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的愚》小說系列

余途

伏熱寒辨

入伏第一天，知了還像往常一樣喊知了。聲音忽悶忽尖，聽的人感覺不同平常。老愚屬于這類，對聲音和溫度敏感。

公園里吊嗓唱歌唱戲的，此起彼伏，著調(diào)不著調(diào)都近乎嚎叫。穿透力強的國粹，曲調(diào)加唱詞還是樣板戲的經(jīng)典橋段，被擴音器搞到震耳欲聾，貌似要釘進人的骨髓。與往常不同，高調(diào)拉上去的聲音有些撕裂，看他們臉上的皺紋就知道是在什么年代長起來的，滾掉的汗珠子落地似乎也想有地震的動靜。

亭子那邊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是真不怕熱。

老愚被咬了包，歸蚊子還是蟲子，不好說。伏天，能出來的活物都出來找點吃的。

晚上也不涼快。聽鄰居說白天唱戲的老爺子被急救車送醫(yī)院搶救，老愚念叨，伏天防寒可是老理。

每年伏天都是熱的，今年格外熱。

中國尊傘

京城第一高樓距離老愚家不遠，名中國尊，云低的時候它真能鉆進去。

這天夜里的疾風(fēng)驟雨并沒有驚到老愚，他是清早看朋友圈才知道風(fēng)雨交加在睡夢中。鄰家女人雨中喊男人關(guān)窗，關(guān)時用力過猛，窗戶被拽下來一半，男人堅持用肉身堵住窗口。老愚挺感動，在他眼里，這是壯舉。他瞬間想到中國尊，不知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時有沒有人給它撐傘。老愚沒刷牙洗臉就發(fā)了個朋友圈。很快，時評作家發(fā)來評論：“傘要自己撐?！崩嫌藁貜?fù)：“沒找到合適的吧。”律師指出：“此尊無發(fā)（法）無天。”若有所悟的老愚道：“那就是有傘?！币幌驘o所事事的機關(guān)大姐跟了一句：“祖國的天空就是它的傘?！崩嫌匏坪醵?，它一直被罩著，自己瞎操什么心啊。

那隔壁的男人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窗框上的貼畫？老愚沒想好是推門進去看看，還是到樓下了一眼，或是跑街上仰望中國尊。

伏貼效愚

老愚是不是真的愚，并沒有人知道。

三伏天，一年里最熱的季節(jié)，他按朋友說的去醫(yī)院，太陽底下走幾步就一身汗。

老愚冬天犯咳嗽，咳得戒了煙，用過各種藥，也擋不住年年犯病。朋友說三伏貼可以冬病夏治，尤其對咳嗽有效，將信將疑的老愚決定試試。

可了不得，京城最大的中醫(yī)院排滿了人，多是為三伏貼來的。老愚愁得，在日頭底下排到中午，才輪上他掀開汗透的衣服背對大夫。幾十個大夫往病人后背貼黑藥膏，老愚有一絲詭異的感覺。

這可說的是幾年前的事。

伏貼貼上后，老愚有了念想，翹首以盼秋風(fēng)掃那個落葉，咳嗽從此跑得無蹤影。

結(jié)果怎么著，不是那么回事，該咳嗽還咳嗽。

他問，藥貼后背怎么就能治咳嗽？說的說不清，聽的也聽不明白。

又到三伏天，聽說中醫(yī)院還是那么多人。老愚沒去。

可這年冬天他竟沒咳，他懷疑是頭些年貼后背的藥起了效。

老愚一高興，把戒了多年的煙點著猛嘬了幾口，第一口吸進去他就咳起來。

瞧，老愚是不是真是愚的？

過去的年

老愚一年一年地上了歲數(shù)，有了回憶的資本。要說什么是年，過去那花生瓜子就是年啊。

現(xiàn)如今誰把吃花生瓜子當回事，超市里各式各樣的花生各種口味的瓜子隨處看見，買到家里都不招待見，經(jīng)常是放壞了扔掉。早先可不行，不到過年你就根本看不見花生瓜子的影兒?？斓酱汗?jié)，家里人拿著副食本到指定的商店，每家每戶憑證供應(yīng)，炒花生瓜子一家只賣給每人幾兩。這一年才能吃一次的東西像個金疙瘩似的，大人給孩子嘗幾粒后就收走不讓動了，過年的幾天得靠這點寶貝招待來家拜年的客人。客人一走孩子們趕緊偷著吃幾個，只要年沒過去花生瓜子又被大人藏起來，年過完，孩子眼里的好吃的也被客人吃差不多沒了。

