“稀泥塘的地方”。一百多年前,我的族人闖關(guān)東而來。我的奶奶名叫侯朝蘭。她帶著野生男人的遺腹子改嫁爺爺,并在這稀泥塘的地方開始了闖關(guān)東女人的一生。她帶我舂碓、攙扶爬滿牽?;ǖ幕h笆、搗衣、用少許的面粉漿洗潔白的被單、用紙去糊那滿是木格子的吊窗、修剪渾身是刺的月季花。她讓我在男人面前小聲說話、小步走路、小眼觀物。說話時要把每一個字音兒弄準(zhǔn)。讓我學(xué)習(xí)畫鞋樣兒、繡花枕、縫香袋,并用錐子引著自搓的麻繩納鞋底。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喝酒,與玉制的酒杯合鳴著歡快的啜飲之聲。她時常行走在晨霧里,或是佇立在一道殘陽里等我。她的帽子上有一顆石頭。那帽子也是昆曲老嫗的帽子。我的外婆嬌小體弱。也應(yīng)貌美。我沒有見過她。她還沒有走到我的眼睛里就香消玉損。她嫁給外公時,二八年華,陪嫁包括兩個婢女。小姨是她留給外公的一個念想。
這都是昆曲的。
一樣也不差。一個針腳、一束腰風(fēng)也不曾差過。
他們都以昆曲之名活過??v使一生一音不發(fā),也是化入其中的人。
可惜一并歸西了。
有人說昆曲過于陰柔,沒有陽剛。
三寸金蓮闖關(guān)東,誰能說這不是陽剛?步步蓮花,誰能說這不是道風(fēng)?昆曲也不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而是曲低和寡、豐年好大雪。它貼著地皮行走,撫著草尖輕訴,生怕驚動微小的生物。昆曲里的人煙是清美的。正如《牡丹亭》里唱到的那樣:煙絲醉軟。
再難,咱們也要硬守著。
我口含著青花瓷麗人的玉言走向癌煙瘤氣的殺人場。離鴉白骨。這里年年都有戰(zhàn)亂。
手術(shù)時間長達(dá)五個小時。
等候在門外的我的牛郎險些崩潰。他是烏拉古城賜我的一道護(hù)身符。符有符限。他的根也在長白山下。我是蘇醒時間最長的那一個。我身后的廢墟里響徹著那個高中女生的哀鳴。她一聲聲的母親叫得我心酸又心碎。我想告訴她:昆曲可以止痛。
整個手術(shù)過程中,我一直是與昆曲在一起的。
始知昆曲果真有靈。
它登記在冊的年紀(jì)已經(jīng)六百歲了。
整個手術(shù)中,我一直是有昆曲聽的。那音絲絲空降而來。我聽得入了迷。我不想醒來。
它是中國的百戲之母,今天它是我的母親。
它從地下趕來還是天外?
它穿越縹緲的骨肉之情和薄涼的世態(tài)人情;穿越大量麻藥、數(shù)把手術(shù)刀、一身病號服;穿越我昏迷的意識與我的痛感神經(jīng)相商。這應(yīng)是最難的。它一定與我的主治醫(yī)師一樣,在我的術(shù)前,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策劃。最后,它拿出了最佳方案:用昆曲代替麻藥。用我平時喜歡的曲牌一劑劑地注入我的體內(nèi)。并帶來了我喜歡的野花。一束束的野生毛百合開在山谷里。這便是一個園林。它還得從我雜亂如叢林的經(jīng)絡(luò)里分出敵我。
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呵!
昆曲是有靈的。野花是有靈的。萬物是有靈的。我與它們的靈質(zhì)地相同。因此可以通靈。
徹底醒來的我一下子就通透了。
昆曲還是一味中藥。
它的藥效早就有人試過。晚年的毛澤東,他要做一個白內(nèi)障手術(shù),由于恐懼疼痛,他也是聽著昆曲走向手術(shù)臺的。他當(dāng)時聽的是什么曲牌?他是不是也很想念母親?
