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動植物書寫看《山海經(jīng)》的生死觀

劉 瑞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山海經(jīng)》被看作中國上古神話的百科全書，是神怪之淵藪，人們從其野樸怪誕的風貌中可以窺得先民生活與思維的一些真實面貌。《山海經(jīng)》關(guān)于生死問題的思考反映了先民對生命本質(zhì)的理解，對后世了解先民的神話思維也多有裨益?！渡胶＝?jīng)》中描述的動植物達百種以上，據(jù)粗略統(tǒng)計，其中與治病或生死相關(guān)的就有97 種。這些動植物能醫(yī)治的疾病極多，從“食之不饑”的飽腹功能，到“服之不夭”的永生功能，從治病救人的藥材到不死神樹、不死神獸，《山海經(jīng)》中的動植物世界向我們展示的不僅是草木葳蕤、珍禽異獸，而且是先民幻想的不死樂園，折射了先民對死亡的畏懼和對永生的向往。葉舒憲認為，“死亡意識的發(fā)生奠定了人類對生命本質(zhì)理解的基礎(chǔ)”[1]184，死亡意識帶給先民們極大的恐懼和威脅，催生了先民對永恒生命的向往之情。

一、抵御災害，遠離威脅

關(guān)于《山海經(jīng)》的作者及著作年代，學界尚無定論，一般將其成書年代大致劃定在商周至秦漢之間。《山海經(jīng)》內(nèi)容顯示，其時先民們對自然環(huán)境的把握尚處于初級階段，對自然的態(tài)度以敬畏恐懼為主，因此面對自然力量對人類生命的威脅時，先民們便賦予動植物抵御自然災害的功能，以此來寄托他們美好而樸素的求生意志。如：

（昆侖之丘）有木焉，其狀如棠，黃華赤實，其味如李而無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2]47

（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葉如谷，其實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癉，可以御火。[2]65

（半石之山）其上有草焉，生而秀……赤葉赤華，華而不實，其名曰嘉榮，服之者不霆。[2]145

《山海經(jīng)》介紹和描述上述植物均采用了“地域+屬性（草本或木本）+形狀+名稱+功用”的模式，使人能夠得知這些植物的形狀特征和地理分布。在描述植物形狀特征時，作品采用了從已知到未知的推理邏輯，且經(jīng)常使用“如”字，意味著在面對未知的新鮮事物時，人們已經(jīng)學會用已掌握的知識進行類比推理加以體認。

從《山海經(jīng)》記述的采集植物的行為可以看出，先民們不僅跨入了采集時代，而且采集植物已不再僅僅為了滿足果腹的需要。人們開始憑借經(jīng)驗和記憶對某些植物的特殊功能進行歸納，從而在生命面臨威脅時能夠有更多的應對之法，提高生存的幾率。從《山海經(jīng)》的文字記載來看，抵御水、火、雷電被先民看作是某些植物生來就有的功能，而人可以通過某種轉(zhuǎn)換方式從植物身上得到這些能力。因此，《山海經(jīng)》在記載植物的奇異功能時，首先介紹得到這些奇異能力的方法——“食之”或“服之”，從而將植物固有的功能轉(zhuǎn)化到服用者身上，使人具備抵御水、火、雷電等自然力量侵害的能力。這種功能轉(zhuǎn)化的思維與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提到的“接觸巫術(shù)”的原理相似。弗雷澤說：“他（巫師）能通過一個物體來對一個人施加影響，只要該物體曾被那個人接觸過，不論該物體是否為該人身體之一部分?！盵3]19在先民那里，這種通過服食植物才能擁有某種功能的方法不需要巫師為中介，可以自然而然地獲得。從《山海經(jīng)》對植物“不溺”“御火”“不霆”等功能的描述來看，先民對水、火、雷電等自然力量的掌控力較弱，試圖通過服食某些植物達到抵御這類災害的目的，這反映了先民開始有意識地反抗自然力量對人類生命的威脅。對自然的態(tài)度從逆來順受到試圖反抗的過程，就是先民珍視生命和生命意識覺醒的過程。

《山海經(jīng)》中，很多動物也具有這種反抗自然力量侵害的功能。如：

（涿光之山）嚻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其中多鰼鰼之魚，其狀如鵲而十翼，鱗皆在羽端，其音如鵲，可以御火，食之不癉。[2]70

