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冬月起,雪就一直下個不停。往往是,第一場雪還沒有在大地上站穩(wěn),第二場雪腳跟腳又落了下來,一個腳印跟著一個腳印攆,到最后就把所有的事物都覆蓋了。包括人,也似乎被這密密麻麻的雪所覆蓋了,偃旗息鼓了,什么事都不再想做,也什么事都做不了,就只像一只冬眠的蟲子,安靜地歇息在某個角落。一直到二月里,雪才稍稍小了點(diǎn),可也還是隔三岔五的就要落下一場。一直到清明,雪才斷了,才看見了第一縷陽光。
陽光照在剛剛被雪覆蓋過的土地上,一層晶瑩的光芒仿佛從地底反射出來,霎時照亮了整個天空,就仿佛那光早就經(jīng)過了積雪覆蓋時的醞釀,只等著這一刻萬箭齊發(fā)般地迸出來。就像某些悄然進(jìn)行的秘密,唯有秘密顯露時,你才會驚覺某種力量的強(qiáng)大。就連樹木,似乎也綴上了點(diǎn)點(diǎn)金光,在枝頭上蕩漾,水珠般清澈透明,亦仿佛新生的孩童的眼睛,點(diǎn)綴著大地的盎然生機(jī)。壩口河里已經(jīng)聽到了流水的響聲,一直封凍著的水面逐漸散開,水面冒著的那一縷縷濕汽,煙嵐般漂浮著,遠(yuǎn)遠(yuǎn)地都能看得見;屋檐下還有水滴落下來,這是屋瓦上的積雪留下的,它們一滴緊挨著一滴,一滴比一滴落下的聲音都還要顯得緊密——看著它們一滴趕著一滴固定落在屋檐下某個小土坑里時,我無法說得清它們是高興還是憂傷,正如我一方面懷念著剛剛斷了的那些連綿不斷的大雪,一方面卻又無比欣喜于眼前這遍地的陽光一樣,在時間的某些節(jié)點(diǎn)上,我們往往看不清最真實(shí)的自己。
我爺爺也從火塘邊站了起來。早在冬天開始時,爺爺就一直坐在火塘邊,就像某塊石頭似的,坐在那里始終不動。爺爺坐在那里,始終很少說話,只是不停地吸著他的旱煙,一袋又一袋,一袋剛抽完,緊接著又裝上了另一袋,仿佛某串永不停歇的腳步。爺爺一邊抽煙,一邊聽我奶奶給我們兄妹講那些遙遠(yuǎn)的家族往事,有時我奶奶記不起來,暗示他要有所補(bǔ)充時,他也不置可否,始終沉默著。沒人知道他內(nèi)心的所想。倒只是經(jīng)他嘴里咂出的旱煙的煙霧越來越緊密了,甚至是嗆著我們了,我們都忍不住咳嗽起來了??墒菭敔敻揪筒还苓@些,甚至仿佛變本加厲一般,那嗆人的煙霧比剛才還要緊密了——我們也終于忍受不住,一邊咳嗽一邊用嘴緊緊捂住嘴鼻,想要把那煙霧堵在外面了,奶奶永遠(yuǎn)講不完的家族往事也不得不停止了。而爺爺依然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我先是不理解爺爺,一直到后來,才似有所悟,才覺得或許在一場深陷的大雪里,也許爺爺所看到的,遠(yuǎn)比我奶奶的家族往事更要深沉得多,只是他不愿意說出,也不想說出;只是他更愿意以一種沉默的方式,就像這眼前被大雪所覆蓋的事物一樣,獨(dú)自沉默,甚至獨(dú)自淡然亦不可知。但現(xiàn)在,爺爺卻從火塘邊站起來了,當(dāng)清明的第一縷陽光從窗戶透進(jìn)來落在他臉上時,他就像彈簧一般一下子站起來了;站起來時,還一下子就扔掉了手中的煙桿,并抬頭瞅了瞅窗外。
窗外已經(jīng)換了另一個世界。雪們已經(jīng)徹底隱身,近處的房屋,遠(yuǎn)處的谷垛,再更遠(yuǎn)處的山峰,徹底地露了出來,即使是一點(diǎn)點(diǎn)殘雪的影子,也徹底地看不到了。但是他仿佛看到了某一簇枯草,雖然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那一縷蒼黃的顏色分明已經(jīng)突破了雪的圍裹,就搖曳在眼前似的。他疑心這是錯覺,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企圖把那簇枯草從眼里抹去,可無論如何用力,它們始終清晰地掛在眼里。它們分明是去年秋天留下的,早在秋天時,它們就已經(jīng)枯萎了,經(jīng)過好幾場大雪的覆蓋后,那枯萎的顏色,就更加蒼黃,及至輕輕碰觸,甚至只需跟目光遠(yuǎn)遠(yuǎn)的一遇,就要破碎了;就像人世的某種影像,有幾分恍惚與迷離。爺爺不知道為什么就看見了從遠(yuǎn)山撞過來的這一簇茅草,不知道它們想要對他暗示什么?就像還在大雪覆蓋時,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那些此時銷聲匿跡的事物,并總覺得人世的某些脆弱就停留在那里似的。
