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道榮
陽光穿過云層,越過前面大樓的樓頂,闖進了我們的辦公室。天氣終于放晴了,連續(xù)陰雨了十來天,擰一把,每個人的心都能擰出一大盆水來。
他急匆匆走到我身邊,向我請假——回家一趟。我看看時間,下午兩點一刻。每次,只要天氣晴朗,他都會大約在這個時間,請上半個小時假,回家轉(zhuǎn)轉(zhuǎn)。我對他的家庭情況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是個孤兒,是奶奶將他一手帶大的。如今奶奶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家不安全,?;厝タ纯矗菍Φ?。好在單位離他家不遠,騎車十來分鐘就到,所以,每次我都會準假。只是不太明白,他為什么總是選在這個時間回去,而且一定要在天氣晴好的日子。
我正好要到他家附近的一個單位談一筆業(yè)務(wù)。我說,那我們一起去吧,順便到你家里轉(zhuǎn)一下,然后我們一起去談業(yè)務(wù)。
騎著車,穿街過巷,陽光時而溫暖地灑在我們身上。拐進一條小巷,我們在一幢灰舊的居民樓前,停了下來。四周都是高樓大廈,使得這幢老樓顯得特別矮小,前面高樓的影子,像籠子一樣,將老樓罩住。他說:“我家就在這里,進去坐坐?”我點點頭。
走進樓洞,眼前驟然一暗,眼睛一時都適應不過來。到了二樓,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屋里很暗,里屋傳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是彬啊,你回來啦?”彬是他的名字。他大聲應道:“奶奶,是我,還有我領(lǐng)導,也順路來看看您。”
他招呼我在客廳坐下,便匆忙走進房間,抱了一床被子,走到陽臺上。然后,又回到房間,攙扶著一位老太太,慢慢走了出來。我站起來,向老人問好。老人對我笑笑。
他將老人攙到陽臺上,我趕緊幫忙,上前將陽臺的門拉開。很逼仄的老式陽臺,擺著一張?zhí)梢?,躺椅上鋪著一床棉被,幾乎將整個陽臺占滿了,邊上放著幾盆花草。他將奶奶扶到躺椅上,讓她躺下。我驚詫地看到,一道陽光正好灑在躺椅上,那是從前面兩幢高樓的間隙,照射過來的。老人瞇著眼睛,笑著說:“老天終于放晴了,今天的太陽真好啊。”他幫奶奶壓好被子說:“天氣預報說,后面幾天都是晴天呢?!崩先擞檬终谠陬~前說:“那敢情好哇。好了,彬,你快去上班吧。”他俯在奶奶耳邊說:“那等會兒你自己回房間時,小心點啊?!?/p>
告別老人,走出門,他忽然站住了,和我聊起來。他說,因為前面的樓太高,陽光都被遮擋住了,每天只有下午兩點半到三點半這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透進一點陽光,照到陽臺上。這個時間的陽光,與地面正好處在6 5度角。他說,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腿腳也不方便,不能下樓曬太陽了,所以,只要天晴,有太陽,他就會回家,幫奶奶在陽臺上放好躺椅,鋪好被子,然后把奶奶攙到陽臺上,躺著曬曬太陽。
原來是這樣。我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曾經(jīng)有段時間,我對他經(jīng)常上班中途請假,還有點看法呢。難得他這么孝順,這么細心,這么周到。
他告訴我,小時候,他家前面的大樓,就一幢幢地豎起來了,唯獨他們這幢老樓,一直未拆遷。高高的大樓,將他們家整個籠罩在陰影中,幾乎常年見不到陽光,晾曬的衣服,其實基本上都是陰干的。時間一久,整個老樓都散發(fā)著一股潮濕的霉氣。但是,很奇怪,冬天,他蓋的棉被卻總是暖暖的,蓬蓬松松的,彌散著一股陽光的氣息。后來他才知道,只要天氣晴朗,有太陽,奶奶都會準時趕回家,將他床上的棉被,拿到陽臺上曬曬。太陽能照到他們家陽臺上的時間,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個小時,所以,奶奶拿去曬的,總是他的棉被。那時候,奶奶剛退休,給人家做鐘點工,她對雇主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天晴的時候,下午兩點半鐘,放假讓她回一趟家。
他的眼睛濕濕的。他說,小時候,他穿的衣服總是干干凈凈的,從他身上,幾乎嗅不到一點老樓的霉舊氣息。他說,奶奶讓所有能照到他們家的陽光,都照射到他的衣服和被子上了啊。他堅定地揮揮手說,現(xiàn)在,我最大的目標,就是盡快買一幢能經(jīng)常曬到陽光的房子,讓奶奶在陽光下安享晚年。我相信他能做到。
回頭,前面大樓的影子,已經(jīng)籠罩了這幢老式居民樓,但我卻隱約看見,另一束陽光一直照射著它,溫暖,明亮,持久。
(摘自2 0 0 9年1 2月2 9日《青島日報》,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