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
2019年年初,都市家庭情感電視劇《都挺好》的熱播引起了社會大眾的廣泛關注,并引發(fā)了社會輿論關于原生家庭、重男輕女等現(xiàn)實問題的探討。無獨有偶,2019年下半年,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后,在韓國和中國觀眾中同時掀起了討論的熱潮。有趣的是,這部電影在上映前,就遭到了部分韓國男性的強烈抵制,甚至有人請求青瓦臺封殺這部電影,引發(fā)一片喧囂。銀幕上下的女性命運形成了一種饒有意味的互文關系。
近年來,我們在電影銀幕上常??梢钥吹绞艿疥P注的女性身影,其中既有中國電影《找到你》(2018)《送我上青云》(2019),也有美國電影《塔利》(2018),還有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2019)。這些來自不同國家和不同文化背景的影片不約而同地將現(xiàn)代女性在職場、社會、家庭、育兒等問題中所面臨的壓力真實地呈現(xiàn)出來,并且得到女性觀眾甚至部分男性觀眾的廣泛認同,恰恰印證了現(xiàn)實中女性的真實困境。社會新聞中不分國界的職場性別歧視、性侵案“受害者有罪論”“喪偶式”家庭(育兒)、“蕩婦羞辱”論盛行,無一不是在昭示我們女性被羞辱、被忽視、被壓迫的現(xiàn)實。銀幕上的女性境遇,映照著銀幕下的現(xiàn)實困境。正因為現(xiàn)實中女性生存環(huán)境的艱難,才使得銀幕上的女性故事,具有非同一般的文化反思力量??梢哉f,電影作為大眾文化,正在發(fā)揮其“抵抗”,進而被“收編”的功能,為性別文化的進步而努力。
女性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女人并不是天生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xiàn)形象。決定這種介于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是整個文明”。女權主義人類學家蓋爾·魯賓認為,“不同的社會指定了不同的、以生物差異為基礎的各種角色,因此女性主義質詢的目標,應該是這些角色所假定的各種文化期待?!迸杂捎谏锊町惒粌H被定義為他者,既而在人類繁衍進程中被定義為母親,并在文明發(fā)展過程中被附上了文化意義上的身份期待。這種期待決定了“母親”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稱呼或曰身份,更是具有多重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社會文化系統(tǒng)將道德高尚、無私奉獻、忘我付出、甘愿犧牲等超越人性復雜性的標簽,附著在“母親”這一身份之上,要求生育后的女性為成為母親而獻祭自我。反之,若女性無法達到被定義的“好母親”標準,則意味著她將在性別意識形態(tài)中接受合法“懲罰”。“母親”這一文化意義上的身份將女性困囿于家庭角色的牢籠,遮蔽了女性作為獨立個體的心理需求和情緒抒發(fā)。
圖1.電影《找到你》劇照
近年來的女性電影對于這一問題的表現(xiàn)較為直觀。《找到你》中離了婚的律師李捷忙于工作,只能請保姆照顧孩子,卻被孫芳斥責為一個不負責任的媽媽,促使她下狠心帶走孩子;《82年生的金智英》中因生育放棄工作的智英,由于無法做到母親和職業(yè)女性兩個身份的統(tǒng)一而郁郁寡歡,同時來自家庭和社會的重重壓力使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癥。我們從這兩部電影的人物前史中可以看到,女性在成為母親之前,可以接受教育,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并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一旦進入家庭,多重身份的矛盾性出現(xiàn),此時的社會期待則要求女性主動選擇將家庭、育兒放在職業(yè)發(fā)展或曰個人價值之前,否則就會被排斥在社會倫理體系之外。一方面,《找到你》中的李捷為了養(yǎng)育孩子而努力工作,前夫和婆婆卻以此為借口指責她不能照顧孩子而要搶走孩子,在主線敘事中也成為孩子被拐走的間接原因,導致她成為“不合格”的母親并接受失去孩子的“懲罰”;另一方面,主動選擇家庭、放棄事業(yè)的女性,并不必然獲得社會倫理甚至法律的支持:李捷代理的客戶王總婚內出軌,卻將婚后全職照顧孩子、沒有收入來源的妻子朱敏告上法庭,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如果結尾沒有李捷的幡然醒悟,這場官司的結果顯而易見。有趣的是,李捷的最終倒戈,卻是一個專業(yè)律師拋棄了專業(yè)立場的表現(xiàn),敘事之外的人物裂隙或曰癥候——職業(yè)女性李捷的消失——也由此昭然若揭。女性身份矛盾的無解之局,或許是電影在“溫暖結局”的劇作規(guī)律支持下偶然透露出的絕望信息,這一無心插柳的設定反而勾畫出了影片最具深度的主題側影。
