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薇
摘要:現(xiàn)在的城市生活與五四時期已經不同,這里的人們已經不是在經濟上無法生活下去,而是在和居住空間息息相關的心理空間上陷入困境。《非法入住》即通過人與空間的故事寫出了大城市的時代性問題。年輕人對于現(xiàn)代生活的壓迫感都有著多多少少的感同身受,其中卻甚少有人像王威廉這樣能把這種感覺透徹地表達出來。本文分析了作者如何通過對我們熟悉的日常居住空間的陌生化處理,進而駕馭了社會批判和自我批判的主題。
關鍵詞:《非法入住》;空間;權力關系;批判
“小說是時間的藝術,它蘊含的一切元素都得在時間中緩慢展開,你無法像讀理論或散文那樣跳讀,你必須一個字、一個字從頭讀到尾,才能領略到它的妙處?!保?)好的小說是具有復雜性、層次性的,因此也是經得起細讀的。在此致謝年輕而富有寫作才華和毅力的80后作家王威廉給予讀者的關懷及幫助,我將在本文中研究他的中篇小說《非法入住》,(2)分析這篇小說如何寫出了人在居住空間和心理空間上都不得自由的狀態(tài),如何具有毀滅性的情感力量。
盡管我們已經知曉所有生活都是美和丑的混合,都是差強人意,王威廉的這篇小說還是成功挑戰(zhàn)了我們對于人性丑惡的想象力。他筆下“一條幽深的樓道兩側開滿了密密麻麻的房門”“就像監(jiān)獄那樣”的筒子樓里,上演了一出以暴力為主題的嘉年華,像是請大家免費看了一場盛大而又震撼的非理性狂歡。在這個仿佛寄生的世界里,充滿了對立而又轉化的循環(huán)形式——鵝男人一家相互寄生,鵝男人一家寄生到主人公家,主人公寄生到新來者家。這其中蘊含著種種人物的重像關系——老輩與年輕輩、先來者與后來者、“本地人”與“外來人”,前者的侵略性和暴力性亦像家族遺傳病亦像傳染病一樣擴散到了后者身上。這與左拉的“自然主義”不謀而合,甚至作者也在文本中安插了左拉的名字,“你想弄清楚這家人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遺傳病,雖然對遺傳病過分感興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是左拉的時代”?!白匀恢髁x”在這里完美地表現(xiàn)為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或者說異化,表現(xiàn)為人與人的疏離,還有人自己與自己本身的疏離,這種異化是那么輕而易舉,無孔不入。小說里社會批判的意味顯而易見,盡管作者把它隱藏了一些細節(jié)里,比如“鵝男人家里面經常傳來低微的說話聲,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我們可以推測,鵝男人一家原來也是這個城市空間的外來者。這不僅是在對五四新文學中城市改變人這一主題的延續(xù)和發(fā)展,也可以看到對五四新文學批判中國社會“吃人”的主題的繼承。我們不妨想象老租客、先來者鵝男一家代表著中國社會結構中的老一輩,新租客、后來者代表著年輕一輩,而老一輩總是希望把年輕一輩吸納入中國父權社會的體系與傳統(tǒng)之中,通過教育和訓導把年輕人變成老年人,或者說父輩人的年輕版本,遺傳或是繼承自己的威權。因為作者王威廉具有人類學的教育背景,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從小說文本中解讀出權力關系建構的主題并不是一廂情愿地過分解讀。
社會批判只是小說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同樣可以感受到自我批判的強烈意味。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即是形容一種做什么都可以的狀態(tài),因為這樣可以給惡的能量的釋放提供一個合理的空間。這個文本整體即是這樣一個空間——一個平衡與秩序被打亂的空間,一個無政府狀態(tài)的空間,和一群并不可憐,或者說不值得可憐的小人物。在小說開始,我們還能看到筒子樓走廊內其他居民的身影,在熱鬧地炒菜做飯和忙忙碌碌。然而到了鵝男一家的作惡行為開始出現(xiàn)以后,其他居民都仿佛消失了一樣,比如鵝男孩在走廊里跑來跑去和細聲尖叫時,“你有些無法忍受了,同時覺得奇怪,一個樓道住著十幾戶人家,怎么就沒人出來說句話呢”。還有發(fā)生“你”和鵝男一家在樓道里的肢體沖突和吐痰大戰(zhàn),竟也完全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了,更不用說有人上前阻止或勸架。雖然沒有直接著筆去寫,但是這種不在場的回避和冷漠讀起來竟多么像是當今的社會和我們自己。此外,為什么說小說中人物不值得可憐,以主人公為例,在他的身上善良和丑惡的界限并非絕對明確。甚至所有的人物中,好人和壞人也不是絕對的,常常體現(xiàn)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意味。