老愚一邊捏著花生殼一邊回想當時的情景，竟有些酸楚。那是一九七幾年到一九八幾年的事，說遠不遠，說不遠也遠了。

一個女人的能量雞湯

老愚喜歡喝雞湯，尤其是烏雞熬的湯，從祖母傳下的方子，還得加幾樣補血補氣的中藥，那美味，絕對是補充能量的佳品，他隔幾天不喝就想。

可他小時候還真搞不明白為什么渾身白毛的雞肉是黑的。這到老，他也沒去探究烏雞黑的原因。

一大早，女人就把烏雞燉上了，聞著滿屋香味兒，老愚美滋滋的。不料，手機一條信息驚到他：一個正能量的女人跳樓自殺。

這女人是京城新聞界的腕兒啊，一直以書寫傳播正能量著稱，老愚和她認識。一個正氣凜然陽光燦爛的女人，怎么說絕就自絕了呢？老愚拍著手機嘆息：“整個京城的女人都跳樓也輪不到你??！”

女人喊他：“雞湯好了，喝不？”

老愚隨口一說：“不喝！”嚇了女人一跳。

老愚納悶，那么多雞湯文字她是寫給誰的？

骨質(zhì)

老愚被人踩了一腳，竟然骨折了。

老愚不明白，怎么踩一腳就骨折了呢？

一腳就是一腳，不是兩腳，而且不是狠狠的一腳，更不是使勁跺了一腳，就是踩了那么一下，一只腳踩上另一只腳，只不過不是自己的腳踩自己的腳，是別人的腳踩的。

老愚的腳腫老高，半天之后就紫黑紫黑的了。

大夫告訴老愚：你是嚴重的骨質(zhì)疏松，缺鈣。

老愚明白了，缺鈣，被人輕輕一踩，骨頭就折了！

老愚又明白一個道理，即使被別人踩了一腳骨折了，這事也不怨別人，只能怨自己。誰讓自己缺鈣呢。

他開始吃鈣片，曬太陽。

有一天，旁人打一個噴嚏，老愚咳了一聲，居然肋骨折了。

最后500米

燒一壺老茶， 老白說：看著國旗被甩地上就覺著不對勁。

老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問老白：不都是完成比賽才會接過旁人遞的國旗飄揚，這回怎么在臨近終點的時候，有人沖上去向奔跑的運動員塞國旗呢？

老白也感到奇怪。

老愚問：這不是違反規(guī)則？不算干擾比賽？不會出危險嗎？

老白說：這在國際比賽肯定違規(guī)啊。

老愚說：在咱這兒算中國特色。

老白說：不管怎么說國旗不能扔地上。

老愚說：那得說是遞國旗的錯。

老白說：你這是沒有覺悟！

老愚說：你這是沒有是非！

老茶喝得沒啥味道了。

老愚說：以后咱辦馬拉松提前500米結(jié)束。

老白說：你真扯淡！那誰還來呀？

倆人決定換茶。

茶還沒好，就有小道消息說，因最后500米違規(guī)非洲運動員被取消冠軍成績，受遞旗事件影響屈居亞軍的中國運動員奪回冠軍。

老白問：真的假的？

老愚抿口茶說：如今假消息滿天飛，什么你都信？

焚草救車

老愚被小馬發(fā)來的信息驚到。

這個消息說：“一些傻子去釣魚，車陷草地。有個傻子說把草燒了車輪不打滑就出來了，然后就放火燒，草和車就都燒沒了。”

老愚懷疑：“這是戰(zhàn)國時代魯國的事吧？現(xiàn)如今哪兒有這樣的傻子?！?/p>

小馬說：“你不信吧，真事，發(fā)視頻給你看。”

老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車轱轆在草地打滑，幾個人為了把陷在草里的汽車開出來，點火燒了車邊上的草。火借風(fēng)勢把車也帶著燒著了，而且越燒越大，嶄新的小轎車很快被熊熊烈火吞沒。

老愚不明白為什么人能愚蠢至此?？赏鶆e處一琢磨竟然大悟，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如今的事不都這樣干幺。但凡能這么做的人也不乏聰明人。

