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名氣大的角兒，受的罪就越深|我的父親程硯秋

程硯秋（1904年1月1日-1958年3月9日），滿洲正黃旗人，后改為漢姓程，初名程菊儂，1932年起更名硯秋。 1927年和1931年曾兩度被評選為“四大名旦”之一。

初入梨園

在旗的管祖母叫“太太”，她老人家姓托氏。我祖父榮福公原居德勝門內(nèi)正黃旗界后海南沿的小翔鳳胡同官房，原配王氏早故未遺子女，我祖母是續(xù)弦，生下十一位子女，僅存四子，父親行四，旗名承麟。祖父綽號“榮胖子”，40歲時突患暴病逝世，遺下祖母帶著四個孤兒靠官府少許錢糧生活。清末皇朝經(jīng)濟每況愈下，加上二伯榮壽從中克扣，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只得靠變賣家產(chǎn)維持一家五口生活。進入民國，祖母的長子、次子因宣統(tǒng)出宮也從紫禁城禁軍班上遣散回家，祖母不得不被迫從小翔鳳胡同祖宅遷出。

最初搬到京郊清華園附近的小營，以后又搬了十幾次家，無外乎都圍著京西旗營子轉(zhuǎn)悠，最后落到了北京南城天橋東大市。這地方俗稱“窮漢市”，顧名思義就是地道的貧民窟了。老祖母帶著年僅六七歲的兩個幼子——我的三大爺和父親，靠自己給人縫衣維持一家生活。父親眼見得這么下去一家子非餓死不可，就央告我祖母允許自己去賣身學(xué)戲。那時人們都認為唱戲能掙錢，唱紅了成了“角兒”，更能掙大錢。祖母是名門望族出身，怎么能讓孩子去作“下九流”的事由，更不愿把兒子送進火坑受罪。架不住父親苦苦哀求，這才狠了狠心同唱武旦的榮蝶仙先生簽了為期九年的賣身契，放我父親去魏染胡同榮宅作手把徒弟。祖母把極大希望寄托于老四，幾乎隔長不短就到正陽門的關(guān)帝廟燒香禱告，盼望兒子早點兒學(xué)成，上臺演戲掙錢養(yǎng)家。

誰知老師把徒弟當(dāng)“小催巴”使喚，也不教戲，祖母急了，多次找榮先生催促。經(jīng)過六年苦學(xué)熬練，父親兩條大腿內(nèi)側(cè)因練功時挨師父毒打瘀血不散，落下成串的血疙瘩，陰天下雨痛得走不動道兒。父親受的那份活罪真是一言難盡了，只能用“極其悲慘”來形容，祖母為了兒子能學(xué)成出師登臺演戲，苦熬了多少歲月啊！虧得我三大爺后來在信陽鐵路局混了個小差事，才多少幫補幫補家用。

父親常說自己的三哥顧家，孝順母親，至于大哥、二哥就不能恭維了。所以后來父親對我三大爺特別眷顧，這已是后話了。學(xué)會了唱能上臺演戲是一回事，那最多在大戲班里給名角兒當(dāng)個三四路角色，給名角唱個開場戲，或當(dāng)個小配角什么的，就算不賴了，要能熬成為挑大梁的名角兒，談何容易。何況，出師以后還得給老師白唱三年呢！前面的路確是坎坷而曲折呀！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父親又“倒了倉”（少年發(fā)育中的變嗓），若是熬不過這一關(guān)，嗓子緩不過勁兒來，就甭吃這碗戲飯了。

可是，榮老師急于讓父親給他唱戲掙錢，竟同上海戲院簽了合同，收了人家600塊現(xiàn)大洋的戲份，父親不能唱也得愣卡鵝脖給師父掙錢去。幸虧順德羅癭公先生在這節(jié)骨眼上見義勇為挺身而出，找到中國銀行總裁張嘉敖先生說：“榮蝶仙光看見錢了，叫艷秋（曾用名為“艷秋”）倒了倉還去上海唱戲，就把這孩子給毀了！”羅公向張先生借了600塊現(xiàn)大洋給父親贖身提前出師，從此離開了榮家。

