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伊琳 姚玲 葛依婷
摘? 要:古今中外流傳著許多有關“蛇女”的作品,其中塑造的“蛇女”有相似性也有一定的差異性。我國明代著名作家馮夢龍的話本《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與英國作家濟慈的詩歌《拉彌亞》都描寫了“蛇女”與凡人的愛情故事,兩者有許多相似性,又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性。本文通過比較研究,從悲劇六要素中的情節(jié)、性格和思想三方面分析了白娘子和拉彌亞形象與愛情悲劇的相似性,與此同時探究不同審美觀念下兩部作品結局的差異性,進而揭示不同時代、文化背景下產生相似蛇女故事的原因——人類審美共通感。
關鍵詞:蛇女;《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拉彌亞》;中西方文化差異
古今中外有許多關于“蛇女”的民間故事,大多以蛇女與凡人相戀的故事形式展開。中國有名的“蛇女”形象之一就是白娘子,關于白娘子的故事可追溯到北宋年間的話本《西湖三塔記》,后世多在這個基礎上加以改編,明朝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就是最富特色的改編作品之一;而拉彌亞故事的雛形可以在希臘神話中找到,19世紀濟慈的敘事詩《拉彌亞》也講述了她的故事。本文以馮夢龍《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的白娘子和濟慈《拉彌亞》中的拉彌亞為中心,對比研究兩者的相似性與差異性。
一、馮夢龍《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的白娘子和濟慈《拉彌亞》中的拉彌亞
《白蛇傳》是中國古代民間四大愛情傳說之一,脫胎于此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出自明朝馮夢龍編著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叫許宣的年輕人清明祭祖歸來,在西湖渡船時遇到了兩個由蛇妖修煉成人形的美貌女子,名為白娘子與小青。許宣與白娘子互相愛慕,結為夫婦。婚后,許宣與白娘子經歷了諸多風雨。許宣得知二人為妖后驚恐難安,求助于法海。最終,白娘子被法海鎮(zhèn)壓于雷峰塔下,許宣出家當了和尚。白娘子是這一愛情悲劇中的女主人公,身為“蛇女”的她與身為人類的許宣之間的愛情注定是無果的,但為了愛情,她不斷堅持著,她對許宣的愛是真摯且堅定的。但她與許宣的愛受到了捕蛇者戴先生、終南山道士、法海等人的重重阻撓,再加上許宣一直對她“蛇女”的身份心存懷疑,因而最終他們的愛情只能以悲劇收場。
與此同時,西方的文學作品中也存在著“蛇女”。19世紀英國詩人濟慈的長篇敘事詩《拉彌亞》同樣是改編自民間傳說的神話愛情故事,詩中的“蛇女”拉彌亞在赫爾墨斯的幫助下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愛上了青年里修斯,但是在兩人的婚禮上,里修斯的老師阿波羅尼當眾指認了拉彌亞的真實身份,導致拉彌亞的死亡,里修斯也因此去世了。拉彌亞和里修斯的愛情也是一場悲劇,拉彌亞美麗溫柔并且勇于追愛,因此獲得了自己的愛情;但她也溫順怯弱,對于里修斯她無條件的聽從,對于賢者阿波羅尼她恐懼退讓。這兩種要素在她的身上碰撞,最終導致了拉彌亞自身不可挽回的悲劇。
白娘子和拉彌亞,一個是東方的“蛇女”,一個是西方的“蛇女”,陷于各自的愛情悲劇之中。除了“蛇女”形象這個相同點外,兩者的愛情悲劇也有許多相似性。
二、從悲劇六要素中的情節(jié)、性格、思想看白娘子和拉彌亞的相似性