二
我也跟著站起來了。整整一個冬天,我都跟爺爺和奶奶一起坐在火塘邊,即使是父親喊我回家,我也不去,我就喜歡跟著爺爺和奶奶。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很喜歡聽奶奶講述那些遙遠(yuǎn)的家族往事,即使是一千遍一萬遍亦不覺得厭;總覺得那些往事,便是我們的根,以及我們在人世的影子折射——盡管這還只是一種朦朧的識辨,可我真的得承認(rèn),幾乎是從一開始,我就跟奶奶一樣,喜歡把自己一頭扎進(jìn)家族往事里,而且是一扎進(jìn)去,就不想出來了。
我一邊聽奶奶講,一邊看著連綿不斷的雪花飄落,一邊忍不住就想起了那些躺在墳?zāi)估锏南茸?。我想,他們是否也會因?yàn)檫@大雪的覆蓋而感到寒冷呢?在奶奶不斷講述的家族往事里,我始終覺得他們并沒有離開,只是換了一個地方躺著,甚至還一臉溫情地看著我們;甚至是他們的每一次心跳,也還是我們的心跳;我們在人世的影子,也就是他們的影子,我們在人世的寒熱冷暖,亦是他們在墳?zāi)估锏暮疅崂渑?。并且是,自從我七八歲后,每年清明,爺爺都要喊起我跟他去認(rèn)墳,去給死去的先祖?zhèn)儝旒?。在爺爺?shù)闹敢拢以缫寻严茸鎮(zhèn)兊膲災(zāi)苟颊J(rèn)得了。具體到某某埋葬在哪一座山峰上,某某埋葬在哪一塊平地里,或是就埋葬在某條河流邊,岸上是否長有茂密的蘆葦,還有通往每一座墳?zāi)沟男接卸嗌贄l,每條小徑兩旁是否有花朵開放,所有這些我閉上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個個的先祖,就仿佛真在眼前似的。
我站起來時,陽光比先前還要明朗了。窗外已經(jīng)一片明媚,陽光不分親疏遠(yuǎn)近不留任何一個死角,一切事物都沐浴在它的光芒之下;可以看得見的那一片天空似乎高遠(yuǎn)無比,云彩徹底祛除了濕濕的陰霾之氣,顯得從未有過的干凈;我一抬頭還看見從窗外擠了進(jìn)來的一樹桃花,紅艷艷的桃花似乎就要把窗戶擠破了——桃花們究竟是何時開放的呢?是在大雪還沒散去之時,就已經(jīng)秘密地在雪地里綻開了?抑或是早就醞釀好了,只等這大雪一停,就忍不住怒放了?一只畫眉鳥,也落在了那紅艷艷的枝頭上,并落下了清脆的啼聲,啼聲落下來,就像某顆晶瑩的水滴,飽滿透亮。一切都是清新,一切都是美好。
我忍不住催促起爺爺了。我說又該去給先祖?zhèn)儝旒埩?。可就在我話還沒有說完,爺爺卻把掛紙所有需要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并一腳跨出門檻,一手拉著我就往外走了。爺爺究竟是何時作好準(zhǔn)備的呢?是在我睡著時?或者就在我眼皮子下,只是因?yàn)槲乙恢背磷碓谀棠讨v述的家族往事里而沒有注意到?總之就在我還在疑惑時,就已經(jīng)跟著爺爺走出好遠(yuǎn)了。在這清明之時,從爺爺開始,到窗外的事物,再到我的內(nèi)心,一切真的都有些恍惚迷離。一直多年后,我都還會為這一個場景而感動,總覺得在我們的人世之上,如果真要尋個有著不同尋常意義的時間刻度,那一定非“清明”這個節(jié)氣不可。在這里,除了季節(jié)的更替向新,更有一種在對先祖的懷想中所激發(fā)出來的人世溫情……
三
陽光越來越明媚了。地壩里的油菜花鋪了一地金黃,鋪天蓋地浮著一層耀眼的光芒。仔細(xì)看去,覺得又是一層層不斷地疊加,如水波般一圈圈往外蕩漾,一直往天邊擴(kuò)散。就連爺爺也被迷住了,立住不動了。金黃的光暈照耀著他的臉龐,連那些遍布著的皺紋,也似乎被抹平了;他微笑著,就像突然撞入某一處勝景的人,眼里盡是來自風(fēng)景的陶醉。而我也跟著立住不動了,也跟著陶醉了。
