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0 年,張曼君導演創(chuàng)作出了中國第一部小劇場戲曲《馬前潑水》至今,小劇場戲曲已經走過了20年。隨著更多的藝術工作者們的努力,小劇場戲曲也從“現(xiàn)象”,逐漸發(fā)展成為“潮流”??梢哉f,小劇場戲曲實踐的腳步已經足夠快,范圍也足夠廣,但是直至目前,對于小劇場戲曲的理論研究還與舞臺實踐相對脫節(jié)。
從《惜·姣》開始,由我擔當編劇、導演的系列小劇場戲曲作品,同創(chuàng)作團隊一起,得到了觀眾和業(yè)內外專家的鼓勵和認可,甚至有領域內“領軍”“旗艦”的贊譽。但是我深知,這只是暫時的突圍與驚喜,是機遇造就了我們青年創(chuàng)作者與小劇場戲曲的緣分,因而我們更需要將實踐所得上升到理論,為現(xiàn)時與未來的創(chuàng)作提供參考。
作為較早加入到領域內實踐前沿的創(chuàng)作者,“小劇場”見證著我和創(chuàng)作伙伴們在藝術道路上的成長,我也為小劇場戲曲的成長貢獻自己的力量而自豪。雖然此領域相對年輕、尚無學術定義,我想根據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觀察所得,對自己的此類創(chuàng)作做一個階段性總結,不負時代、藝術與觀眾的包容。
我于2003 年來到北京學習,第一次踏進北京人藝,第一次在一個演話劇的劇場里看到了京劇,那部戲就是第一部小劇場京劇《馬前潑水》。兩主演,十樂隊,曲終燈亮,臺上臺下青春面孔。當時我暗暗希望,以后也能夠做這樣的一個女導演,排這樣的一部戲,與這樣一個強大的院團和優(yōu)秀的演員們合作,這四個期望在我懵懂的心里扎下了根。
2011 年,結束了戲文系本科生和導演系研究生的學習,我幸運地就職于小劇場戲曲的發(fā)端地——北京京劇院。2012 年,劇院開始給年輕主創(chuàng)們布置創(chuàng)作任務,我接到了“閻惜姣”題材,開始進行我的小劇場戲曲處女作《惜·姣》的籌備。
小劇場戲曲誕生于北京京劇院,在這樣一個傳統(tǒng)文化根深葉茂、流派特色極為鮮明的“老戲班”里,老樹抽新芽,鶴發(fā)覆童顏,逐漸成長為中國戲曲最時尚、最前衛(wèi),最叛逆的形態(tài)。這也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出了,戲曲藝術在發(fā)展過程中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微妙關系。
小劇場戲曲在這個時代的提出、萌芽、產生、興盛,與其說是前行,不如說是回歸。知來路,才能明去路。戲曲早期在勾欄瓦舍里興盛,就是因為“簡樸”“寫意”之于中國古典審美,是熨貼的。戲曲發(fā)展至今,又回到小劇場的空間形態(tài)里,是戲曲美學在這個時代的返璞歸真。我們可以總結得出,戲曲的審美,無論何時何地,“一桌二椅”、“三大特性”、“四樁當行”、“四功五法”都是核心所在。小劇場戲曲,就是用小劇場最樸實的樣子,去演繹京劇最原始的形態(tài),最原始的可能。
不過,我們需要厘清,勾欄瓦舍里的傳統(tǒng)戲和現(xiàn)在的小劇場戲曲,盡管都是在空間較小的劇場里演出,也都是面向觀眾與市場,但是此“小劇場”非彼小劇場。這兩種戲曲形態(tài)面對的時代不一樣,生存的環(huán)境不一樣,造就了小劇場要面向觀眾的目的也不一樣。