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詩學》中指出:“作為一個整體,悲劇必須包括如下六個決定其性質的成分,即情節(jié)、性格、言語、思想、戲景和唱段,其中兩個指摹仿的媒介,一個指摹仿的方式,另三個為摹仿的對象。形成悲劇藝術的成分盡列于此。”[1]這段話中,“摹仿的媒介”指言語和唱段,“摹仿的方式”指戲景,“摹仿的對象”指情節(jié)、性格和思想。筆者在構成悲劇的這六個要素中選取了情節(jié)、性格和思想這三個要素,即通過對《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和《拉彌亞》中摹仿的對象的分析比較,探索白娘子和拉彌亞愛情悲劇中的相似性。
(一)情節(jié)
悲劇摹仿的對象是行為和生活,因此情節(jié)是悲劇的目的。筆者在從情節(jié)這個角度分析白娘子和拉彌亞愛情悲劇中的相似性時將從“悲劇情節(jié)的選擇”和“悲劇情節(jié)的結構”這兩方面進行。
1、悲劇情節(jié)的選擇
亞里士多德將行動分為了三種,這三種分別是發(fā)生于仇敵與仇敵之間的,發(fā)生于非親屬也非仇敵之間的和發(fā)生于親屬之間的。筆者在此選擇了兩個愛情悲劇中發(fā)生于“仇敵與仇敵之間”和“與親屬之間”的情節(jié)進行分析,從而歸納出兩者的相似性。
(1)仇敵與仇敵之間
白娘子和拉彌亞的愛情都遭遇了波折,作者設置的仇敵是導致她們悲劇的直接原因。發(fā)生于白娘子與仇敵之間的情節(jié)表現在白娘子與終南山道士斗法、嚇退李克用員外和與法海斗法上。白娘子“蛇女”的身份不為道士、禪師所容,因此他們一心想要除掉她。但為了與許宣長相廝守,白娘子先與終南山道士斗法。后來當李克用見白娘子美貌,想要輕薄她時,白娘子顯露蛇身以此嚇退他。最后白娘子又遇到了法海,最終不敵法海。發(fā)生于拉彌亞與仇敵之間的情節(jié)集中體現在拉彌亞遇見里修斯的老師阿波羅尼并被他識破真身上。拉彌亞見到里修斯的老師阿波羅尼后“抖得厲害”,預感到 “蛇女”身份會被揭露的危機。因此她決心避開阿波羅尼,甚至讓里修斯不要請他那位老師來參加婚禮。在婚禮上,阿波羅尼突然登場,道出了拉彌亞的真身——一條蛇,拉彌亞在慘叫聲中煙消云散,而里修斯也因為接受不了打擊,在當天夜里死亡。
白娘子和拉彌亞面對的仇敵都意欲揭露她們“蛇女”的身份,且都不認為“蛇女”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發(fā)生于仇敵與仇敵之間的情節(jié)設置增加了白娘子和拉彌亞愛情道路上的障礙,強調了她們的愛情是不為世俗所接納的,更是不能存在的禁忌之戀,增加了愛情的悲劇性。
(2)親屬之間
白娘子與親屬之間的情節(jié)體現在她與許宣的愛情上。白娘子與許宣之間的愛情是真摯的,只是這種人與妖間真摯的感情,本身難以為世人所接受,因而最終難逃白娘子被壓雷峰塔下,許宣出家的悲慘結局。拉彌亞與親屬之間的情節(jié)體現在她與里修斯的愛情上。拉彌亞為了愛人里修斯,經歷了痛苦的變身過程,兩人間的愛情是甜蜜且誠摯的,但最終也逃不過死亡的結局。
兩部作品中發(fā)生于親屬之間的情節(jié)都表現為甜蜜至生離死別的悲劇,美好事物的毀滅為白娘子與拉彌亞兩者的愛情故事增添了濃重的悲劇色彩。
2、悲劇情節(jié)的結構
情節(jié)是對行為的描述,因此包含行為的整個過程,即起始、中段和結尾。情節(jié)的摹仿被亞里士多德分為簡單和復雜兩種,其中復雜行動摹仿是指情節(jié)發(fā)展經歷了突轉或發(fā)現,或突轉和發(fā)現并存的。筆者將從行為的三部分和復雜行為的摹仿這兩個方面分析白娘子和拉彌亞的愛情悲劇,并總結它們的相似性。
(1)行為:起始、中段、結尾
①起始
白娘子和拉彌亞從本質上來看都是“蛇女”。在愛情的初始階段,白娘子對許宣、拉彌亞對里修斯都是一見鐘情,且兩者都是主動追求,設計接近男主。船上初遇時,白娘子便主動問許宣“高姓尊諱”和“宅上何處”,并且“秋波頻傳”。隨后還心生借船錢一計,希望許宣去家中拜訪,此計不成,又以借傘之名制造更多見面機會。同樣的,還是蛇的拉彌亞夢到自己在凡間遇見里修斯,對他一見鐘情。與赫爾墨斯的交易,使她變成人,又設法在里修斯路過的山路邊喊住他,請求他將自己帶走,里修斯見拉彌亞貌美,頓時被吸引,答應了她的要求。
