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點石成“金”的手

楊云姬

1

“嗚……嗚……”遠處一輛綠色卡皮的火車迎面撲來，灰白色的泥炭煙輕輕地在空中飄動，仿佛是兩道霧的波浪，火車就在期間劈浪而行，震耳的鳴笛聲呼嘯著，車底的大鐵輪吃力地咬著鐵軌，轟隆、轟隆……聲音一浪接一浪沖來，眼前這個鐵道口地動山搖。

轉過一個彎道以后，一切都消失在遠方，時間也像這輛行駛的火車，猶如翻看手機一樣翻過了一頁。

這是一個雨后初晴的午后，陽光鮮嫩，浮在藍藍的低空。

母親剛下班，匆匆趕到學校接我放學，她穿著深藍色的工服，飽滿的額頭滲著少許汗珠，卻顯得分外迷人。回家的路上，我們要跨過三條鐵路，每次火車從我身邊飛過的時候，我的心臟都會跟著火車狂跳，這時母親就會不由自主地拽緊我的手。

“這里過鐵道口的綠燈只有十幾秒，你放學的時候一定要快速通過?！蹦赣H對我說著的同時，一只粗糙的大手拉著我，我的右手被她緊緊地攥住了，我感覺到有力而溫暖，并且依賴和信賴。

這是我上小學時最難忘的一幕。

每當慵懶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灑在母親如今花白的銀絲上時，我看到她疲憊的側臉，如此熟悉而溫暖，仿佛回到了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母親拖著我的手橫過鐵道口的瞬間……

2

母親曾是個民辦小學的老師。

母親年輕時長得清秀，兩條又黑又長的麻花辮子總是安靜地躺在她的耳后，干凈、利落。母親學習勤奮，在我們那條只有40戶人家的村里，她是唯一一個高中畢業(yè)的女生，在20世紀70年代的農村，這樣的文化水平，當然可以在村里做個民辦老師了。

但在我5歲那年，她卻放棄了老師的職業(yè)，毅然把我們四姐妹帶來廣州，跟隨父親一起生活。而她來了廣州后卻只能打零工了。

母親性情溫順，從來不打罵我們，她一心撲在工作上，對生活的享受，像駱駝飲水一樣次數(shù)很少，但對子女卻無比的關懷。不過，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也從來不親自教我們做作業(yè)。

初一那年，英語單詞量大增，而我卻畏難總是不想學，我讓母親教我，母親皺了下眉毛說她也不會，我就問她：“你到底是不是當過老師的啊？”母親當時坐在小凳子上，右手拿著針線縫著我校服上掉了的扣子，左手輕輕按在我的作業(yè)本上，笑了笑說：“你們現(xiàn)在書本的知識比我們那時候的要難多了，時代也不同了，你看你現(xiàn)在還會英語，我們那時候啊不學英語，只學俄語，所以我教不了你啦！”“你會俄語？”我突然對母親充滿了敬意，但她說太久沒有學習，都不記得了。

第二天，母親把我叫到跟前，輕輕拉著我的手說要送我一樣禮物。我打開一看，居然是一臺“隨身聽”，母親說：“英語我教不了你，但我給你請了一位隨身跟隨你的‘老師，你每天有空的時候就跟著磁帶聽讀，學外語只有自己肯花功夫才能跟上老師的進度?！痹谡麄€初中，這臺“隨身聽”都不曾離開過我，我知道打零工的母親為了買這臺“隨身聽”，在當時已經花了她半個月的工錢了。

當然，我也不曾辜負母親的期望，我的英語成績慢慢地爬到了全班第一名，英語老師還選我當上了英語科代表。我高興地告訴母親時，她張開雙手撫摸著我的臉，嘴唇悄悄地笑著，像一朵在朝陽中綻開的花瓣。

3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有個圖書館請暑期工去錄入資料，我非常盼望自己能得到這份暑期工，一來可以鍛煉自己，二來可以和很多書籍為伴。我把自己的想法和母親說了，母親點頭應著，但突然回過臉問我：“你會電腦嗎？會打字嗎？”我也一臉愕然，因為我不會。

當時的家里，母親為了養(yǎng)活我們四姐妹，她艱難地打著兩份零工，以減輕父親的壓力，哪里還有錢買電腦。我轉身回到房里，把頭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臂彎。

母親輕輕地幫我掩上門。過了一個星期，母親興奮地喊我：“快來，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東西？”我飛奔過去，打開母親手里的箱子，是一臺簡易的電腦打字機，但它沒有屏幕，只有一個鍵盤。“這是連在電視上的打字機，里面有教程，你以后就可以練習打字了，練習一個星期后，你就去圖書館應聘?！蹦赣H臉上露出新鮮的光彩，烏黑的眼睛像珠寶似的閃著光，一邊說著一邊把打字機連在電視屏幕上，她嘴角流露出孩子一般的光芒，笑容里隱藏著一種自信的神情。

我迫不及待地看著教程，在鍵盤上練習，這款簡易打字機真的非常簡便，易學易懂，我很快就摸清了它的操作，但要熟練必須要多練習。在那一個星期里，我拼盡全力去學習，因為我知道，這臺打字機也花了母親不少省吃儉用的積蓄。

在圖書館應聘那天，一共有二十多個學生爭取這個職位，最后，只有我應聘成功，因為我是打字最快的一個。我像一只快樂的小鳥飛回了家，擁抱著我的母親，告訴她我成功了。母親雙手撫著我的秀發(fā)，我感覺到她的雙手既柔軟又堅定。

為了慶祝我成功應聘到這份暑期工，母親帶著我們四姐妹去沙灘游玩。在遠處，夕陽下的大海笑盈盈，海水發(fā)出夸張的歡呼聲，如雨絲般浸潤著我的心靈，落日的余暉照在細膩柔和的沙灘上，耀眼的潔白幻化成醉人的玫瑰紅。眼前的景色雖美，但我內心還是有點擔憂，不知道接下來的暑期工會不會碰到棘手的困難，也對未來要選讀學校和專業(yè)的方向有點迷惘。

母親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向我微笑著招手：“你看，前面的大海鷗和小鳥在爭搶食物呢！當海浪打來的時候，小的鳥總能迅速地起飛，它們拍打兩三下翅膀就能升入天空。而那只大海鷗總顯得非常笨拙，它們從沙灘飛入天空總要很長時間，但結果是，真正能飛躍大海橫過大洋的卻是它們?！蹦赣H邊說邊拉著我的手往前走。

聽著母親的話，看著她有點滄桑的臉，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只大海鷗，雖然笨拙，但每每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背后總有母親的一雙手推著我、鼓勵我、扶持我，一步步把我拉到陽光普照的云端之上，讓我感覺生活如此溫暖而有生氣。在母親的眼中，自己的孩子永遠都像金子一樣無比寶貴，總會發(fā)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