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誠的“第三個兒子”

王媛媛 龔新葉

他說：“我不會自我評價。世界沒有完人，我只是盡量用知識和感覺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贝_實，從捐建汕頭大學，到籌辦長江商學院，他都傾情推動，并稱退休后盡全力投入基金會的工作。

李嘉誠有幾個兒子？很多人會回答“三個”。除了大兒子李澤鉅，二兒子李澤楷，李嘉誠曾在長和業(yè)績會上表示：“基金會是我的第三個兒子?！?/p>

今年3月16日，90歲的李嘉誠召開記者會，宣布正式卸任長江集團主席職務，退休后將“披上新的戰(zhàn)衣，盡全力投入基金會的工作，特別是醫(yī)療和教育方面，襄助社群推動改革”。若問90歲的李嘉誠為這個社會留下了什么，可能得從他為“三兒子”奔忙留下的一個個足跡說起。

“這就是之所以成為大哥的原因”

據(jù)說，李嘉誠是全香港走得最快的人。無論作為工廠的學徒，還是華人的“首富”，他都習慣疾走。有人戲言，如今香港人節(jié)奏飛快、行色匆匆，大抵與李嘉誠脫不開關系。這種疾走，也是他做事雷厲風行的一個側面。

2002年，由李嘉誠基金會捐資創(chuàng)辦的長江商學院成立，并邀請創(chuàng)辦了北大EMBA、時為北大光華管理學院教授的項兵擔任校長。從萌生想法到實現(xiàn)想法，李嘉誠只用了一年時間。彼時已榮譽滿載的項兵為何甘于走出北大、加入李嘉誠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這還得歸功于一頓早餐。

2001年10月份，在李嘉誠旗下的君悅酒店開店的第二天，項兵受李嘉誠的邀請共進早餐。讓項兵感到意外的是，在一代“首富”的餐桌上，竟然只有小米粥、饅頭和4小碟咸菜。席間，李嘉誠對項兵說了一番話，透露了自己希望創(chuàng)辦一所商學院的理想。

當時，中國即將加入WTO（世界貿(mào)易組織），這就意味著中國企業(yè)將面臨來自企業(yè)的市場競爭，而背后企業(yè)家能力的強弱，無疑會直接影響這場競爭的結果。李嘉誠告訴項兵，中國可以通過比較優(yōu)渥的待遇，把全球頂級的教授、學者請過來，研究中國的經(jīng)濟和管理問題，為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作點貢獻，同時還能為中國培養(yǎng)出一批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企業(yè)家。這番話令項兵深受啟發(fā)，他覺得，如果中國能有一批像李嘉誠、喬布斯、比爾·蓋茨這樣的企業(yè)家，將會為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注入一劑強心針。而當李嘉誠提出籌建經(jīng)費由李嘉誠基金會負責時，項兵從中感受到了他的拳拳愛國之心，于是決定參與到長江商學院的創(chuàng)建中來。

長江商學院是李嘉誠對內(nèi)地企業(yè)發(fā)展思考的結果，那是他進入內(nèi)地的第二十四年。如果把時針撥回40年前，你會發(fā)現(xiàn)在1978年的天安門國慶典禮上，李嘉誠身穿藍色中山裝，站在同樣身穿中山裝的中央領導中間。他是受到鄧小平的親自邀請，來參加國慶觀禮的。自此，李嘉誠的商業(yè)帝國與內(nèi)地緊密聯(lián)系起來。

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受香港回歸預期的影響，英資集團開始部署撤離，李嘉誠被他們選中為“接盤俠”。1979年9月，匯豐銀行將總市值28.6億港元的和記洋行以6.39億港元出售給李嘉誠，使之一躍而入港商超級俱樂部。1984年中英談判，李嘉誠在中方的邀請下，入資榮毅仁的中信信托。此后，他成為北京信任的商業(yè)領袖。

1992年底，北京召開中共十四大，確立了“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國家新戰(zhàn)略。次年，李嘉誠旗下的和記黃埔獲準入股鹽田港，持有70%的股份，共同投入60億元建設集裝箱碼頭，這是當年最大的外資引進項目。同期，長江集團與北京東城區(qū)簽署大型城建協(xié)議，這就是后來著名的東方廣場。1998年，東亞金融危機爆發(fā)，美國資本大鱷喬治·索羅斯做空香港，可李嘉誠卻揮以百億資金從中斡旋，并在股市、不動產(chǎn)、船塢專營及公共服務事業(yè)等領域大有斬獲，于次年登頂香港“首富”。