《山海經(jīng)》描述動物時仍然采用“地域+種屬（魚/鳥/獸）+形狀+名稱+功用”的邏輯模式，通過“其狀如何物（已知）”“其音如何物（已知）”這種從已知到未知的形象譬喻，彰明動物的體態(tài)特征和生活位置。人只要服食這些動物就可以將御火、御雷的抵御功能轉(zhuǎn)化到自己身上，其背后隱藏的同樣是接觸巫術(shù)的原理。先民服食有關(guān)植物獲取抵御自然災害能力的觀念反映了采集時期的社會生活，而相關(guān)動物的出現(xiàn)則表明，先民已經(jīng)具備了捕捉獸類的能力，起碼進入了狩獵時代，而狩獵時代的先民對自然環(huán)境的掌握能力比采集時期有了明顯提高。采集時代向狩獵時代的過渡時期，可能還存在一個短暫的漁獵時代。漁獵時代的先民已然有能力在水中捕食魚類，并能認識或幻想某些魚類具有某種奇異的功能。

二、治病御毒，服之不夭

《山海經(jīng)》中的動植物除了具有抵御自然災害的功能，還可以治病救人，其醫(yī)治的疾病可以分為生理層面的疾病和心理層面的疾病。

生理層面的病癥頗為繁多，從感冒、發(fā)燒、肌肉痛這類生活中常見的小問題，到瘧疾、麻風、頸瘤等現(xiàn)代醫(yī)學還在不斷探索治療方法的重大疾病，《山海經(jīng)》均有涉及。如此面面俱到的記載，說明先民對人類身體結(jié)構(gòu)的認知逐漸成熟，當自身器官出現(xiàn)問題時，人們懂得服食藥草來應對病癥。心理層面的疾病涉及夢魘、健忘、憂慮過度等問題，先民認為通過服食相應的草藥同樣可以解決這類問題，這說明先民對自身構(gòu)造的認知已經(jīng)涵蓋了肉體和精神兩方面（見表1）。我們無法判斷先民能否將二者完全區(qū)分開來，但至少可以肯定他們已經(jīng)開始思考精神層面或者靈魂層面的問題。

表1 《山海經(jīng)》動植物的醫(yī)治功效

表1 列出的信息蘊含著豐富的內(nèi)容。其一，對于同一種病癥，先民可以選擇服食不同的動植物達到治愈的效果，這種選擇機會實際上給予了先民更多生存機會。人們可以就近選擇最方便的藥物進行治療，從而縮短救治時間、增加獲救幾率。其二，《山海經(jīng)》記載的藥物均為單味藥，既沒有明確記載服用的數(shù)量和時間，也沒有指出是否需要其他藥物的輔助，這說明這些藥物的功效多是先民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他們生病時恰好服用了某種動植物，達到了治愈效果，就記下來以便供患有同樣疾病的人借鑒，因而他們難以準確把握這些藥物的療效。其三，先民除了以服食動植物的方法治療疾病，還使用了佩戴、坐浴等外用方式，這種通過外用手段使藥物貼近人體從而達到治愈效果的方式，與弗雷澤所說的“順勢療法巫術(shù)”的原理是一致的，即借助“類似”思維或“互滲”思維，使具有某種“表面相似性”的藥物可以克服其對立面帶給人的困擾，或者將動植物特有的功能傳遞給病人，從而達到治愈目的。《山海經(jīng)》載，旋龜“音如判木，佩之不聾”[2]3，旋龜?shù)慕新曄衿颇韭曇粯?，非常刺耳，但只要把它帶在身邊，這種帶有穿透性的聲音就可以讓人不會耳聾。事實上，這是先民用旋龜?shù)募饫曇魜砜朔@困擾的方法。