勾欄瓦舍是戲曲上升階段的產物,目下戲曲的生存環(huán)境已不容樂觀,我們做小劇場,是為了用更小的空間去聚集視線、去延伸市場、去吸引受眾。遺憾的是,現(xiàn)在有一些創(chuàng)作者打著“小劇場”概念來包裝、宣傳經典傳統(tǒng)戲。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作弊行為,傳統(tǒng)劇目從老祖先那沉淀延承數(shù)百年,這是我們的文化滋養(yǎng),被拿來換套服裝、換些舞臺布景、加一兩句唱就署上某位編劇、導演的名字據為己用。經典如《定軍山》《貴妃醉酒》,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精品的,它也是當年的“新編戲”,是經過一代又一代藝匠加工、提純,經過一代又一代觀眾檢驗、品咂,方成精品載入史冊,這個過程叫繼承,不叫原創(chuàng)。小劇場領域最重要也最可貴的兩個字,叫做原創(chuàng)。不論是創(chuàng)意、劇目,還是推廣、發(fā)行,伴隨著“小劇場”概念的普及程度和市場接受程度的提高,泥沙俱下是發(fā)展的過程和必然,某些作品開始抄襲、開始模仿,甚至開始臨摹。這樣的現(xiàn)象于小劇場戲曲的發(fā)展來說,是不利的,違背了小劇場的初衷。
大家可以以此平臺互相切磋學習、補給營養(yǎng),也可以向前輩致敬、有機創(chuàng)新,但是我們應當反對和抵制以名和利為基礎的、打著“學習”和“致敬”旗號的抄襲,這是不尊重原創(chuàng)者、不尊重觀眾的做法,也是不尊重自己藝術生命的做法。
此外,我認為小劇場戲曲和實驗戲曲也是不一樣的概念。個人理解實驗戲曲是更自我、更主觀、更前衛(wèi)的,是有“實驗室”之意味,它不意味著能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而小劇場戲曲需要面向市場,這是由小劇場戲曲誕生的初衷決定的。一言蔽之,實驗戲曲從某種程度上不必刻意追求票房,但小劇場戲曲不是。此處沒有貶一捧一的意思。實驗戲曲既然更主觀、更個人,就是說它給我們后面行進的人,提供了吸取更多營養(yǎng)或者教訓的可能,它是先驅,或柳暗花明,或萬丈懸崖,這足夠值得去尊重,但這種門類對創(chuàng)作者提出的基礎、素養(yǎng)、眼界等要求更特殊,當慎為之,慎審之。
在我看來,小劇場戲曲的特點,無論從編導演的創(chuàng)作實操還是從戲曲美學的角度上,都且粗淺總結為四個字:“小”、“深”、“精”、“廣”。
先從“小”說起。在談小劇場概念的時候,首先我認為,小劇場的劇目應該同時具備在大劇場演出的可能,這是前提。其次,小劇場和大劇場的劇目創(chuàng)作上和編排上,并無本質區(qū)別,只有觀演關系的不同。我們說,一部劇的一度創(chuàng)作是編劇的劇本創(chuàng)作,二度創(chuàng)作是導演帶領作曲、舞美、燈光、服化道設計等工口進行的舞臺創(chuàng)作,三度創(chuàng)作則存在于觀演關系中。我認為小劇場和大劇場的不同,不存在于一度創(chuàng)作和二度創(chuàng)作中,而是存在于三度創(chuàng)作中。
在小劇場戲曲發(fā)展到今天,我們再去理解這個“小”字,不能僅僅理解為劇場空間概念,不是少了幾排座位、小了一圈舞臺這么簡單。過去幾年,我的小劇場戲曲作品在千人以上的歌劇廳、大劇場照樣可以演出,并收獲良好的演出效果。正如當年在“小劇場”里演出的《三岔口》等,后來不也一樣可以在大劇場里演。
小劇場戲曲之“小”,小在規(guī)制與視角?!靶 敝幸部梢砸姟按蟆保褪谴笠粝B?,大象無形?!靶 笔窃诨貧w的基礎上,根據戲曲美學的概念,將戲曲美學的本源加以延伸。
從表演上來說,不是要把整個表演變小氣、變零碎,而是要變細致、變精致。戲曲表演的虛擬性、程式性、綜合性三大特性,是從萬千個細枝末節(jié)的生活表演中,藝術升華、劇目凝華得來的。它們反照到舞臺行動里,就要求我們伴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使各個細節(jié)更為到位,延續(xù)戲曲從劇本到舞臺各處的精妙。
