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
今天,鳥嘴面具已經成為黑死病和中世紀的主要象征,以至于在反映中世紀歐洲的影視作品和電子游戲中,其詭異造型往往是醫(yī)務工作者的標配。
2011年尼古拉斯·凱奇主演的電影《女巫季節(jié)》中,照顧患病主教的醫(yī)生均戴鳥嘴面具,時間背景為1344年。
然而,影視游戲都搞錯了。今天家喻戶曉的鳥嘴醫(yī)生形象,由無數現實、虛構和謬誤的碎片組成,與中世紀和黑死病都沒什么關系。
鳥嘴醫(yī)生發(fā)源史
鳥嘴醫(yī)生最早的記錄出現于17世紀,距中世紀終結已有百年以上,和14世紀歐洲、北非等地爆發(fā)鼠疫的時代更是相差甚遠。
根據現存不多的手稿、版畫和書籍,中世紀的黑死病醫(yī)生沒有戴任何形式的面具,穿的是中世紀學者或紳士的典型長袍。
據阿爾圖羅·卡斯蒂廖尼的《醫(yī)學史》記載,當時醫(yī)生身穿一種遮蓋全身的長袍,戴手套,鼻子上系一塊吸滿醋、丁香粉、肉桂粉的海綿。
14世紀瘟疫時期的醫(yī)生約翰·雅可比曾經無奈地說:因為窮,我不得不一家家去給人看病,接觸是免不了的。所以我在手里放了塊面包或海綿,或是浸過醋的布用來蓋住口鼻以避免患病,盡管朋友們都不相信我能幸免。
戴著鳥嘴面具的瘟疫醫(yī)生形象,最早出現于1656年德國印刷商格哈特·阿爾岑巴赫的一副版畫:
版畫中的三處文字,都是對圖中醫(yī)生所穿服裝的描述,左右為拉丁語和法語,底部的德語標題為“1656年,在羅馬避免死亡的衣服”,下方文字大意是:
羅馬的醫(yī)生穿成這樣去照顧瘟疫患者。他們穿著一件涂蠟的長袍,以免自己被傳染。他們的臉完全包住,戴著水晶玻璃的大眼鏡,鼻子上有一個長長的鳥嘴,里面充滿好聞的香料。他們戴著手套,握著一根長桿,用來指示人們該做什么以及使用哪些藥物。
歐洲各博物館收藏的一些歷史實物,大體也都出現于這一時期以后,當然形象遠不如當代影視游戲里那么朋克。
因此,有些年代設置在17 世紀及以后的影視作品,尚可算有其依據。
1995年電影《亂世情緣》中,小羅伯特·唐尼飾演的醫(yī)生于 1665年倫敦大瘟疫期間戴著鳥嘴面具去照顧病人。
2009年電影《所羅門·凱恩》中,焚燒瘟疫死者的人群旁邊站立著兩位戴鳥嘴面具的瘟疫醫(yī)生,時間背景為1600年左右。
不過,即使是在17世紀,是否真的有醫(yī)生以這種造型對抗瘟疫,阿爾岑巴赫本人繪制版畫時又是否曾經親眼見到過他們,也仍然存在疑點。
較為權威或嚴肅的歷史著作中,很少出現醫(yī)生穿著鳥嘴瘟疫服的記錄。
如《中世紀:史實和虛構》的作者溫斯頓·布萊克認為:雖然有大量原始資料和人工制品,證明鳥嘴瘟疫醫(yī)生服在17世紀以后出現,但幾乎沒有可靠的證據,能證明當時的醫(yī)生實際穿著這種服裝。
阿爾岑巴赫的創(chuàng)作,更可能是基于當時其他人對個別醫(yī)生的描述。
鳥嘴從何而來
有人認為,阿爾岑巴赫是根據法國醫(yī)生夏爾·德·洛姆的描述,創(chuàng)作了1656年版畫中的醫(yī)生形象。
然而,出身名醫(yī)世家、擔任過三位法國國王首席醫(yī)生的德·洛姆,其傳世作品中似乎并未提到過這種服裝。
德·洛姆與鳥嘴面具的關系,部分見于他去世后神學家米歇爾·德·圣馬丁的記錄,說他看診瘟疫患者時的穿著如下:一套完全由摩洛哥山羊皮制成的服裝,包括靴子、馬褲(及膝的褲子)、長外套、帽子和手套;一個類似鳥嘴的面具,長約半英尺,充滿香料和芳香草藥。
這種形象與阿爾岑巴赫的版畫大體一致,因此其創(chuàng)作確實可能是以這類說法為藍本,而并非基于現實觀察。
今天,德·洛姆的名字基本上已經完全與鳥嘴醫(yī)生服聯系在一起,甚至被認定為發(fā)明者。折中的說法則是德·洛姆曾經改良過這樣的服裝,當時意大利瘟疫頻發(fā),而意大利北部留下了不少關于鳥嘴瘟疫服的證據。
事實上,今天圍繞著鳥嘴醫(yī)生服的種種問題,都像它的具體發(fā)明人一樣,沒有確鑿的答案。