《山海經(jīng)》還有一些植物，其治療功效不是針對某幾種病癥，而是近乎萬能的。如：

（兔床之山）其草多雞谷，其本如雞卵，其味酸甘，食者利于人。[2]165

兔床之山的雞谷草吃了對人有好處，據(jù)郝懿行考證，雞谷草就是蒲公英。郝懿行說：“《廣雅》云：‘雞狗獳哺公也?！f者謂即蒲公英?！短票菊隆吩疲骸压?，一名耩耨草?！瘃衽c狗獳聲相近。谷字古有耩音，耩、狗之聲又相近，疑此經(jīng)‘雞谷’即《廣雅》‘雞狗’矣。”[4]471蒲公英到現(xiàn)在仍然是一味重要的中藥，李時珍《本草綱目》載，蒲公英有“解食毒，散滯氣，化熱毒，消惡腫、結(jié)核、丁腫，摻牙，烏須發(fā)，壯筋骨”[5]1204的功效。先民即使不能準確判斷雞谷草的療效，也已經(jīng)意識到食用雞谷草的益處，流露出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愿望。由此可見，先民對自身的認知已經(jīng)不限于身體哪里出問題就醫(yī)治哪里，有了提前防范、早做準備的意識，平時就注意服食對人有益的藥草來防范疾病，以達到延年益壽的目的。對于長于大騩之山的草，《山海經(jīng)》稱其準確療效是治療腹部疾病，而所謂“服之不夭”，則是關(guān)于草功能的很籠統(tǒng)的說法。這里的“夭”字，郭璞注為“盡壽”之意。也就是說，吃了草就可以活到人應活的壽命，那豈不意味著百病不侵，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可以確保生命的存續(xù)？當然，我們清楚這是不可能的，草的功效至多與雞谷草一樣，對人有補益作用罷了。因此，這種使人“不夭”的功能很明顯是先民主觀愿望的反映，寄托了先民憂生懼死、渴望長生的幻想。這說明先民對生老病死的認識有了提高，在意識到死亡必然性的同時，又不甘于順從這種必然性，希望可以改變這一現(xiàn)實。

三、交替循環(huán)，死生不滅

《山海經(jīng)》多次提到“?！?。這里的“?！辈粌H指自然界生長的桑樹，而且指神異化之后的神樹。這種神樹有多種稱呼，比如扶桑、扶木、榑桑、榑木、若木等。許慎《說文解字》云：“叒，日初出東方湯谷所登槫桑，叒木也。象形。凡叒之屬皆從叒。桑，蠶所食葉木。從叒木。”[6]272段玉裁注曰：“《離騷》：‘緫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二語相聯(lián)，蓋若木即謂扶桑。扶若字，即槫叒字也?！盵6]272《山海經(jīng)》記載：

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2]260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2]354

又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無皋之山，南望幼海，東望榑木。無草木，多風。是山也，廣員百里。[2]112

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洞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郭璞注：生昆侖西附西極，其華光赤下照地。）[2]437

從上述記載看，神樹扶桑生長的地理位置和外部形態(tài)具有多樣化的特征，但在先民的幻想中主要生長于東方湯谷，而湯谷是太陽棲息的地方，因此扶桑是太陽神樹的代表。在原始社會人類的觀念中，太陽代表著光、熱、永恒和生命。太陽雖然傍晚會墜落于西方，但是次日依舊會從東方升起，“它的死是暫時的，是以必然的復活為補償?shù)摹盵1]164。這種循環(huán)運動使得先民認為太陽具有永恒的生命，因此，太陽神樹也可以看作是生命之樹。

先民選擇桑樹作為不死樹母型，與桑樹本身的特質(zhì)有密切關(guān)系。一方面，桑樹冬枯春長的習性使得先民將其看作不死再生的神樹，產(chǎn)生了原始信仰。聞一多說：“古者喪禮器多以桑木為之。《儀禮·士喪禮》：‘鬠笄用?！⒃唬骸Ｖ詥室病??！盵7]376因此，桑木往往用作哭杖，既為死者送行，又蘊含著催生的愿望，即祈求死者像桑樹一樣轉(zhuǎn)化形態(tài)、獲得新生。另一方面，桑和蠶向來是不可分割的。在先民的眼里，蠶不僅可以通過蛻皮屢屢重獲新生，而且能變化為更高級的蛾，生命形態(tài)非常豐富。這使得先民認為蠶的生命是可以循環(huán)不朽的，“其不朽生命力在于‘能變’，也就是用循環(huán)的變化戰(zhàn)勝了單一的、靜止的死亡”[1]204。在關(guān)于蠶的神話中，蠶往往與女子的形象相聯(lián)系。《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載：“歐絲之野在大踵東，一女子跪據(jù)樹歐絲?！盵2]242郭璞注：“言噉桑而吐絲，蓋蠶類也。”這里的女子就是女蠶神的形象，這一形象的出現(xiàn)進一步驗證了蠶在先民眼中是不死生命的象征?！靶Q的定期蛻皮，桑的如期萌葉，加上它們之間的‘互動’或‘伴生’關(guān)系，使它們成為耕稼——蠶桑民族理想的‘死亡—再生’的神話象征，從而構(gòu)成‘永恒回歸’模式里疊合嚴密的一組母題?！盵8]1425