羅先生是一介名士學(xué)者，本身并不富裕，卻為父親一家租賃了北蘆草園9號一所宅子，把祖母和三大爺從天橋東大市貧民窟接了出來，每天親自指導(dǎo)父親學(xué)詩詞寫大字，督促練工養(yǎng)嗓，介紹父親向梅蘭芳先生執(zhí)弟子禮求教，帶著父親到大馬神廟王宅向王瑤卿先生學(xué)戲，大力扶持培養(yǎng)，全出于一片惜才憐才之愛心。等父親嗓子恢復(fù)以后，羅公針對父親本身的特點量體裁衣親自編寫劇本，充當(dāng)公關(guān)宣傳，千方百計地設(shè)法叫父親登臺演出。從借臺學(xué)藝、搭散班獻藝，到自組班社獨挑大梁的每一階段，羅公都身體力行親自布置。直至父親一炮打紅，羅公也因操勞過度而沉疴難挽一病不起了。羅癭公臨終之時仍為父親今后的發(fā)展囑托金仲蓀先生代行編劇及其他文墨職責(zé)，安排各項演劇事宜。羅公真?zhèn)€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父親說：“程有今日，羅居首功”。羅癭公先生病故，父親扶柩親葬羅公于西山八大處，每年清明必攜全家掃墓祭奠。正是有了羅癭公先生和王瑤卿先生的精心扶掖及培育，再加上自己的勤奮努力，父親才能成了名角兒。

拳不離手 曲不離口

母親在父親去世以后，每當(dāng)憶及父親的時候，總滿懷深情感慨地說：“你父親這一輩子沒有享過幾天福，他全身心撲在藝術(shù)上，下的那個功夫，受的那份苦，就沒法說了。”作為京劇界中夠上“角兒”的人，哪個不是如此過來的！越是名氣大的“角兒”，受的“罪”就越大越深，內(nèi)行管這不叫“受罪”，叫功夫、功課，所謂的拳不離手，曲不離口。

父親最早住在后院北正房的東耳房。父親臥室犄角放著一個涂了褐色漆皮的瘦高長腿木架子，架子頂端裝有半月牙形的木托，托著一個綠釉繩紋飾粗陶敞口壇子，其高度恰恰與父親一米八的身量相合。最初我們不知道這是作什么用的，也不敢當(dāng)面向父親問詢，日子長了，對這奇怪的裝置也便習(xí)以為常了。

父親每天起床晨練之后，便回屋洗漱，不久，便從他臥室傳出念白的響亮聲音。我常趴在窗戶玻璃上向屋里偷窺，看到父親站立在木架子前，面向壇子，一扳一眼地念道“督廷大人……”，接著又從一念到十。念白的噴口從壇子反彈而出引起全屋強烈的共振，聲音傳至戶外猶如撕云裂帛般，父親每一輪練聲長達40分鐘，每天上午下午各練一次，從無間斷。京劇界常說“七兩道白，三兩唱”，可見老一輩京劇演員是如何注重道白的功夫。無怪吳富琴先生曾告我說，“你父親在臺上演戲念道白時，氣貫丹田，噴口的勁道噗噗地響，把鬢邊垂發(fā)都吹得飄飛起來?！备静恍柙谂_前放置麥克風(fēng)之類的擴音器，道白的每句每字都會打到全場，即使劇場最后一排的觀眾，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演員的每段唱腔每句道白，可見演員功力之深?，F(xiàn)在，許多歌星，甚至是名星大腕，總要在身上或頭上安著擴音器，即使如此，也常常聽不清楚他在唱什么詞兒，實在應(yīng)當(dāng)勸勸這些名星，還是虛心地向老一輩演員學(xué)習(xí)，真真正正在練聲上下點兒苦功夫，免得總吊個麥克風(fēng)叫人看了丟份！

父親的音樂修養(yǎng)