有些時候,血脈比江山還要難以維系。
有時親情也會生出癌。
我是一直在等待母親的真身的。哪怕一個電話也好。但是沒有。我把電話打給她。她的回復(fù)也是淡淡的。語言稀疏得像冬天的葉子,沒有一片可以飄落到我的心坎上。她始終沒有弄明白癌是什么。就像我的廣電局領(lǐng)導(dǎo)始終弄不明白昆曲是什么。百口莫辯。癌,這個字用家鄉(xiāng)土語讀出就是“愛”。我的母親至今鄉(xiāng)音不改。我們不在同一空間里。她身上掛著弟弟的三個孩子。她腳上牽絆著以弟弟命名的家業(yè)。她的耳朵里灌滿了秋收的活物。這些活物都會大聲叫她。獨(dú)我一個呻吟著。
我的村莊依然以生育為美。
有一天,我恍惚悟了。這正是戲劇人生呵!我們兩個在這場癌戰(zhàn)苦戲里扮演母女,我們沒有配合好。這個劇本,母親不懂的臺詞太多。索性放任自流。我們的戲劇矛盾沖突以此扶搖直上。這癌,杜麗娘也得過,她得的是相思癌。她的母親也不懂。魂悠悠三生路上,杜麗娘一人闖關(guān),一人面對干柴烈火的判爺,一人向柳夢梅表白求救。
悟了,也就放下了。就像昆曲的身段,一招一式皆像書法,都要這樣不粘不滯。不渴愛。自成一派。凡是不渴愛的物件,必須自強(qiáng),這樣方能修成母性堅實(shí)的大器,用大愛利益他人。
昆曲是這樣的。
現(xiàn)在——
這座城叫禪春城。
這條河叫伊通河。
這片云叫火焰云。
這輪月叫青女月。
這個日叫多情日。
鳴金收兵的日子異常美好。這是我通過戰(zhàn)爭得來的城。我的人生迎來了第三座城。我站在我的城上唱昆曲。我嗓部的神經(jīng)依然完好。我就唱《長生殿·小宴·泣顏回》。
花繁,秾艷想容顏。
云想衣裳光璨,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
名花國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向春風(fēng)解釋春愁,沉香亭同倚闌干。
……
我此刻的新妝是:兩個村姑小辮,一身病號服,一根紅腰帶。我還意外收獲了一顆痣。與小姨的一模一樣。位置也一樣。它也許早就存在著。陽光重新打量我的腰身,帶著白云醉眼,那是帝王的眼神。這戲詞兒霎時活了!要想常得君王看,我必須站起來,我必須動起來,我必須笑微微,讓我的陽帝從頭到腳激賞我。這就是昆曲,這就是經(jīng)典,無論何時何地,它都能隨心化境,生發(fā)出高深的新意。對于一個卑微的生命來說——如我,只要能擁有陽光帝君的長久眷寵,哪一朵不是名花國色?
聽說,我的小姨夫又娶了新的女人,沒有小姨水湄。新女人使用著小姨的一切。孩子健康。他們見到我的母親,依然叫大姐。有時終南山上相遇了,還幫著鏟地或是犁地。
聽說,鄭慧娟依舊單身,唱唱曲,喝喝酒。又迷上了太極。
聽說,青花瓷麗人一直抱著曾浩的畫在等我。那畫是專門為我新購進(jìn)的。畫上是一個箜篌女。
聽說,我君臨的那個戰(zhàn)場,還有很多高中生,甚至更小的孩子陸續(xù)在那里作戰(zhàn)。這是我們?nèi)祟惖目嚯y。
聽說,我的母親要來。還要給我?guī)砬锛镜钠压?,說是可以解毒。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聽說,我的大侄女上小學(xué)了。她日日在家仿制我。要當(dāng)記者。要吹笛子。要寫一本書。要離家出走。她目前還不知有昆曲這回事。她的名字是我起的,叫怡然。
……
仿佛一切都將結(jié)束了。但這又是另一番開始。
霜降。
有客從遠(yuǎn)方來。突然。
我們的相遇很有意思。
我本是想去北面的山上弄些鮮土的。天剛微微亮??墒俏易咤e了路。一念之下,南轅北轍。將錯就錯吧。世上,沒有哪一條路是明晰正確的。錯里生出的步子,恰是亂花漸欲迷人眼。這樣,我一路捉霜拾翠,不知不覺就到達(dá)了一個小木屋里。