女性是否必定不能被定義為母親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毋庸置疑,生物學上的生理特征是女性成為母親的先天條件。問題的根本在于,當今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對于母親這一身份的文化期待,抹殺了女性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可能性,多重身份之間的不可共存,造成了當代女性的身份認同焦慮。尤其是在當代社會,對個體價值的評判首先來自于其是否直接創(chuàng)造經濟價值。經濟價值等同于個人價值,是商品社會的共識。在這樣的價值評判體系下,“母親”這一身份開始凸顯其自相矛盾的內涵沖突。被塑造的“母親”是一個無私奉獻的身份,而不是一份創(chuàng)造經濟價值的職業(yè)?!墩业侥恪分械闹烀魹榱巳硇呐惆楹⒆幼隽巳毺艞壛俗约旱氖聵I(yè),這種“無私奉獻”反而成了她在爭奪撫養(yǎng)權的過程中最致命的阻礙:不能創(chuàng)造經濟價值,等同于不具備成為“母親”的資格。《82年生的金智英》中,智英被路人奚落不用工作卻可以拿丈夫的錢買咖啡,同樣是基于類似的價值取向:不創(chuàng)造經濟價值的母親是沒有價值的。其次,被“塑造”的母親不應該擁有自我意識,應該將個人價值等同于成為一個符合文化期待的“好”母親?!?2年生的金智英》中,職業(yè)女性金組長由于忙于事業(yè),只能將孩子托付給母親照顧,導致她在工作會議上不得不忍受男上司的冷嘲熱諷:“自己成功有什么用?孩子廢了就都完了。”把孩子的成才與女性的價值等同,背后的邏輯是無視女性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雖然創(chuàng)造經濟價值,但沒有親自教育出優(yōu)秀孩子的母親,同樣沒有個人價值。女性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抗爭,尚未徹底擺脫男性附屬品的身份,卻又同時成為孩子的附屬品,再次淪為男性視線中的“他者”。這是典型的男權社會權力體系下的話語模式,與之相呼應的是當代女性在被塑造的角色中被迫失語的冷酷現(xiàn)實。
雖然說,女性主義的平權訴求并不絕對化地以抨擊和批判男性作為目標,但是我們對女性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的探討,必然無法回避生存環(huán)境中的男性。不可否認的是,影視作品中的女性命運,大抵都與片中的男性密切相關。這一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在中國有著源遠流長的銀幕歷史,其中最為常見的家庭倫理題材的影片,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不同時代下的家庭關系中無數(shù)典型的男性畫像。20世紀早期有《姊妹花》中不負責任的父親和喜新厭舊的軍閥,20世紀40年代有《一江春水向東流》中被稱為“現(xiàn)代陳世美”的負心漢張忠良。進入21世紀,電影中的女性命運仍然與男性息息相關。《找到你》中李捷的前夫田寧是一名醫(yī)生,但在家庭關系上缺乏主見,一味聽從母親,導致夫妻關系破裂;朱敏的丈夫王總品行低劣,婚內出軌在先,為了爭奪撫養(yǎng)權對前妻趕盡殺絕,迫使走投無路的朱敏以決絕的方式表達抗爭;孫芳的丈夫洪家寶是一個性情暴虐的農民工,在新婚第一天就對孫芳家暴,甚至在孩子生病無錢醫(yī)治之際,冷酷無情地選擇了消失。電影中女性的悲劇命運,常常因為選擇了一個錯誤的伴侶而被注定了不幸的結局。