父親創(chuàng)腔之初主要得益于王瑤卿先生，凡羅癭公先生編撰之新劇，在聲腔音樂設(shè)計和導(dǎo)演方面，均賴王大爺親自指導(dǎo)和把關(guān)。羅公辭世后，金仲蓀先生繼承羅公未竟之《碧玉簪》一劇，其編導(dǎo)設(shè)計已不假手于人，而由父親“另起爐灶”獨立進行創(chuàng)作了，因為當(dāng)時連買羅癭公面子的王大爺對父親的態(tài)度也變得冷淡和疏遠了，說《碧玉簪》這種本子只能拿到天橋去演！梨園界不少人都等著看程硯秋失去羅癭公這座靠山之后，定會丟人現(xiàn)眼，從此完活！所以父親才有重打鑼鼓另開張之說。父親的老伙伴吳富琴先生曾回憶道，羅癭公編制的最早本戲《龍馬姻緣》和《梨花記》在唱腔上仍按“以字行腔”的舊法，以后《紅拂傳》等一系列新劇則按“以字生腔”的新法設(shè)計，故新腔迭出?！侗逃耵ⅰ芳词歉赣H按照“以字生腔”的原則獨自設(shè)計編腔導(dǎo)排的第一出新戲，它也是程派藝術(shù)形成的重要標(biāo)志。

父親雖深通音律，然他沒有機會接受現(xiàn)代音樂教育之訓(xùn)練，故對五線譜或簡譜仍不熟稔，記得也多是工尺譜，所以他極想同馬思聰先生合作，希望他參加京劇音樂現(xiàn)代化的工作，為此父親把他從意大利買回來的一把著名的小提琴送給了馬先生，父親常說無論是周昌華或鐘世章這些被他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琴師，都比不上名琴師楊寶忠，楊先生會拉胡琴又善于小提琴，能工尺譜又能記五線譜。

關(guān)于父親的音樂修養(yǎng)，吳祖光曾回憶到，父親在20世紀50年代初曾與音樂家盛家倫先生頗知交，常去東單芳嘉園探望盛家倫和吳祖光等。祖光曾提議由家倫以口哨吹出一段西洋歌劇的主旋律，請父親當(dāng)場將這旋律變成京劇的板腔體式旋律。盛哼了一段，父親靜聆之后，沒有超過五分鐘便將這旋律化成京劇的曲調(diào)，令祖光大感驚異，敬佩不已。父親在音樂修養(yǎng)方面確實已達到爐火純青地步。

1957年父親赴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后回到北京時，我正從蘇聯(lián)返京休假。父親風(fēng)塵仆仆地一進家門，便問我道：“《世界青年進行曲》的主旋律很美，是不是這樣……”，說著他便邊走邊哼了一段。我說是這樣的。他說：“把這主旋律變化一下可用于京劇唱段的”，說著邊走邊思索著，去寬衣休息了。

與其他行當(dāng)、流派的合作也是如此。據(jù)我二哥永源回憶，父親同楊寶森先生有莫逆之交。1956年，寶森先生在天津處境很不好，心情和身體均欠佳。父親與楊先生商量決定合作，將老兩位的對兒戲都灌成唱片，一方面可以把兩位的拿手劇目流傳給后代，另一方面也可給寶森增加些經(jīng)濟收入。永源兄見父親整日拿著二胡琢磨《武家坡》的青衣唱腔，父親說楊先生的老生唱腔有許多新的創(chuàng)造，自己也不能守著老腔不變。有時拉一段腔讓永源聽，問他好聽不好聽，像不像京劇唱腔的味道，直到得到肯定的回答，這才放下二胡休息。誰料到重病在身的楊先生與父親錄完了《武家坡》便一病不起，沒有多久就病故了，僅隔一個月，父親也撒手西去，《武家坡》遂成了老兩位的最后絕唱了！

父親真正是全身心地撲在藝術(shù)研究上，他真的是時時刻刻能將凡能與京劇藝術(shù)搭上界的世間萬物，從容化之并變?yōu)樽约好褡宓臇|西，這便是學(xué)貫中西、博通今古藝術(shù)大師的庖丁解?！耙约歼M乎道”的真本領(lǐng)??！

（本文節(jié)選自程永江撰寫的回憶錄《我的父親程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