從舞美的角度看,老祖宗留下的“一桌二椅”是寶貴的財富,通過這一桌二椅的組合變換,可以搭石橋、展遠山、鋪閨房,可以有萬千種喻指。在《碾玉觀音》中,“一桌二椅”除了表現(xiàn)常規(guī)情景外,我們還延展出如織繡用的織架、碾玉用的作坊、搭建的茅草屋、新婚的床榻等不同用法。“一桌二椅”是長久以來戲曲舞臺與觀眾之間形成的觀演默契,很多第一次看戲曲的外國觀眾,也能認可甚至推崇這種表現(xiàn)形式。沿著這種小中見大、化繁為簡的思路,到了今天,到了小劇場的創(chuàng)作情態(tài)里,應當如何推陳出新、更進一步?是我們應當去思考去實踐的。從生活中來,再到生活中去,這句話已經聽了千百遍,但這句話就是我們做戲創(chuàng)作的真理,當永恒不變。
燈光是一個現(xiàn)代劇場的概念,戲曲發(fā)展到近代有了鏡框式舞臺之后,燈光才被引入到戲曲舞臺上。小劇場戲曲不僅是一種物態(tài)回歸,更是精神回歸,我們在回歸基礎上順應時代,在這種返璞歸真的古典美中融入時代。比如說,老戲里的明檢場,我們在新創(chuàng)的小劇場里再去使用時,用燈光輔助來表現(xiàn)天光明暗變化,黑衣人再把桌椅搬下,無論新老觀眾就都會明白舞臺上是白天黑夜的轉換,產生新式舞臺的“化學反應”。
到了服裝和化妝上,常常聽人講解,靴底增高、畫花臉是為了要讓劇場后面的人看到舞臺上的表演,這只是發(fā)展進程中的一種可能,是對舞臺美術尚在應用階段的說法。穿厚底站得高、舞動長水袖不只是為了要讓觀眾看得清,而是演員去延展身上所有能支配的“工具”,為從內心而到形體的外化、升級、表現(xiàn)。
建立在這樣的一個認知基礎上之后,我們常常說的戲曲劇本起承轉合、四折一楔子;戲曲舞美一桌二椅、計白當黑;戲曲衣箱把人間百態(tài)都濃縮在幾個衣箱里。戲班子游走江湖,一個馬車放幾個箱子,就能扮演大千世界,這就是我們說的“小”。作為戲曲導演,我們要把前人的寶貴遺存用導演技法立起來,給它“翻譯”到現(xiàn)代語境里,不是把“小”變“大”,是把它變精、變活、變新。這是實現(xiàn)小劇場戲曲之“小”的一種思路。
這個“小”字,在今天的小劇場戲曲運營中也在宣傳推廣的角度有著指導意義。“小”不是小眾,不是剛愎自用、把市場越做越“小”。小字應該是以一個小的切入點,先走進一個相對小的人群,一點點積累新的受眾,一點點由圈內打到圈外,由點到線到面進行擴散。
“深”字就是表面上看是我們的故事、選題的深度,而我理解的“深”字,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恰恰是在形容劇目的立意。
立意“深”不是故弄玄虛。好的作品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甚至是觀眾一眼就能看穿結局的故事,來揭示非常深刻的問題。能引起人共鳴的故事,題材可以是社會的、歷史的、家庭的、倫理的等等,但故事背后總有一個使人共鳴的命題,讓不同階層、年齡、背景的觀眾都可以進行思考和共情。我們常說的一句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主題,在各類戲劇作品里都很常見,也是貫穿在我所有的小劇場戲曲創(chuàng)作里的一個命題。家庭關系是我們生活當中每個人都不得不面臨的問題。家也是組成社會的細胞,再小的細胞里,它都是有相對的正負兩極、陰陽兩面的,正面是家?guī)Ыo我們的溫馨和愛,背面是家?guī)Ыo我們的羈絆與創(chuàng)傷。每個人都面臨著家的兩面帶來的矛盾,不論英雄還是乞丐,這種矛盾是一視同仁的,可以從家常的柴米油鹽,引申出來深刻的社會命題和哲學命題。以我2020 年的新作品京劇《光緒之死》舉例。在光緒眼中,宮廷,就是變形放大的家庭。劇中通過光緒、慈禧、珍妃、袁世凱、隆裕、李蓮英這六個人之間的或是親情的、友情的、愛情的、朝堂的、天下的矛盾,映射到整個社會和時代的困境里。所以我們常常說看待一個故事,不是說它的故事的著眼點,故事的層級的深淺,而是它所反映的問題縱向的深淺。小劇場戲曲目前能看到的題材,可能更多的會傾向于反映兩性關系、兩性問題。不是談情說愛的戲就不“深”,一個故事層級深淺的判斷,不是取決于著眼點,而是取決于其反映問題的縱向深淺,“深”與不“深”看的不是我們從哪里開始,而是最終指向哪里。