那焚草燒車的是傻子嗎？好像也不是。保不齊人家就是想燒車呢。

“小馬，這視頻不是故意拍的吧？”老愚的問題小馬沒回答。

就這會兒工夫，有突發(fā)消息說，北部山區(qū)發(fā)生森林火災(zāi)，已經(jīng)從一個區(qū)燒到另一個區(qū)。這可是真事！

你怎么那么橫

老愚一直對動不動耍橫的人嗤之以鼻。

這天，他看女司機開的車把公交車撞江里的信息，那叫一個氣啊，指著坐地上的女司機喊：你怎么那么橫??！

第二天，手機爆出視頻，那公交車是撞上正常行駛的女司機，直接開到江里。老愚驚呆了，這司機是有病啊，報復(fù)社會，把一車人的命都搭上，你怎么那么橫??！

老愚感覺被撞的女司機很冤，掉江里的乘客更冤。

隔了一天，車撈上來，老愚看到車載監(jiān)控視頻，傻了，那女乘客狂打司機，那個橫??！司機開著車和她互毆，然后徑直闖入江中，你們怎么那么橫啊……

老愚蒙了，人這都怎么了？怎么都那么橫??！別人的命不是命，自己的命也不是命？

失智

老愚忽然不識字了。

圣母院失火損毀，世人大多驚愕惋惜，也有人竊喜。老愚在平臺發(fā)出一則評論：“一個人被侮辱愚弄久了便喪失了悲憫的能力?！?/p>

早上醒來，見有不少評論，可老愚讀不懂。是所有的字和詞都不認識，更不要說句子表達什么意思。

老愚嘗試著換姿勢、換角度、換遠近地看，都不行。他有點慌，這莫非是認知障礙？

老愚想到不能寫作了，這可意味著思想表達的終結(jié)，相當于宣布他的死亡。他要寫個告示說暫停寫作，卻找不到合適的字。

這難道是癡呆嗎？老愚害怕了。

于是他寫了兩個字，發(fā)到網(wǎng)上?？膳碌氖?，他并不知道自己寫了什么，別人更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攻擊他的人卻越來越多。

他人生死

本來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老愚卻為此睡不好覺。

他思忖著，從不管他人死活的國人如何對一個人的生死那樣關(guān)切了。

對他刺激最大的是兩段車禍視頻，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從腦子里移除，老愚煙抽得越多，記性越深刻。

那女孩被撞倒在十字路口，明明還活著，過往的行人從她身邊走過，沒人上前救助，沒人設(shè)置警戒引導(dǎo)車流，竟看著她被后來的車碾軋致死。冷漠，冷酷啊！

另一個是追尾的小轎車被卡在工程車尾部，前車司機只顧打電話，并不施救。眼看著后車起火，車里的兩個人消失在火中。理智，理性??！

老愚看到腦瓤子疼。前面是誰救誰倒霉的惡品文化，后面是程序大于命的偽法意識吧。

老愚琢磨不透，這是怎么了？

就是這樣一個土壤上的人，大規(guī)模地討論著一個報復(fù)殺人犯的生死，老愚怎么也核對不上這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是什么。

本已冷血冰凍，何以熱血沸騰？老愚貌似在問老天，因為人是不能問的，問也不知道誰能回答。

從此，睡不好覺成了老愚的常態(tài)。誰知道誰能遇上哪樣呢？老愚不知道。

骨殤

老愚起身時腳一軟坐在地上，支撐腿旋轉(zhuǎn)，疼痛瞬間從小腿向各處發(fā)射。身邊的老哥幾個要攙扶他，老愚搖搖頭說：“讓我緩緩?！彼杏X不好，骨頭可能又折了。

這距離上次骨折還不到兩年，還是同一條腿。

老愚抬起頭，正好和低頭看他人的眼目相對。他苦苦一笑，感覺自己像落在井底的蛙。“我沒和老哥幾個說過，我出生在五九年，趕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實際上是天災(zāi)人禍吧。國家衛(wèi)生防疫能力差，造成大量流行病。”老愚說，“我就是那時候得的病，得同樣病的人有很多。那會兒沒有疫苗，趕后來有了，街道老太太拿給我當糖吃，純吃著玩，沒用啦。我們終身受這個病的折磨?，F(xiàn)在這一刻的疼就是這個病帶給我的福利哈，我的骨質(zhì)太差，動不動就折?！庇腥讼蛩焓郑€是搖頭，老愚沒說夠?！拔艺f我們得的是時代病，不是嘛，就那個時代得我們這種病的人多啊，后來少了，幾乎沒了呀。所以，我說國家有責(zé)任，可我說沒人聽?！?/p>

老愚被架起來，臉上的表情很難看。有人說他太偏激，如果生病都談國家責(zé)任，那要談的多了，比如知青，比如失獨……老愚還是搖頭。

他看繼續(xù)說也沒市場，住了嘴。

到醫(yī)院，拍片子，老愚骨頭是真折了。這已經(jīng)是他第九次骨折。

一個人反反復(fù)復(fù)生病，是體質(zhì)的問題，稍不小心就會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折騰運動。

責(zé)任編輯 張 哲

（本文選自：北京文學(xué) 2020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