除了生死循環(huán)的桑樹以外，先民還發(fā)現(xiàn)有些動物也可以“死而復生”，由此更加堅定了追求不朽生命的信念。《山海經(jīng)》載：

（柢山）有魚焉，其狀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無腫疾。[2]4

2.3 二分類logistic回歸分析 校正年齡、ALT、AST、BUN、Scr、UA、TG、HDL-c、HbA1c、隨訪時間后，以NAFLD發(fā)生與否為因變量，BMI、腰圍、WHtR、WHR為自變量，進行二分類logistic回歸分析，結(jié)果(表2)顯示：BMI、腰圍、WHtR、WHR均為2型糖尿病患者發(fā)生NAFLD的獨立危險因素(P=0.000)。

有些動物只能在特定的季節(jié)見到，比如鯥魚夏天出現(xiàn)、冬天蟄伏，橐冬天出現(xiàn)、夏天蟄伏。在先民看來，動物蟄伏起來不見蹤跡就是死亡了，再次出現(xiàn)就是復活了，因此先民便認為這些動物是可以“死而復生”的。動物休眠再生的生命模式鼓舞了先民永生不死的信心——既然動物可以死而復生，那么人死后也應該可以復活。先民建立在循環(huán)觀念上的復生愿望，西方批評家歸納為“無休止的死與再生的主題——人類通過加入自然永恒循環(huán)的宏大而神秘節(jié)奏，獲取一種周而復始的不死性”[1]202的模型。先民發(fā)現(xiàn)了生命循環(huán)這一自然規(guī)律后，自然認定人如果能將生命融入這種循環(huán)，那么死后便可以重生。如此一來，生與死就成了循環(huán)鏈上的兩個環(huán)節(jié)，死是為了再次實現(xiàn)生。根據(jù)《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有關(guān)無國的記載，后世人們賦予了無民長壽的特征，“居穴食土，無男女，死埋之，其心不朽，百年還化為人”[9]9。這是運用類比聯(lián)想的方法對自然界的循環(huán)規(guī)律進行加工后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話，其遵循的思維原理，就是弗雷澤所說的“順勢原理”。無民長壽的傳說是《山海經(jīng)》中人類希冀死而復生這一想象的延續(xù)。

四、萬物不死，生命永恒

弗洛伊德曾說：“生命的無限延續(xù)，即不朽，被原始人視為是很自然的事情。死亡的觀念只是后來才被人們勉強地接受。”[10]96先民不會將死亡看作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們最初意識到死亡的必然時，覺得難以接受，通過各種方式將死亡歸結(jié)為“超自然力量造成的不幸事件，大多是被妖術(shù)所害”[11]386，從而對逃避死亡、尋求永生抱有更大的熱忱。當意識到自身無法實現(xiàn)永生時，先民的關(guān)注點會轉(zhuǎn)移到身外之物上。如果世上存在不死之物，那么找尋這些不死之物并加以利用，人是否可以永生不死呢？因此，先民探尋的思路自然轉(zhuǎn)向了不死草、不死樹。《山海經(jīng)》載：

（昆侖）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玗琪樹、不死樹。[2]299

西南黑水之間，有都黃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撥琴。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靈壽實華，草木所聚。爰有百獸，相群爰處。此草也，冬夏不死。[2]445

不死樹、不死草均長在昆侖山附近，而昆侖山在我國上古神話中居于世界的中心位置?！渡胶＝?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有“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2]194的記載，即昆侖山是天帝飛升成仙并負責掌管的地方，其地位之重要可見一斑。先民將昆侖山虛構(gòu)為一個不死的樂園，那里住著不死的神仙，花草樹木與其他地方不同。人如果吃了不死樹、不死草之類的神奇植物，就可以長生不死，而珠樹就是不死樹的一種?！读凶印珕枴吩疲骸爸楂\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不老不死?！盵12]61先民的這種存在不死樂園的想象，其原理仍然是“接觸巫術(shù)”。先民將長生不死的希望寄托在不死草、不死樹上，認為只要找到它們并服用，就能如它們一樣永生。

《山海經(jīng)》還有關(guān)于不死神獸的記載?！埃ㄤ剑┯蝎F焉，其狀如羊而無口，不可殺也，其名曰?！盵2]13對“不可殺”三字，郝懿行箋注曰：“稟氣自然。不可殺，言不能死也；無口不食，而自生活?！盵2]9這種動物沒有嘴不能吃東西，卻能存活下去，且永生不死。有些動物雖然不能使人長生不死，但是可以延長人的壽命。如：

白民之國在龍魚北，白身披發(fā)。有乘黃，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壽二千歲。[2]552