媒體、劇評人常常把女性創(chuàng)作者的作品形容為所謂的“女性視角”,但我始終認為,這個世界上鮮有所謂的純男性或女性視角作品,更多的是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視角。我自己必須是以一個相對中性的狀態(tài)去看待事物、投身創(chuàng)作的。如果來形容我的作品,似乎可以把“女性視角”換成“現(xiàn)代視角”,因為我們所做的往往是用一個古代的故事來有機地融合現(xiàn)代的意識。為什么我們創(chuàng)作的戲可以得到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社會背景觀眾的反饋?比如《惜·姣》,這個故事取材自《水滸傳》,但劇本是原創(chuàng)的,我用現(xiàn)代的中立的視角去審視和呈現(xiàn)了這個故事,坐進劇場的男生能讀懂宋江的無奈,女生能看出閻惜姣的悲憤,年輕人能讀懂愛而不得的無助,年長者可以體味家庭與社會困局的纏斗。題材表現(xiàn)得相對深入,主題立意更加深刻,一個是相對,一個是更加,讓觀眾在最有限的時間和最有限的空間之內,體會到更深入內心的東西,我想,這個就是小劇場的“深”字。
“精”,是我和我的合作者們一致認為的綜合著力點,也是創(chuàng)作的重中之重。精益求精常掛嘴邊,但當我們著手創(chuàng)作時,能做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細節(jié)都精雕細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的創(chuàng)作者對小劇場這個概念、對小劇場戲曲的題材是有認知的,甚至是非常獨到、深刻的認知,也有自己的風格和理念,但是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從口碑和市場反映來看并不盡人意,問題也許出在理念落地時的方法上。
出精品的目標固然遠大,要求從創(chuàng)作的一開始就要做到:精準立意,精確定位,確保彈無虛發(fā),就是“立主腦”。如果什么都想展現(xiàn)、什么都想表達,提取的立意就會泛泛。考慮到可能出現(xiàn)的隱患,在醞釀《惜·姣》時,我首先提取了“矛盾”二字來確定全局。人和人之間、感情和感情之間、關系和關系之間、層級和層級之間、生和死之間,都是矛盾的,死了就不能生,黃泉逆流、紅塵倒覆、生死輪轉,閻惜姣就會看到背叛。精煉出了這個點之后,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工作就有的放矢,不至于散亂。
立意精準后,緊接著要做到的就是劇本的“精”。為什么有那么多文學大家、名家都在說戲曲劇本是所有的文學體類最難的,就是因為它同時有舞臺性、有文學性、有格律性,本身就是多種文學體裁綜合精粹到一起的產物。不是什么唱詞和念白都能寫進劇本里的,念白編不出幾句,就拿唱詞往上堆;唱詞寫不出幾行,就拿對白往上湊,那不叫寫劇本。戲曲舞臺上每一個字、每一處詞、每一道轍,它都是精細推敲的,動靜相宜,情景相生,人物相融,這才是所謂“精”。