到最后卻又是爺爺催我走了。一路上,看不到成群的蜜蜂,卻能聽到擠成一團(tuán)團(tuán)的蜜蜂的“嗡嗡”聲,它們就浮在那陽光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都是,滿滿的貼著你的耳朵,一路纏繞著你。走近時,卻只看到了一只蜜蜂,最多是三兩只蜜蜂正伏在某一朵油菜花上,——那成團(tuán)的聲音究竟來自哪里呢?在這只聽得到卻看不到的聲音里,是否也隱藏著這個清明節(jié)氣的某些秘密?帶著這樣的疑惑,我一邊跟著爺爺穿過油菜花地,一邊忍不住就用手搖動了某一朵油菜花,正伏在那花蕊里的蜜蜂顯然受到了驚嚇,慌不擇路就飛走了,又慌不擇路地落在了另一朵油菜花上。就在我又準(zhǔn)備著再去搖動它時,卻聽到走在前面的爺爺說要去掛紙的墳?zāi)沟搅?。仔?xì)看時,是真的到了,幾座矮小的墳?zāi)?,就臥在某塊油菜花覆蓋的地坎下。
地坎下共有三座墳?zāi)?,分別埋葬著我的曾祖父、二曾祖父和三曾祖父。墳?zāi)苟己馨?,總給人一種潦草和荒蕪感。地坎往上一直到九頭山腳停下來,埋葬的是我爺爺?shù)淖娓?,往東的豺狗坡半山腰埋葬的是我爺爺?shù)淖婺?,九頭山上主峰之下埋葬的是我的曾祖母,再遠(yuǎn)的爺爺就記不得了,或可以說再往上的先祖?zhèn)?,早已?jīng)跟他們的墳?zāi)挂黄穑г诹藭r間之外,就仿佛一條河流的源頭,當(dāng)我們還想往上尋覓,突然就在那里迷失了,無跡可覓了。
荒草長起來,把墳?zāi)拐诘脟?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雖然也有偶爾的一朵白色或是黃色的野花夾在里面,也有偶爾的一對蝴蝶從那里飛過,可終究使得墳?zāi)垢腔氖徚恕V辽偈窃谖铱粗麄儠r,我先前在奶奶所講述的家族往事里所獲取的那縷人世溫情,似乎也遭遇了某種質(zhì)疑;曾經(jīng)感覺到無比活泛的所有故事,全都被這一份荒蕪遮掩,并且是徹底地沉寂下去了。
爺爺在墳?zāi)骨肮蛳铝?。我也跪下去了?/p>
可我爺爺也僅僅是跪下了,也只是默默地對著墳?zāi)箍牧藥讉€頭,然后就不說話了。我原以為爺爺是要跟先祖?zhèn)冋f說話的,比如說一說家族往事,說一說我們家現(xiàn)今的情況;或者再說一說土地,說一說莊稼;或者說一說每年的清明,說一說今天的陽光和天氣,可是爺爺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磕了頭后,就轉(zhuǎn)過身來靠著墳頭,再從荷包里掏出煙桿,再不緊不慢地裹上一袋旱煙……我也原以為爺爺會把那些又高又荒的草割掉,可是爺爺在抽完一袋旱煙后,就喊上我離開了。我也一直想問爺爺為什么就不跟先祖?zhèn)冋f說話為什么就不割掉那些又高又荒的草,可我終究一直沒有問,一直到后來爺爺也去世之后都沒有問,一直到后來每年清明時我一定會跟爺爺說上幾句并為他割掉墳?zāi)股系幕牟輹r仍然沒有問。而我終于也就明白——生與死,或許都是不經(jīng)意,都是忽略,走著走著,就過去了,就不在了。
四
落雨了。幾陣陽光后,雨就迫不及待落下來了。
先是覺得地壩里那些鋪天蓋地的金黃一下子陷進(jìn)了地里,直覺得那大地就像某塊魔鏡似的,在眼睛還來不及眨動時,就把油菜花上所有光芒都吸走了。緊接著就看見遠(yuǎn)山罩上了一層濕痕,并且在移動著,直朝油菜花的方向逼過來,到眼前時,才發(fā)覺那一抹濕痕,原來便是落下來的雨了。雨不大,不成顆粒,卻絲線般綿長,總是扯不斷。雨落下來,就一絲一線掛滿了整個村莊,所有事物一下子灰蒙蒙的,就連原本高遠(yuǎn)的云彩也變低起來,緊緊壓著剛剛還在陽光下奔跑的油菜花,好像要讓那被壓著的透不過氣來了。