“蛇女”這一不容于世的身份和熾熱的愛情、主動的追求正是白娘子和拉彌亞在愛情悲劇初始階段的相似性。
②中段
在故事的中段部分,白娘子與拉彌亞的愛情都受到阻撓。白娘子主要受到捕蛇者戴先生、終南山道士以及法海的阻撓,而拉彌亞主要受到里修斯老師阿波羅尼的阻撓。兩者遇到的阻礙都體現了世人對她們“蛇女”身份的不認同。
③結尾
在故事的結尾部分,白娘子最后和小青被法海鎮(zhèn)壓于雷峰塔之下,除非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才能出世,而拉彌亞最后真實身份被里修斯的老師阿波羅尼道出后隨即斷氣,之后煙消云散。白娘子和拉彌亞的結局一個生離一個死別,都具有濃厚的悲劇色彩。
(2)復雜行動摹仿:“突轉”與“發(fā)現”
“突轉”是指行動的發(fā)展從一個方向轉至其相反的方向。白娘子本應與許宣美滿地生活在一起,但由于贓物事件,許宣被發(fā)配,之后又先后遇到終南山道士和法海,使得兩人的感情一波三折,兩人間的信任感也被消磨,最后的悲劇也就在意料之中了;拉彌亞為追求里修斯,祈求赫爾墨斯把她變成人,這是第一個“突轉”,之后遇到老師阿波羅尼且被里修斯求婚,這是第二個“突轉”,在婚禮上遇到阿波羅尼,拉彌亞和里修斯先后死去,這是第三個“突轉”。這三個“突轉”都在逐步暗示拉彌亞的悲慘結局,變成人有被發(fā)現的危險,遇見阿波羅尼引起他的懷疑,最后在婚禮上被道出真身,一時間婚禮變?yōu)樵岫Y,所謂悲劇不過如此。
“發(fā)現”是指從不知到知的轉變。許宣發(fā)現白娘子是妖怪后,先后尋求捕蛇者戴先生和法海的幫助;里修斯發(fā)現拉彌亞不是人類之后,選擇不接受,與老師阿波羅尼反目。這兩處的“發(fā)現”都起到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
《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和《拉彌亞》中的“突轉”和“發(fā)現”都既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又為最后的悲劇結局創(chuàng)造了條件。
(二)性格
性格是悲劇六要素之一,是決定人物品質的因素。
《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的白娘子勇于追求自己的愛情,執(zhí)著熱情,對于愛情中遇到的磨難,她堅定果敢。《拉彌亞》中的拉彌亞雖然是一條蛇,但是她卻敢于追求自我的愛情,不惜經歷了化身成人的痛苦。勇敢、執(zhí)著是白娘子和拉彌亞在各自的愛情悲劇中體現出的相似的性格特點。
(三)思想
思想也是六要素之一,其作用是決定行動的性質、促成行動的實施。亞里士多德將思想這一要素分為三種:求證與反駁、情感的激發(fā)、說明事物的重要或不重要。筆者將從情感的激發(fā)這一個方面分析白娘子和拉彌亞在愛情悲劇中的相似性。
白娘子有軟語溫言,對許宣多有關懷,但當她面對許宣的懷疑和懦弱時,亦會潑辣地說上幾句,如當她被李員外欺負時,許宣因膽小而無作為,她便大聲呵斥許宣。她在人前總是長袖善舞,她的柔軟、潑辣、圓滑都是為了維護她的愛情。而拉彌亞自一出場,就以柔弱的形象示人,她的言語中總暗含著不安和哀愁,她恐懼身份被暴露,因此遠離人群。拉彌亞是愛情的無私奉獻者,當她與里修斯發(fā)生爭執(zhí),盡管內心十分惶恐,她也依舊選擇聽從里修斯,維護二人間的愛情。
但不管是白娘子還是拉彌亞,她們都是從維護自己愛情的立場上出發(fā)的。無論是情感被激發(fā)的原因還是表露出的情感都是為了愛情。這也正是白娘子和拉彌亞在思想上的相似性。