然而,若據(jù)此得出結論,認為男性是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元兇,未免過于草率。從戲劇規(guī)律的角度來說,電影中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男性角色,主要承擔了凸顯女性生存困境、強化戲劇沖突的功能。相較而言,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則完全摒棄了性別對立的創(chuàng)作模式,在表達家庭關系和女性困境的主題上走得更遠,直接把問題的矛頭指向韓國社會文化系統(tǒng)的弊端。影片中的男主角鄭大賢不僅不是女性悲劇命運的制造者,也不是家庭關系的缺席者,而是一個盡全力承擔家庭責任的完美丈夫。他溫柔體貼,尊重女性,關注妻子的感受。有了女兒以后,為了分擔妻子的壓力,他主動提出休育兒假,哪怕是以犧牲自己的事業(yè)前途為代價,也要讓妻子實現(xiàn)當作家的人生理想。顯而易見,這一形象帶有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色彩,也是在之前的女性電影中很少見的。然而吊詭的是,銀幕上如此美化的男性形象,對應的是現(xiàn)實中提出抗議,謾罵參與影片的演職人員,呼吁抵制影片上映的韓國男性。銀幕與現(xiàn)實的相互映照呈現(xiàn)了頗為諷刺的一幕鏡像。影片將女性在現(xiàn)實中陷入性別困局的根源,指向了更為深遠的社會文化體系和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巧合的是,美國電影《婚姻故事》中勞拉·鄧恩飾演的律師有一段精彩獨白,同樣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女性困境的文化根源——基督教文明的根基,就是要求女性像圣母瑪麗亞一樣完美,而父親(上帝)可以不在場。
作為大眾文化的電影藝術,“所有的敘事都包含著意識形態(tài)的意味”?,F(xiàn)實中女性命運的決定性因素,根本上是來自于社會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對性別關系的想象性建構。阿爾都塞認為,意識形態(tài)的這一建構是通過話語、影像、觀點、概念等文化系統(tǒng)的表征共同完成的,因此它雖然是想象性的,卻又無比真實。且不論20世紀中國的影像傳媒中對“賢妻良母”的女性刻板印象的推崇,即使在當今21世紀的文藝作品中,我們仍可看到大量催婚、催生等情節(jié)中包含著的對女性回歸家庭的引導和對職業(yè)女性困境的展示。相對應的,主流電影對于男性的銀幕建構歷史,則充斥著福柯所謂“話語”場域中的男性主體。他們是世界的主導者,在歷史中創(chuàng)造奇跡,在災難中拯救人類,在逆境中奮起抗爭。銀幕上下的男性主體被賦予了話語權利,并通過話語機制生產出了我們深信不疑的“真理”:女性應當以家庭關系為軸心展開活動,避免涉足男性話語場,并努力成為男性征服世界的情感支持和精神后盾?!白鳛椤畽嗤⑹隆碾娪氨憩F(xiàn)出來的、加工過的社會現(xiàn)實影響著人們對身邊事物的價值判斷”。影像所建構的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將男性在家庭關系中功能的“缺席”轉換成社會現(xiàn)實的客觀存在,并以社會文化的形態(tài)滲透進主流價值觀的形塑中,從而完成意識形態(tài)共謀。
電影的敘事手法是進行意識形態(tài)縫合的絕佳手段。美國電影《塔利》中,剛剛生產第三胎的瑪蘿無法承受照顧三個孩子的壓力,患上精神疾病導致車禍。丈夫德魯不是在工作、出差,就是躺在床上玩游戲,唯一跟孩子相處的場景,只有一次教女兒做題。結局部分,大兒子的自閉癥狀有所緩解,德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職,最終與妻子攜手面對生活。然而,這樣的理想化結局,卻暴露了影片秘而不宣的敘事癥候:德魯這份忙碌且經常出差的工作是家庭唯一的經濟來源,盡管如此辛苦也只能維持正常的家庭開銷,顯然全職媽媽瑪蘿并沒有分擔經濟壓力的能力。如果他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家庭中,經濟問題將會是他們無法解決的新課題,而這一問題的指向仍然是曖昧不明的。結局的理想化處理,回避了敘事裂隙之中的現(xiàn)實困境,卻將女性的處境精密縫合進男性缺席的生活真相中,并完成了想象性解決。
圖2.電影《送我上青云》劇照