著名財經(jīng)作家吳曉波在回望這段歷史時評價李嘉誠，稱他“是所有港澳商人中最為激進的人，在一些至為重要的時刻，他以資本投入的方式力挺中國的經(jīng)濟開放政策”。

此后，李嘉誠成為財富的象征，成為“首富”的代名詞，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企業(yè)家。但有意思的是，他的商業(yè)模式，似乎并不被當下的企業(yè)家們所推崇。萬通控股董事長馮侖就是其中之一，他曾說：“李先生的房產(chǎn)和其他項目只關心利潤，不在生意中摻雜情感和價值觀。這樣的結果就是李先生很有錢，但產(chǎn)品讓大家很難恭維?！倍⒗锇桶图瘓F董事局主席馬云則說得更狠：“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不再屬于李嘉誠了?！钡勓缘睦罴握\卻稱：“年輕人有新的做法，真的是好事，我們需要更多人才，這只會更好！”隨后，馬云若有所悟，回應稱：“李先生的睿智、胸襟、境界、謙遜和寬容是我輩追求之楷模。李先生的言談舉止，總讓我受益良多?！边@與馮侖后來對李嘉誠的評價如出一轍。有一次，馮侖去見李嘉誠，在電梯里心想：要跟見領導一樣先向李嘉誠遞名片;李嘉誠坐著，他要站著;李嘉誠說話，他負責鼓掌。讓馮侖沒想到的是，電梯門剛開，他就看見李嘉誠站在門口主動和自己握手，并發(fā)了名片。李嘉誠的行為令馮侖深深折服，他說：“這就是大哥之所以成為大哥的原因，這是他的軟實力，我覺得一個人成功的根基都在這里。李先生做人做事的方法，讓大家都愿意和他做生意?！?/p>

在馬云和馮侖看來，李嘉誠的成功無法復制，但他成功的原因似乎又最容易被理解。他的故事激勵著人們，財富可以通過努力和美德來獲取。

體會初心“得回到那個時代的中國”

“如果一切有機會從頭再來，我的命運會如何不同？”

“如果戰(zhàn)爭沒有摧毀我的童年，如果父親沒有在我童年時去世，如果我有機會繼續(xù)升學，我的一生將如何改寫？”

“我對醫(yī)學知識如此熱誠，我會不會成為一名醫(yī)生？我對推理與新發(fā)現(xiàn)充滿興趣，我會不會成為一名科學家？”

在2011年汕頭大學畢業(yè)典禮上作演講時，李嘉誠問了上述這三個問題。但歷史沒有“如果”。1938年，日軍開始轟炸潮州。1939年，剛上初中的李嘉誠隨父母逃難到香港，投靠舅父莊靜庵。一年后，香港淪陷于日軍的鐵蹄之下。兩年后，父親患肺結核離世。一家人的生活重擔落到李嘉誠瘦弱的雙肩上，他不得不中止學業(yè)，獨立謀生。

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學習。“我要拒絕愚昧，要持恒地終身追求知識，經(jīng)常保持好奇心和緊貼時勢增長智慧，避免不學無術。” “在過去70多年，雖然我每天工作12小時，下班后我必定學習。”李嘉誠這樣告訴汕頭大學的學生。

如今，汕頭大學執(zhí)行校長顧佩華依然記得13年前與李嘉誠的一場談話?！爸腥A民族有這么悠久的歷史，全世界人都知道我們聰明能干，而且肯干。為什么我們的經(jīng)濟與發(fā)達國家還有一段距離？”“教育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币驗槔罴握\的這兩句話，身為加拿大工程院院士的顧佩華，在學術生涯最頂峰時放棄很多東西，來到汕頭大學。

要體會李嘉誠捐建汕頭大學的初心，“得回到那個時代的中國”，顧佩華說。

“文革”之后百廢待興，國家在經(jīng)濟上比較困難，學校剛剛復課，整個教育系統(tǒng)并沒有完全恢復。同時，我國的改革開放剛剛開始，急需人才?！岸嗄暝趪H商場上打拼，李嘉誠認識到教育之重、大學之重。文革那幾年，我們國家停止了高考，而國外的高等教育都在有序進行。他捐資建立汕頭大學就是想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鳖櫯迦A說。