導演的創(chuàng)作也必須緊扣一個“精”字。導演者,指導演員演戲,必須得是考量過、積累過千百遍可能,再在舞臺上呈現(xiàn)出“那一個”最精粹的?,F(xiàn)在觀眾低估不得,他們一眼就能看到導演構想、演員表達、劇本設定的高度凝結。當劇中人物需要一個“開門”的環(huán)節(jié),我在和演員說戲之前,一定會在家里提前試好各種開法的效果,是單手扒門還是兩邊開門?是頭探出去還是腳先伸出去?哪一種行動更符合人物性格和人物當下的感情?與服裝道具舞美搭配起來,哪一種個動作更美觀?考慮到方方面面后,最后只選定一種??催^千山萬水,在舞臺上方能體現(xiàn)一隅,這就是導演技法的“精”。小劇場京劇《好漢武松》里,銜接武松、潘金蓮、西門慶、王婆、武大郎幾位主要人物的就是武大郎家的門。這扇門不僅象征著鬼門關、象征著情欲之門、象征著公堂衙門的大門、象征著虎口等等,武松在劇中主要的情感變化都與這扇“門”發(fā)生關系,如潘金蓮開門第一次與武松驚艷相見、武大郎送武松雪夜不舍出門、靈堂上武松開門乍現(xiàn)證物、武松闖門殺死西門慶等等,光是武松虛擬處理開關門的動作,在劇中就有近十種不同的表演方式和情感模式,這對偏重武戲的武生演員,更提出了武戲文唱“演人物”的更高要求和境界,比以往傻打愣殺的處理,更多了文學意蘊。
演員的表演如何做到“精”。小劇場戲曲真的不是任何戲曲演員都可以演好的,它是有一定門檻的。能做到這“精”字,演員會從自身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當中,呈現(xiàn)出體現(xiàn)出最適合的一個,能做到,演員是要付出巨大的心力的。老話講,有一種戲曲演員水平的鑒別標準叫“開不開竅”?!案[”是通天地陰陽、世間萬物的,我們常常說戲曲演員情通鬼神,戲曲演員如果不“開天眼”,就是不開竅。他可以有很好的基本功,但是演出來的人物沒有靈魂,走不到人心里去。我們常常說舞臺是表演的藝術,一個演員拿什么當“角兒”?憑什么定在舞臺的正中心讓大家去服務于你?想當角兒,就必須做到人無我有,這才叫精。所以我們希望演員能夠在通曉規(guī)律、通曉人物、通曉自身的基礎上,有機地把三者契合一體,能跟導演和劇情高度統(tǒng)一,這就是演員做到的“精”字。甄選適合小劇場戲曲的好演員,能讓觀眾近距離細斟細品的,可遇不可求。
“精”也要體現(xiàn)在舞臺的其余元素中,音樂、聲腔、舞美、服飾甚至宣傳的物料等等,舞臺呈現(xiàn)的所有方面都要同步,在不斷地大浪淘沙的過程中逐漸提純和沉淀。這個過程需要在實踐中進行,“精”字是經過長時間舞臺實踐,一次次打磨后拿捏出的纖秾合度。
為戲曲贏得更廣泛的觀眾群體,是我們發(fā)展小劇場戲曲的初心?!皬V”是小劇場戲曲的“因”,也是我們期望的“果”。
怎樣擁有更“廣”的觀眾群?就像我常說的那12 個字——先找到,再買票,坐得住,回得來。大概解釋一下這個過程:首先做好定位,鎖定一些目標受眾群,引導他們買票來看戲,關鍵還要讓他們能坐得住、喜歡上這個戲,最后讓他們愿意再進劇場看戲,甚至愿意帶更多身邊的朋友來看戲。
那么如果想要實現(xiàn)這個良性的循環(huán),就要正視推廣的必要性。不僅僅是體現(xiàn)在多賣票上,推廣應該是從創(chuàng)作初期階段就開始考量:哪里有觀眾鼓掌的點,哪里有與眾不同的賣點,哪位演員能夠勝任,哪一段可以做成音頻,哪一靜幀可以做成海報等等。這些所有的點都構成了推廣的各個因素,只有這些閃光點全部集合在一起,就像捉住一個個的螢火蟲裝在一個大袋子里,它才能發(fā)出明燈一樣的光芒。近幾年我們也在嘗試不同的宣發(fā)模式,比如小劇場京劇《春日宴》就匯聚了國有院團、國企和個體傳媒三個不同類型的出品單位。我們要滿足不同的甲方提出的要求,服務于從孩子到老人全年齡段的觀眾,做“全家?!笔降男鼍﹦?,提取“萬般皆輪回,唯卿不復生”的珍惜況味,這對于我們的創(chuàng)作和宣發(fā)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當然,擁有推廣的意識和方法并不意味著我們要去迎合觀眾的需求,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引領觀眾。創(chuàng)作可以通俗、可以雅俗共賞,但是不能去媚俗。俗是代表著大眾普遍審美的趨向,而“俗”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于推廣中,創(chuàng)作者最該分辨出通俗與媚俗的界限。