長久以來,“各種各樣的話語,包括家長的話語、教育制度的話語和傳媒的話語,將會彼此‘勾結’以確保我們遵守‘文化儀式的操演和文化規(guī)范的反復’?!睆纳鐣幕械默F(xiàn)實體驗來看,無論是東方社會的儒家傳統(tǒng),還是西方社會的基督教文化,都潛藏著對男性和女性的性別塑造。不同的性別塑造帶來社會對男性和女性截然不同的文化期待。社會文化的根源性失衡導致“被文化塑造的”女性的生存困境,是人類文明歷史演進中的必然結果。
作為大眾文化的重要構成,電影創(chuàng)作在文化、觀念、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和演變過程中,承擔著越來越重要的功能。當代中國電影銀幕上的女性形象,仍然存在“女神化”“女色化”“屌絲化”等形象標簽,分別對應著為男性欲望的目光提供代償性滿足的“夢中情人”、奇觀化的欲望的客體,以及滿足男性控制欲和獲得權力感的工具??梢哉f,要打破男權中心的話語體系,改變女性在文藝作品中被塑造和被“他者”化的現(xiàn)狀,仍然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然而,2019年姚晨主演的電影《送我上青云》涉及探討女性的生理需求與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對抗,展示了創(chuàng)作者迎接挑戰(zhàn)的鮮明姿態(tài)。同年的國產電影《吹哨人》中危險神秘的周雯、《南方車站的聚會》中利益至上的劉愛愛等女性角色,也在努力突破刻板印象,重塑當代影像中的女性。她們不再是男性目光中的客體,也不再是男性角色身邊的點綴,而是積極參與影片敘事,甚至直接影響情節(jié)走向,用豐富的內心表達層次復雜的人性主題。
值得注意的是,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中社會文化的根源性失衡導致性別困境的承擔者并不僅僅是女性。“文化的定義在性別化的身體的建構方面發(fā)揮了主要作用”,“霸權式男性氣質”和“被強調的女性氣質”這樣的概念“道出了在文化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性別符碼,這些符碼是電影、廣告等所依賴的,也是它們幫助建構的?!币虼?,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論調:作為男性應當充滿力量和陽剛之氣,應當喜歡異性,應當成為家庭中主要的經濟來源,應當從事適合男性的工作(護士、保姆這類“女性化”的職業(yè)被認為不適合男性)等等。在文藝作品中,我們也常??吹讲环仙鲜觥澳行詺赓|”的男性形象,被賦予了與女性“身體奇觀”相類似的“被看”的目光。當然,這是與亞文化有關的另一個課題了。由此可以看出,被建構的男性在文化系統(tǒng)中受到的抑制并不亞于女性。因此,正視女性在現(xiàn)實中的生存困境和性別困局,有利于人類每個個體充分認識自己,同時可以為個體的生存和發(fā)展提供良性的文化空間。
總的來說,只有反思并逐步改善社會文化氛圍,突破性別壁壘,摒棄文化糟粕,用開放且包容的心態(tài)面對不同群體,我們才能真正邁向實現(xiàn)兩性平權的康莊大道。電影文化是社會文化建構的一部分,關注女性的電影也是文化反思的一部分??梢哉f,國內外的電影創(chuàng)作正在以積極的姿態(tài),參與到大眾文化的變革之中,“旨在接合具有女性主義政治傾向的大眾文化類型?!痹诮陙肀姸喑錾呐噪娪爸?,我們已經看到了曙光。
【注釋】
1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鐵柱譯.第二性(全譯本)(第二卷)[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309.
2 [英]阿雷恩·鮑爾德溫、布萊恩·朗赫斯特、斯考特·麥克拉肯等,陶東風等譯.文化研究導論(修訂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25.
3 [英]約翰·斯道雷,常江譯.文化理論與大眾文化導論(第五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94.
4 同3,88.
5 王臻真.消費文化中的性別圖景——近年中國電影中的女性形象[J].當代文壇,2015(1):104.
6 同3,197.
7 黃穎.鏡像內外的困囿與突圍[J].當代電影,2016(12):142-143.
8 同2,301.
9 同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