從1981年至今的37年間，李嘉誠基金會向汕頭大學捐贈累積超過100億港元。當然，他不僅僅是捐資，“他還捐時間、捐精力，連教學安排、圖書資料、師生食宿等問題都要一一關照”。

有一次，李嘉誠因為汕頭大學的事務工作到凌晨3點，早上6點起床，用餐后出席教師座談會。席間，他有些眩暈，覺得“墻壁似乎要倒向自己”，于是輕聲向身旁的醫(yī)學院院長說：“我感到不舒服，需要醫(yī)生診斷，但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彼鲋巫勇哌M休息室，診斷原因是血糖太低及睡眠不足。經(jīng)治療和短暫休息后，他繼續(xù)回去開會。

2013年， 汕頭大學與以色列理工學院要合辦廣東以色列理工學院，為了促成這個項目， 85歲的李嘉誠奔赴以色列。實際上，他已在以色列投資多年，但從未因為商業(yè)事務去過以色列?！叭V東簽約那天，他早晨6點就出發(fā)，到廣東以色列理工學院參觀后，又完成一系列的活動和講話。晚上9點用餐時，他向在場的每一個人敬酒。這種精神讓我感到很震撼?！?顧佩華說。

以色列理工學院是一所工科院校，享有“以色列麻省理工”的美譽，其工科、生命科學以及醫(yī)學等多學科排名世界前列?！袄钕壬栀Y促成這個項目，是希望把創(chuàng)新的思路引進來，給辦學發(fā)展提供機會?！鳖櫯迦A說。李嘉誠基金會執(zhí)行董事周凱旋回憶，在廣東以色列理工學院開幕那天，李嘉誠說：“建設一個理想，是苦樂參半的事，但如果推動了教育改革，意義重大?！?/p>

在李嘉誠心里，他不僅僅是位捐資人，也是汕頭大學的一分子。去年2月，汕頭大學海洋劃艇隊從汕頭劃行640公里來到香港，李嘉誠親自前往碼頭迎接。當晚，他要講一段慶祝的話，“一上來他就脫掉外套，露出里面的毛衣，因為上面別著汕頭大學的校徽，當時香港還很冷的。” 劃艇隊隊員說。劃艇隊后來組建了“功夫茶茶”隊，完成為期34天的橫渡大西洋挑戰(zhàn)賽。“比賽過程中，別人會希望我們劃快一點，他打來電話只是讓我們注意安全，說在香港等我們回家?！薄肮Ψ虿璨琛标爢T說，“他甚至還有點長輩式的嘮叨?！?/p>

“功夫茶茶”隊抵達香港后，李嘉誠安排下屬為她們準衣服、食物、電話卡，事無巨細。他還不止一次向基金會的負責人交代：“不管這4名女生今后從事什么行業(yè)，要做什么事情，你們都要全力支持?！必撠熑酥坏靡槐楸榈鼗卮穑骸袄钕壬判模瑳]問題的。”

“汕頭大學里并沒有他的雕塑，也沒有哪個建筑刻著他的名字，但每個人都知道他。我們曾在學術交流中心排隊等候他的到來，曾在體育館聽他做演講……他似乎無處不在。一到畢業(yè)季，同學們特別希望他能來參加畢業(yè)典禮。那段時間，你可能在校園里偶遇李先生，因為他會獨自到學校的各個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薄肮Ψ虿璨琛标爢T說。

“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內(nèi)心的天空也要懂得探究/知道什么是海市蜃樓/人海的感受也要去進修……”這首《大學問》是李嘉誠買下歌曲《光輝歲月》的版權后，請人填詞改編的汕頭大學畢業(yè)歌。橫渡大西洋的過程中，“功夫茶茶”隊員哼唱起這首歌，淚流滿面。越是在困難之中，她們越體會到其中的含義?！洞髮W問》的每一句歌詞，都成了學生們的精神財富。

還有很多“超過生命”的事情要做

“對于李嘉誠基金會，你不僅出錢還出力，為什么？”曾有媒體這樣問李嘉誠。

他回答：“我對賺錢的重視程度不及捐錢。身為中國人，每次回想起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家被侵略，面對貧病、失學，我發(fā)誓終我一生，要讓基金會有旺盛的生命力，有能力為國家民族做貢獻。我視教育、醫(yī)療和慈善為終生不渝的事業(yè)?！?/p>