小說通篇里的主人公都是第二人稱“你”,這種敘事安排會引起讀者的“代入感”,要求讀者自覺地、主動地進入虛擬的文學世界,并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這既有助于小說文本能夠把握到現(xiàn)代生活中“主要的真實”,又構成了王威廉個人的敘事美學特征。(1)此外,我認為這種敘事安排也增加了文本的空間層次。在敘事層面,讀者和敘事角色具有進入與被進入的關系,讀者進入角色讓角色活了,像是角色自己在敘事,同時也好像人人在扮演這個角色,可以帶入個人化的經歷和體驗。而在故事內容層面,又是在講居住空間的進入與被進入,形成了空間上的呼應。
從神話和哲學角度對文本進行解讀,似乎也是說得通的。主人公在與鵝男一家抗爭時的處境頗似西西弗斯的那種永遠掙扎,但又永遠不得解脫的生存處境。故事里的“你”不斷地經受魔鬼般的鵝男一家人的考驗,最后屈服于了魔鬼,獻出了自己的靈魂,成為了另一位魔鬼般的入侵者,使自己在地獄般的環(huán)境中庸俗化、常態(tài)化,而實現(xiàn)了自我內心矛盾的解決?,F(xiàn)實中的我們呢,雖然也許沒有那么容易屈服,或者屈服得不似那么徹底,但是卻更接近了那種永遠在善與惡之間掙扎而不得解脫的不自由狀態(tài)。如果把這種狀態(tài)的主體看成人類歷史也未嘗不可,侵略、復仇、戰(zhàn)爭、文明與非文明之間的對抗總是以驚人的相似重復上演,而文本中侵略與被侵略的主題似乎也是作者人類學背景中一個常常關注的主題——殖民主義。作者用頗有哲學意味的方法處理了這種人與人之間相互作惡的主題,并帶有莎士比亞式的“一切不過心機費盡”的意味,比如在吐痰大戰(zhàn)中,惡的意象的密集和骯臟感的極致,讓人看到了以惡制惡還是惡的結果,頗似電影《三塊廣告牌》中表達的以惡意對抗惡意,終敵不過一點善意就足以瓦解這一切的主題。
從情節(jié)上我們也可以把這篇小說看作一篇入世小說,或者啟蒙小說。我們看到的其實就是一個離開校園不久的年輕人初入社會,在惡劣的獨自居住的環(huán)境中感受到“象牙塔之外的魚龍混雜傾瀉到了自己的頭上”,面對這些惡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感到虛弱,并逐漸被社會“教育”和改造。主人公由開始時不忍拒絕別人、為別人著想的善到后來毫無羞恥心地闖入他者空間的惡的頓悟,帶有濃厚的反啟蒙的意味,這似乎比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更加使人害怕和震撼。王威廉帶著極大的直面人心的險惡本質的勇氣,揭發(fā)了我們這個表面上還在宣揚道德倫理的社會的另一面真實。在寫實之上加入了更多夸張的、不合常理的巧合,淡化事件本身,突出人物心理感覺和氛圍,配合第二人稱的敘事安排,極大地增加了文本的真實可感,這也正是為什么我在一開始寫下了它具有毀滅性的情感力量。
王威廉是對于空間非常有想法的作家,他用《非法入住》的壓迫感、絕望感去把一個不自由的空間毀滅,再用另一短篇小說《倒立生活》去重建新的空間,讓本該屬于人的自由回歸。這個主題恰好也是人類學所關心的一個議題,馬克思主義之后,我們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公共空間、權力、范疇已經無孔不入地滲透到了社會中每一個人的私人空間中,所以在已經沒有絕對的私人空間之后,我們還能怎么樣實現(xiàn)個人自由?《非法入住》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采取正面對抗與沖突策略的人最終的自我毀滅,而《倒立生活》展現(xiàn)的則是一個更接近本雅明提出的“城市漫游者”的形象,當這樣一個“漫游者”不帶目的地行走于城市中,用自己的疏離和視角轉換做出個人化的抵抗時,不用正面的沖突的辦法,就已經實現(xiàn)了空間理論中提出的在規(guī)劃好的路線中可以有自己的選擇的狀態(tài)。作家讓我們認清城市生活不得自由的現(xiàn)實,同時也告訴我們自我救贖的辦法——生活看似沒得選,但又真的是沒得選嗎?
最后,再就人類學視角做一點補充。身體與符號的議題在這兩篇小說文本中都有體現(xiàn),《非法入住》里的女性是低層次的、身體的意象的代表,象征著被殖民與殖民的悖論,而男性主人公通過在殖民空間內突顯自己的“勢”而獲得報復、壓迫的快感?!斗欠ㄈ胱 分羞€帶有身份政治空間化的意味,體現(xiàn)在老城市人與新城市人對于城市空間的爭奪。種種這些人物關系都可以審視出李德南所說的那種“社會生活里的微妙的權力關系”,(2)體現(xiàn)出權力建構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