曾經有記者問我,現(xiàn)在翻回頭來看之前的作品,有沒有遺憾?我回答在彼時條件和情境之下,完全沒有。每一次創(chuàng)作機會都彌足珍貴,我當把每一部作品都當作最后一部作品去做,用盡所有氣力。這是對出品方、對合作伙伴、對市場、對自己的負責。
處女作《惜·姣》演出之前,市場和業(yè)界都還沒有看到小劇場戲曲的潛能,我們最初都找不到一個愿意接受我們的劇場,傳統(tǒng)戲曲劇場不知小劇場戲曲為何物,讓我們去話劇的劇場演;話劇的劇場說我們這個是戲曲,也不能接受。所幸我們堅持下來,找到和留住了一批愿意買票、花時間看小劇場戲曲的觀眾。
現(xiàn)在隨著技術的進步,已經有很多戲劇作品會在網絡上通過大小熒屏來和觀眾見面,讓大家可以足不出戶觀賞劇目。我們?yōu)槭裁催€執(zhí)著于通過種種形式來將觀眾引回劇場看戲呢?我想,戲曲就是從戲園子來,就是從三面臨席的伸出式舞臺上、從觀眾近距離的觀賞、互動中來。這種臺上臺下同呼吸的三度創(chuàng)作場域,是在客戶端、是在電視上所體會不到的。我們做小劇場,也是想讓更多觀眾感受戲曲獨特的觀演體驗,去切身體會這種非沉浸其境而不能全然感知其魅力的藝術。我們這個小小的創(chuàng)作班子,把在“小劇場戲曲”當中實踐出的心得與經驗,進一步體現(xiàn)和運用在了如京劇《大宅門》、桂劇《破陣曲》等等大型劇目創(chuàng)作中,收到了良好的反饋與效果。
2020 年,我們與南京京劇團合作推出的京劇《光緒之死》,則是注入了過去七年多創(chuàng)作體悟的一次升級之旅。從創(chuàng)作初期起,我們就在新編戲曲題材立意的氣度與格局、制作呈現(xiàn)的精度與深度等各個方面挑戰(zhàn)比以往更高的水準,在既往成績的基礎上更向前一步?!扒骞饩w帝死因”是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近年的重大研究成果之一,將清史學界的前沿課題用國粹京劇的形式展現(xiàn)在舞臺上,是為業(yè)內首創(chuàng)。風雨飄搖的晚清,清帝光緒與太后慈禧之間的矛盾,恰是當時社會矛盾的縮影;近年,隨著現(xiàn)代科技、刑偵手段與文獻檔案的結合運用,光緒死因這一百年懸案終于謎底漸曉,因而“光緒之死”更有了超越當世的現(xiàn)世意義。
創(chuàng)作階段,我們閱讀了近兩百萬字清史、刑偵、法醫(yī)等學科的史料文獻,過程中得到了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光緒帝死因研究”課題組主持人鐘里滿老師等專家學者的指導。在綜合分析了晚清政局與光緒帝被投毒殺害的種種歷史細節(jié)后,我將全劇的結構設置為明暗雙線:明線舞臺表演為光緒最后十天,暗線為多媒體倒推發(fā)掘光緒死因。全劇“起、承、轉、合”四大場次無暗場,完成儀鸞殿、瀛臺南海、回鑾車廂、藻韻樓寢宮等的場景轉化。如此,全劇雙線并進、時空交錯,以十日之變,洞見“戊戌變法”失敗后光緒帝被囚的十年遭遇。劇中塑造光緒帝、慈禧太后、珍妃、隆?;屎蟆⒃绖P、李蓮英等人們耳熟能詳?shù)臍v史人物,將“生旦凈丑”各行當流派表演特色有機融入角色與行當創(chuàng)新。從題材到內容,京劇《光緒之死》都力求完成跨越“代溝”的藝術對話,形成各階層觀眾均可面向的觀演定位。
基于這些年在小劇場戲曲領域的實踐、觀察和積累,我也進行了一些反思和提煉,總結敘述下來,一則為了記錄和自省,二則也愿意與前輩同行、觀眾朋友們交流探討、共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