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運磊
“沒有一個冬天不會過去,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在與疫情抗爭的日子里,總覺得這句話是最提氣、最振奮的了。
可自打看了巖井俊二的老片兒《四月物語》(1998年3月在日本上映)后,提氣之余,整個身心猶如《老殘游記》里那句:“五臟六腑里,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學者余世存認為,當人真正感覺自己處在自然之中,而非自然之上或之外時,才會和自然產生有機的聯(lián)系。這話簡直就是為巖井的這部電影量身定做的。
而當人類因為病毒不得不減少戶外活動后,就已是在回饋地球了。荷蘭皇家氣象學院(KNMI)根據(jù)衛(wèi)星數(shù)據(jù)制作的地圖顯示,疫情期間,整個歐洲的二氧化氮量明顯下降。而最近一組衛(wèi)星數(shù)據(jù)顯示,自從隔離措施頒布以來,武漢和北京對流層中的一氧化碳水平已下降了10%以上。威尼斯的河水,也因不再負載過多的游船而變得清澈,甚至游魚細石,歷歷在目。
但科學家也提醒,僅指望因新冠疫情減少的排放來“治愈”地球是不現(xiàn)實的,要真正考察人類減少活動帶來的影響還需時日。因此,在這個背景下看《四月物語》,就越發(fā)能感受這部老片兒強大的“治愈能量”了。
首先,要想治愈,必有損傷。
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曾說“人是萬物的尺度”,但這次突如其來的疫情,一下子讓“萬物尺度”的我們覺得渺小、脆弱不堪。
飽受疫情之困擾的我們,驀然回首,瞥見這部《四月物語》,自然油然而生那句經(jīng)典:“雪化后那片鵝黃,你像;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其次,要想治愈,必有奇效。
據(jù)說巖井在創(chuàng)作了小說《華萊士的人魚》后,已是1997年的3月。本來他打算休息一下,可又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最大的興趣還是拍電影,拍攝一部“滿足情趣、十分輕松”的電影。于是,一部如散文詩般優(yōu)美的《四月物語》就此誕生。
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生離死別的恩怨情仇,影片不炫技,不浮夸,只是老老實實地記錄了榆野卯月在東京的平凡生活—一段朝花夕拾的時痕,一段潔白如櫻的青春。
該片不皺眉、不齜牙,絕無苦大仇深之態(tài),就像樂觀、溫柔的小家碧玉、鄰家女孩。在大多數(shù)敘事情節(jié)里,其節(jié)奏是溫婉、沉靜、簡潔的;必需之處,配上行云流水般明快的鏡頭語言和清新優(yōu)美的背景樂,一如《小津安二郎全日記》中的俳句:“日暖光燦燦,春野花香難尋覓。春淺霞光重,麥苗漸露色青翠?!?/p>
雖像《情人》那樣,《四月物語》也是一部偏文藝的片子,情感細膩,注重細節(jié),沒有金句迭出,亦無麻辣“大詞兒”,但整個看下來,《四月物語》并非像某些評論所言,“此曲只應天上有”“碎片化、零散化”等等,相反,它充滿煙火氣,適合獨自一人或三兩密友細嚼慢咽。
有關兩性、情感的題材,影視界作品一抓一大把,但為何這部67分鐘的《四月物語》卻能讓人過目難忘?其硬核就在于它以暗戀為線,明媚、干凈地展示了另一種青春的姿態(tài),讓人性如清淺漣漪一般自然流露,又如日本四月街頭的櫻花,落英繽紛,絢爛而美麗。
在余世存書寫“二十四節(jié)氣”的作品《時間之書》中,有這樣一句話:“如果誠實地面對自己,我們應該承認,自己跟天地自然隔絕了,當代人為社會、技術事物所裹挾,對生物世界、天時地利等失去了感覺,幾乎無知于道法自然的本質……”
治愈的關鍵,不僅在于人與人之間不再冷漠、敵對、隔閡,而且在于是發(fā)自肺腑地對親情、愛情、友善、平和、憐憫、關懷等一切美好產生共情與共鳴?!端脑挛镎Z》就是這樣,直接勾連了人類共有的情感,溝通了思想,產生了認可。
要說影片展現(xiàn)出的細膩情感,應源于導演成長過程的人生體驗,來自編劇對社會生活的觀察,不然不可能有這如沐春風般的感染力。
《四月物語》劇照
“巖井美學”時常被拿來與小津安二郎的影像風格比較。
在日本電影學界,“巖井美學”時常被拿來與小津安二郎的影像風格比較。但從藝術層面看,“巖井美學”與小津安二郎的技藝尚有一定差距,或因巖井曾長期從事拍攝廣告片、音樂電視等作品之故。因此,縱然在形式層面可滿足部分普通觀眾的情感需求,但在內容層面,故事性未免有些單一。
愛屋及烏,在此不能不談談巖井導演。
巖井如今已年近六旬,按現(xiàn)在的說法,他應算是一位妥妥的“老?!绷?。但“老梗”不老氣,不然《GQ》雜志就不會用封面標題說,他始終像一個大孩子,沉浸在對世界的無限好奇中。
要問“老?!睘槭裁磿某觥端脑挛镎Z》,為什么會把暗戀女孩兒的情愫拿捏得那么精準,這大概率源于其親身經(jīng)歷。
如果說巖井用畫面定格了青春,那么他的音樂就凝結了“青春風鈴”的交響。
導演巖井俊二
還是高中生的巖井,志向并非當一名電影導演,而是想當個小說家。奇怪的是,巖井卻考了橫濱國立大學美術系的油畫專業(yè),因為他也喜歡畫畫。按理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接下來的巖井同學應該天天和畫布、顏料談戀愛了吧,可他非但沒有好好學美術,反而常常翹課,把大把的時間丟在電影社團里。
彼長此消,巖井最終沒能正常畢業(yè)。那么,巖井同學是不是要頹廢、消沉一段時間了?不知道。我只知道《四月物語》《花與愛麗絲》中優(yōu)美哀婉的配樂,都是巖井一手包辦。巖井在大學期間自學了鋼琴。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只要是真心熱愛并為之付出,一切的努力只能算是積累而非白費。
有了寫作、美術、音樂神助攻的巖井,從此一發(fā)不可收。他的《關于莉莉周的一切》《四月物語》《燕尾蝶》《花與愛麗絲》等,幾乎成了80、90后的集體青春記憶。如果說巖井用畫面定格了青春,那么他的音樂就凝結了“青春風鈴”的交響—隱秘、壓抑又暗潮涌動,讓人每每聽到這些旋律,便瞬間被拉回到自己青春年少的時代。
巖井也是位“婦女之友”。他性格溫厚,對女性友人的關懷無微不至,當然更不會去傷害女性。
從這個角度看,巖井又有些英國作家伍爾夫提出的“雙性同體”的性格?!霸谖覀兠總€人的心靈中,有兩種主宰力量,一種是男性因素,另一種是女性因素;在男人的頭腦里,是男性因素壓倒了女性因素;在女人的頭腦里,是女性因素壓倒了男性因素。正常而舒適的生存狀態(tài),是這兩種因素和諧相處,精神融洽……純粹單性的男人和純粹單性的女人,是無可救藥的;一個人必須是男性化的女人,或女性化的男人?!?/p>
最后,需要再告訴大家的是,巖井真的當上了作家,而且頗為成功。當采訪者問及當年做事的邏輯,巖井認真地說:“打破別人對自己的固有認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偏偏喜歡嘗試一些可能不被別人接受的事情?!?/p>
人生四快: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吧倌晷氖庐斈迷啤钡膸r井確已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