一天，李嘉誠去醫(yī)院探望一位患有癌癥的老朋友。這位朋友很富有，但因為癌痛，活得很辛苦?！八易诖策?，最后拉著我的手睡著了?！币驗檫@位朋友，李嘉誠想到：“內(nèi)地貧窮的癌癥病人呢？他們沒錢接受治療，生活過得怎么樣？”因為這個想法，1998年，李嘉誠基金會與汕頭大學醫(yī)學院合作，開辦了第一家寧養(yǎng)院，為貧困的癌癥晚期患者提供免費家居醫(yī)療服務，如鎮(zhèn)痛治療、護理指導、哀傷輔導等。

“其實這是臨終關懷服務的一種，但是他覺得臨終關懷、善終服務這樣的詞總是意味著生命終止，于是起了寧養(yǎng)這個名字，意思是安寧療養(yǎng)?！崩罴握\基金會寧養(yǎng)項目負責人羅敏潔說。如今，正在運行的寧養(yǎng)院有32家，分布在全國各地，已經(jīng)服務了18萬人，而羅敏潔也在這個項目上做了20年。這些年里，她不間斷向李嘉誠匯報寧養(yǎng)項目的情況，也常接到李嘉誠打來的叮囑電話。比如，他常說：“如果一般的止疼藥是一塊錢一片，而一片好的止疼藥要十塊錢，一定要給病人用好藥?！?/p>

寧養(yǎng)項目剛開始做起來的那幾年，工作人員常開著白色面包車去病人家里服務，但鄉(xiāng)間泥路較多，白色車身常顯得比較臟?！坝幸惶焖麑ｉT打來電話說，每次出去前都要把車洗干凈，否則會讓人覺得你是不尊重人，這樣不好。”羅敏潔說。

李嘉誠希望能在全國多開辦一些寧養(yǎng)院，但這并不容易。羅敏潔向李嘉誠談到第一個申請終止合作的醫(yī)院時，李嘉誠非常不理解，“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問：‘為什么這些人放著這么好的事情不做呢？”

羅敏潔解釋說：“這些慈善項目對醫(yī)院是沒有任何經(jīng)濟效益的，醫(yī)院還要為此培養(yǎng)一些專業(yè)的醫(yī)生護士?！睕]過多久，李嘉誠又叮囑她：“再去找其他合作醫(yī)院的時候，一定要人家愿意做才做，不要去強迫別人。”

“這個項目要做到什么時候？”記者問。

“直到有一天國家可以接管這些病人，但恐怕還需一段時間。一方面因為他們是癌癥晚期病人，繼續(xù)接受治療已經(jīng)沒有效果。另一方面，這些病人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好?！?羅敏潔說，今年第一季度，李嘉誠幾次跟她談到這個問題，說“寧養(yǎng)院項目一定要繼續(xù)做下去”，要超過他的生命。

很多時候，李嘉誠思考的角度是長遠的，他總希望能為國家做點什么。2012年，邊軍輝被任命為汕頭大學醫(yī)學院執(zhí)行院長時，李嘉誠對他說：“你是醫(yī)學院的院長，你要解決醫(yī)學院內(nèi)部的問題，你們有多少問題我知道?！本o接著，他又說：“但是，你不要忘記給國家解決難題。”邊軍輝對記者說，李嘉誠是希望每一位畢業(yè)生都能為國家的醫(yī)療事業(yè)作出更大的貢獻，“醫(yī)學院不僅僅是解決學生上學、就業(yè)問題的地方?！?/p>

顧佩華還記得李嘉誠對汕頭大學校領導的叮囑：“我們的學生畢業(yè)后，要能在全世界任何角落參加競爭，而且能夠成功。同時，他們要能夠找到回家的路。”“汕頭大學是一座‘年輕的大學，有很多做法是新的，如果有成功的經(jīng)驗，要及時地傳播出去，讓更多的學校受益。這樣對于國家教育事業(yè)就有更大的推動?！?/p>

曾有人問李嘉誠：“百年之后，你希望后人如何評價？”

李嘉誠回答：“我不想這些事情，更不會自我評價。從過去到現(xiàn)在，我問心無愧。世界沒有完人，我只是盡量用知識和感覺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如果真的要寫墓志銘，我會選擇一直支持我每天充滿斗志的兩句話：建立自我，追求無我?！?/p>

（白莫薦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