門框正空著,正等著我站上。我就喜歡這樣的相框。自然又素樸。等我剛剛站穩(wěn),就看見一個人,他背對著我,大概是他在墻腳處發(fā)現(xiàn)了可愛的小生命,此刻正在畫它。他畫的是科學(xué)昆蟲畫。高仿真。翅膀,眼睛,最后攔腰一筆,一只螞蟻就活了。
我想他一定是個生物學(xué)家。
我被他吸引。
已經(jīng)快貼著他的脊背了。
呼吸與共了。
我贊不絕口。
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我,碩大的身軀慢騰騰折向我。顯然,他在等我。他眼里的光把木屋都照亮了。顯然,他年事已高,他怕嚇著我,更怕驚動了那只螞蟻。沒等我說話,他便自我介紹說:我是愛德華·威爾遜。他的中文說得很好,仿佛還有自然的甜味。
我用昆曲的方式與他行見面禮,我虔誠地說著久仰。他也用昆曲的方式回復(fù)我。他的個子太高了。我向他禮拜了兩次,便再也不忍心。相見的美好如同高潔的秋露。
仿佛是前世的舊相識,勿需更多語言,諸意都可神會。清清麗麗的,我們一起走出木屋,一起賞這良辰美景。山下,就住著我的童年、泣紅河、離鄉(xiāng)時沒有帶走的腳印。北山梨樹下就是小姨。這滿山上,處處都有我族人的腳印。百年孤獨(dú),一枝秋。
我等著他說話。我用昆曲的溫婉等待他。這山上只有我們兩個。我總會等到的。他在一截白樺木前站住。許久,在他用眼神慨嘆了大好秋光之后,突然對我說:昆曲正是這樣的啊……
我的琉璃秋,瞬間化成萬川煙水,我一步搶向前:昆曲,您會唱是吧?
這是胡枝子山上。這個小木屋其實(shí)早就拆除了。但我,拼命把它原樣保留在了夢里。一個人,是需要保留幾所房子,等著夢中人來造訪居住的。現(xiàn)實(shí)的房子是不適合夢中人居住的。
這是我第一次親耳聆聽一個外國人唱昆曲。
很有美風(fēng)。幽默難忘。
他唱的是《牡丹亭·驚夢·山坡羊》。
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 ? ? ?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yuǎn)!
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
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
……
唱著唱著,他就笑了。我也笑了。這是我最喜歡的曲牌之一。他是在唱我的心。
先前——
我是孤陋寡聞的。并不知道愛德華·威爾遜是誰。也不知為何在夢中對他百般敬仰。
夢有夢眼。
我相信我的眼力。
從夢中走出,我開始滿世界尋找他。
畢竟,重名的人太多了。
我對我的夢進(jìn)行診斷:用中醫(yī)。我摸到了我自由飛渡的一根脈。這根脈上微雕著一句昆曲: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它是野生的。它在另一個空間里癡癡地等待夢回。還是那只螞蟻給了我靈感。這是一只引路的螞蟻。這個會畫螞蟻的愛德華·威爾遜,世上獨(dú)一個。
他是生物學(xué)家、博物學(xué)家。他的靈魂與霍金、達(dá)爾文、梭羅質(zhì)地相同。我跟隨著這只剛剛生出翅膀的螞蟻?zhàn)哌M(jìn)了他的園林。白云鄉(xiāng)遠(yuǎn),一步一療傷。他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他又失去了一只眼的視力。他又喪失了大部分高頻率音域的聽覺能力。他視力受限、聽覺受限、生命受限,所以俯視微小、聆聽微吟、書寫一鳴驚人的自然長卷。
??!夢里,正是這樣一位可愛的老人!
這正是昆曲的。唯有昆曲,可以把夢做到極致。陰陽互答,萬物有靈,一念已通,山河涌動。情不知所起,一夢而亡,再夢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