綜上所述,從悲劇六要素中的情節(jié)、性格和思想這三個摹仿對象要素的角度看,可以分析得出《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的“蛇女”白娘子和《拉彌亞》中的“蛇女”拉彌亞具有相似性,即“蛇女”的身份、主動追求愛情、對待愛情真摯、遇到阻礙和悲劇的結局。
三、從審美觀念看白娘子和拉彌亞愛情悲劇的差異性
由上文的分析可知,白娘子和拉彌亞的愛情悲劇有很大的相似性,但如果從兩部著作的結局以及后世的改編進行分析,兩者的愛情悲劇也有一定的差異性。
白娘子最后和小青被法海鎮(zhèn)壓于雷峰塔下,除非雷峰塔倒,才能出世。表面上看,這一結局十分悲慘,好像無希望可言,但就后世對其進行的改編來看,如影視作品《白蛇傳》中的結局便是:許宣為了一生一世廝守的承諾,每日掃塔,和白娘子塔里塔外相互陪伴著,七百年后,雷峰塔轟然倒塌……可見換個角度看,這個結局有著很大轉機,便于將其改編為圓滿結局。從中體現出的是中國人的尚圓思想,即萬事都追求善始善終,敘事文學呈現的結局往往是圓滿的。雖然白娘子是“蛇女”,有著涂炭生靈的妖性,但人們仍然希望愛情故事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因此在之后的改編中并未一直延續(xù)悲劇的形式,而是通過逐漸削弱白娘子的蛇性、賦予白娘子和許宣幸福和美的結局來達到圓滿的審美需求。
而拉彌亞最終煙消云散,里修斯死亡,之后也沒有什么改編作品出現。相較于白娘子愛情悲劇的結局和后世改編而言,拉彌亞愛情故事的悲劇結局是無法挽回的,其悲劇色彩也就更加濃厚。究其原因,可以從《拉彌亞》的作者濟慈的審美觀念中找。濟慈所處的時代是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當時的英國興起了對古希臘文化的研究熱潮,閱讀了大量古希臘作品的濟慈受到了古希臘審美理念的熏陶。因此,濟慈的審美觀念有很濃厚的古希臘色彩。古希臘的悲劇觀念體現在通過悲劇引起觀者的共鳴,濟慈筆下的《拉彌亞》也有這樣的作用:通過引起讀者的共鳴來喚醒人們心中的真、善、美,呼吁人們追求自由。
通過分析白娘子和拉彌亞愛情悲劇的差異性可以得出形成差異的根本原因是中西審美觀念的不同,具體體現在中國人尚圓的思想和西方重要文化源泉——古希臘的悲劇觀。
四、總結
從悲劇六要素中的情節(jié)、性格、思想方面來看,白娘子與拉彌亞有許多相似性。盡管身為“蛇女”,她們同樣渴望美好愛情,敢于追求愛情,面臨阻礙時,也能夠為愛奮力一戰(zhàn)。雖然最終都以悲劇結尾,但她們?yōu)閻蹱奚木窳钊司磁?。相似之余,又有一定的差異。由于審美觀念的不同,中國人尚圓思想根深蒂固,西方人受古希臘悲劇觀的影響深遠,因而兩部作品的結局以及后世的改編有所差異。縱觀全文,盡管中西方文化、思想、審美觀念都有所不同,但卻創(chuàng)作出了《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與《拉彌亞》這兩部相似的蛇女故事,究其原因,可從康德的“審美共通感”思想中得到解答??档略凇杜袛嗔ε小分邢到y的考察了人判斷力,他認為美是不能以概念來傳遞的,所以“審美共通感”使得審美活動的普遍發(fā)生成為了可能。[8]人類在判斷與認識上具有一致性,兩者又具有普遍性、可傳遞性,因而人類具有一定的“審美共通感”。白娘子與拉彌亞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寄予了一些作者本人的思想,如對美好愛情、對自由人性的向往。這兩位蛇女不再是害人的妖魔,而是勇敢追愛,擁有真、善、美的存在。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時代,這兩個人物交相呼應,折射出人類身上的相似性——對美和自由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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