這時候,爺爺已經(jīng)帶著我走出好遠(yuǎn)了。但是爺爺即刻又立住不動了,并且還回過頭,指著身后讓我遠(yuǎn)遠(yuǎn)望去。我看見在我們走過的地方,除了我們家的,其他人家的每一座墳頭也都不約而同飄起了白紙,就像一把把傘,正為每一個亡魂擋住落下來的雨。爺爺一邊指引我看,一邊就露出了笑容,可只在一瞬間,那笑容就消失了,就像那剛剛逝去的陽光一樣,就像悄然劃過大地的某個秘密,如果不留心,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墒俏艺娴陌l(fā)現(xiàn)并記住了爺爺?shù)男θ?,并且自信一定是讀懂了他——在他悄然綻開又悄然消失的那一瞬,一定就有關(guān)于先祖、人世的暖意流淌,并一直流淌到我的心里……
雨不停地落下來,仿佛斷了魂魄似的,一絲絲一線線的把整個天空拉扯得纏綿無比。甚至是,還能聽得到雨滴敲打屋瓦的聲音了,“沙沙沙——”仿佛先前的雪子敲打一般,仿佛時間又回到了冬日;尤其是夜里,一只來歷不明的鳥有一聲無一聲,仿佛“嗚咽”一般,仿佛縹緲的某聲低語,突然從遠(yuǎn)山傳來,又突然從遠(yuǎn)山消失而去,人世在這里似乎只是沉寂,只是在一點(diǎn)點(diǎn)下墜;于是那纏纏綿綿的落雨就還添了幾許幽怨,使得剛上墳回來的人也有了幾許惆悵。爺爺重又在火塘邊坐了下來。雖然已經(jīng)是清明了,雖然春天已經(jīng)在路上行走了好一大截,可當(dāng)雨落下來,氣溫一下子又降了許多,風(fēng)也冷冷地貼著臉不走。爺爺重又點(diǎn)燃了旱煙,一袋剛剛熄滅,另一袋又被點(diǎn)燃了,甚至是比冬日里的節(jié)奏還要快了;爺爺沉默的表情也更深沉了,就只把他的一切全都深埋在一袋連著一袋的旱煙里了。也因此,后來爺爺去世,他生前的一切物具,我都將它們用火焚掉隨他一起去了,而唯獨(dú)留下了他的煙桿,只覺得要把他的影子,他的魂魄一起留在那煙桿上;覺得留下它,便是留下了爺爺最真實(shí)的人世,當(dāng)然,也覺得在那人世里,不僅僅有爺爺?shù)挠白?,也還有從多年前的雪天,多年前的清明開始,有我最初的某種影子在那里晃動。
終于,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盡管雨還在下著,可季節(jié)終究是春天了。隨時都能聽到有腳步從屋外走過的聲音;也還能聽到從田野里傳來的人的聲音了,也還聽到一聲又一聲的牛哞聲了,也還聽到鳥雀離開巢穴飛翔和鳴叫的聲音了;梧桐花不知什么時候也開了,并且很快就落下來。地上因?yàn)椴粩嗟穆溆暌呀?jīng)被踩成了稀泥,梧桐花就落在那稀泥上,粉紅柔嫩的花瓣被那稀泥一點(diǎn)點(diǎn)弄臟,直至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看上去總不忍心的樣子。就連爺爺也忍不住了,也站起了身子,甚至走到窗邊,靜靜地看著那梧桐花可憐的樣子。終于,復(fù)又沉默著的爺爺對我發(fā)話了:“‘梧桐花落,苞谷地開,你也該去做點(diǎn)事情了——”終于,我是真的知道,我的確該從那些雖然充滿溫情可是終究顯得縹緲的家族往事走出來,走到人世的山野里去做點(diǎn)事情了……
【作者簡介】李天斌,黎族,生于1973年12月,貴州關(guān)嶺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順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民族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十月》《紅巖》《鴨綠江》《天津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出版散文集《看得見的河流》《草木黎人》《秋天的孤獨(dú)》《斷雁叫西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