犬封國曰犬戎國，狀如犬。有文馬，縞身朱鬣，目若黃金，名曰吉量，乘之壽千歲。[2]309

乘黃和吉量都屬于坐騎，人只需通過騎乘就可以延長千歲的壽命，運用的仍然是接觸巫術(shù)的原理。人騎乘這類神獸時能受到其神奇氣息的感染，從而將坐騎的長壽品質(zhì)轉(zhuǎn)化到人的身上。

《山海經(jīng)》還記載了許多能使人長生的神異之物，“流沙之東，黑水之間，有山名不死之山”[2]444。這里的“不死之山”，據(jù)郭璞注就是指員丘山，“上有不死樹，食之乃壽；亦有赤泉，飲之不老”[2]197。員丘山位于昆侖山附近，既然昆侖山本身就是超脫于時間之外的不死樂園，那么其附近的員丘山生長著人吃了可以長壽的不死樹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從不死草、不死樹再到不死獸、不死山的出現(xiàn)，人們對不死樂園的架構(gòu)愈加清晰，在此基礎(chǔ)上幻想世界上也存在著不死民?！渡胶＝?jīng)》載：

不死民在其東，其為人黑色，壽考，不死。一曰在穿胸國東。[2]196

有不死之國，阿姓，甘木是食。[2]370

軒轅之國在此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在好國北。[2]221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是顓頊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是謂大荒之野。[2]413

前兩則所說的應該是同一個國家——不死國。這里的人吃了員丘山上不死樹（甘木）的果實，能夠長壽不死，因此被稱為不死民。后兩則說的是人面蛇身的軒轅國人和三面人，這兩種人有異形，也是不死的。其中，“軒轅”與“昆侖”古音相同，因此軒轅國代表的就是不死樂園昆侖山，其國人自然是長壽不死的。不死山、不死民、不死獸、不死樹和不死草，這一系列不死生命體共同架構(gòu)了一個永恒不死的樂園。先民認為世界中心就存在這樣一個脫離時間而存在的極樂之地，在那里可以實現(xiàn)長生不死的幻想。這反映了先民對生命的執(zhí)著和對死亡的超越。

從《山海經(jīng)》對動植物的書寫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蘊藏的先民的生死觀。首先，先民已經(jīng)認識到某些動植物可以作為醫(yī)藥，具有治療疾病的功效，這使得《山海經(jīng)》成為醫(yī)藥神話的寶庫，折射出先民對現(xiàn)實的反抗和對生命的關(guān)懷。一方面，《山海經(jīng)》具有治病功效的動植物原型及其使用方法都具有現(xiàn)實性，且有一些藥物還被眾多的藥典收錄，諸如“數(shù)斯”類的醫(yī)藥經(jīng)考證確實具有相關(guān)療效。這說明先民已然掌握了一定的醫(yī)藥知識。另一方面，這些原始醫(yī)藥在表象特征、功效、來源等方面具有超現(xiàn)實的特征，如帝女死后化成的草、“乘之壽千歲”的吉量等。這些動植物的功效雖然有夸張或虛擬的成分，但是體現(xiàn)了先民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賦予這些動植物超現(xiàn)實特征的思維特點。其次，先民懷著對不死生命的向往創(chuàng)造出的“不死”模型基本上可以歸結(jié)為兩類：一類是順應時間循環(huán)規(guī)律實現(xiàn)生命的死而復生；另一類是擺脫時間束縛進入不死樂園。第一種模型建立在先民對自然環(huán)境觀察的基礎(chǔ)之上，人們通過觀察魚的冬死夏生、鳥的夏蟄冬現(xiàn)，以及桑樹的定期萌蘗和蠶的蛻皮重生，發(fā)現(xiàn)了自然界時間循環(huán)的規(guī)律，而“原始思維的樸素類比曾把一切周期性變化的現(xiàn)象視為生命永恒的表征”[13]。正因如此，先民覺得如果人可以加入這種循環(huán)往復之中，就可以實現(xiàn)死與生的無限循環(huán)，進而相信世界上有無民這種可以死后復生的人。第二種模型則完全超脫了時間的束縛。先民覺得世界中心有這樣一個不死樂園：那里生長著各種珍稀名貴的花草樹木；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百獸爰處；住在那里的人都是長生不死的神仙。這些不死模型表明先民的生命意識已經(jīng)覺醒，意識到了死亡對生命的威脅。他們雖然對死亡心懷畏懼和擔憂，但是不甘心被動面對死亡的威脅，試圖通過不死神話找到“生”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