比如設計鳥嘴造型的目的,現存的早期資料就沒有說明原因,而現代的詮釋通常都充滿了臆測。
稍顯合理的推測是,鳥嘴應該是收到了傳說動物 Charadrius 的啟發(fā)。
今天,Charadrius是一類鳥的稱呼(鸻屬),但在歐洲中世紀廣受歡迎的動物寓言故事集《自然學家》中,它指的是一種全身白色、可以治愈病人的神奇動物。
根據描述,如果盯著病人看,就意味著它會吸走疾病,令患者好轉。如果它不看病人,則意味病人會死去。
另一種更現實的解釋是,長長的鳥嘴能放入香料和藥物,使用者呼吸的空氣與這些材料接觸的時間也更久。
有的資料認為,鳥嘴里裝的是一種叫Theriac的解毒藥,由五六十種草藥和奇怪材料組成,包括肉桂、木耳、鴉片、蜂蜜、瀝青、風干的蝰蛇等。
至于材料使用涂過油或蠟的摩洛哥皮革,常見解釋是為了防止“瘴氣”(Miasma)從毛孔進入身體。
歐洲人長期認為“瘴氣”是瘟疫的來源,指被污染或有毒的空氣,一般來自死尸或其他腐爛物。為了預防瘟疫,通常建議空氣保持流通,在病房行走要緩慢,以免吸入太多瘴氣。
對于面具上的護目鏡,有些解釋頗具神秘色彩,如使用紅色玻璃的目的是抵御邪惡。而更可能的解釋是,護目鏡可以阻擋放血時病人飛濺的血液。
歷史形象如此模糊的鳥嘴瘟疫醫(yī)生服,之所以能夠直到今天還為人們所熟知,甚至成為前現代歐洲流行病防治的刻板形象,主要還是憑借著極為突出的視覺沖擊力。
鳥嘴的諷刺和演變
今天互聯網上的鳥嘴醫(yī)生圖像,幾乎都是當代產物。現存的其他少量歷史畫像,則幾乎都是對阿爾岑巴赫1656年版畫的模仿。
阿爾岑巴赫版畫問世的同一年,另一個德國印刷商保羅·弗斯特就將其改頭換面成一幅諷刺畫:
這幅題為《來自羅馬的鳥嘴醫(yī)生》的準抄襲作品中,醫(yī)生的指甲變得尖銳細長,背景還多出幾個落荒而逃的人,手杖頂端還出現了象征“時光飛逝”的有翼沙漏。
可能是諷刺得還不過癮,原圖中部的文字被換成一篇混雜拉丁語和德語的諷刺韻文,大意為:
您覺得關于鳥嘴醫(yī)生的文字只是虛構的作品。他逃離傳染病,從中獲取工資。他尋找尸體謀生,就像垃圾堆里的烏鴉。
啊,相信吧,不要移開目光,因為瘟疫統(tǒng)治著羅馬。
誰不怕他的小桿或棍子?他像啞巴一樣說話,提出自己的建議。毫無疑問,許多人相信他被黑魔鬼觸碰。他的錢包是地獄,他的靈魂是金子。
到了1721年,瑞士醫(yī)生寫了一本書《瘟疫論》,卷首是一副鳥嘴瘟疫醫(yī)生的插圖。據他所述,這種服裝起源于意大利,上一次馬賽瘟疫時醫(yī)生穿著這種服裝。
即使是繪畫中的瘟疫醫(yī)生,也并非都穿著鳥嘴套裝,比如 1819 年馬賽隔離檢疫站的工作人員,裝備包括上蠟的亞麻衣服、厚木底鞋、油布手套,以及一根檢查病患的木根。
現代以后,瘟疫醫(yī)生面具常作為中世紀愚昧的象征,比如英國勞工和國民服務部在1939年至1945年的公益海報展示了瘟疫醫(yī)生的卡通版,并帶有警告:
“中世紀的庸醫(yī)穿著這種頭飾來嚇退傳染病。如今,我們更喜好科學而不是咒語,更愿意預防而不是治療。因此,所有傷口都要急救處理。”
事實上,正如學者研究顯示的那樣,此類表現中世紀瘟疫的圖像中,很多都存在傳說、謬誤和夸大的成分。
即使對17世紀的瘟疫醫(yī)生,我們今天也知之甚少。有一種推測是,他們是政府雇傭的公職人員,可能在南歐和法國比較活躍,主要工作是判斷瘟疫是否出現、病人是否需要隔離、區(qū)域是否需要封鎖。
無論出于什么目的,留下來的人都需要極大的勇氣。直到17世紀,大多數醫(yī)生開出的藥方還是莫里哀所說的“不是灌腸劑、放血、瀉藥,就是瀉藥、放血、灌腸劑?!?/p>
根據瑪格納在《醫(yī)學史》中的說法,“用抗生素治療鼠疫的死亡率大約在15%,對比沒有治療的鼠疫死亡率估計是50%~90%?!?/p>
不過他們至少努力了,他們在死亡之地行走,在尸體和垂死者之間穿梭,檢查病患、提供藥物,絕望地嘗試拯救痛苦呻吟的人,無論是否像傳說中那樣佩戴著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