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流題客—吳偉青樓題材畫與周邊人

◇ 林霄

吳偉（1459—1508），字士英，更字次翁，又一字魯夫，號小仙。以山水人物繪畫聞名于當(dāng)時，一生中曾三度被憲宗、孝宗招致宮中，授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待招，被孝宗賜“畫狀元”印。關(guān)于吳偉的繪畫，臺灣學(xué)者劉英貝碩士論文《吳偉人物畫風(fēng)格研究》（2008年）對此有深入的研究，然而對吳偉畫上題跋者的發(fā)掘還不夠到位，因而此文也是在劉英貝文章的基礎(chǔ)上發(fā)復(fù)。

吳偉生性不耐約束：“性豪放，輕利重義，在富貴室如受束縛，得脫則狂走長呼！”〔1〕每致宮中，總不能久留，每從宮中放歸，便回到長居之地南京，秦淮河畔才是他的中意之地。吳偉轄宮廷畫家之盛名，在南京更受權(quán)貴們的歡迎：“偉好劇飲，或經(jīng)旬不飯，其在南都，諸豪客日招偉酣飲。故偉又好妓，飲無妓則罔歡，而豪客竟集妓餌之！”〔2〕

若想邀請吳偉作畫，宴會上必少不了酒和妓，酒色刺激了吳偉的創(chuàng)作，也造成了吳偉的短命，50歲便死于被第三位皇帝（武宗）征召入宮的途中。

吳偉存世畫作中，除了山水神仙題材外，另有《鐵笛圖》《歌舞圖》《武陵春圖》及《琵琶美人圖》四幅場景皆與攜妓宴飲有關(guān)。這類題材皆以白描細(xì)筆的形式繪成，其上必有文人題跋增加熱鬧。有人記載：

中山武陵王玄孫徐某，一日與吳小仙、孫院使宴飲，命吳畫女樂諸子及孫、吳陪飲之圖。畫畢，徐喜曰：“欠風(fēng)流題客”。〔3〕

攜妓圖已美，若無風(fēng)流題客詩賦其上，總有缺憾。

吳偉38歲時為南京錦衣衛(wèi)世襲指揮使黃琳作《仿李公麟洗兵圖》，現(xiàn)藏廣東省博物館，題款：“弘治丙辰（1496）秋七月，湖湘小仙吳偉為獻(xiàn)蘊真黃公?！扁j有黃琳收藏章。

黃琳，字美之，號休伯、蘊真，明代項元汴之前最負(fù)盛名的書畫鑒藏家，萌蔭獲授南京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他的叔父黃賜，是成化朝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成化帝朱見深從小便得黃賜伺候，深得信任。

圖1 [明]彭時《東軒清玩序》。上海博物館藏

成化年間，黃賜就以收藏聞名，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成化年間吏部尚書彭時為黃賜的收藏作《東軒清玩序》（圖1）〔4〕，彭時是正統(tǒng)十三年（1448）狀元，這件《東軒清玩序》書于成化六年（1470），用楷書恭恭敬敬地抄寫，其上亦有黃琳藏印。以文淵閣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的身份對這位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如此恭敬，令人吃驚?？梢婞S賜在成化宮中的地位，亦說明當(dāng)時的黃賜庋藏已相當(dāng)豐富。

黃賜死后，其所藏書畫皆歸黃琳。至今存世的古代名跡中，經(jīng)他們叔侄收藏的有：王維《伏生授經(jīng)圖》、董源《夏山圖卷》、蘇軾《枯木竹石文同墨竹合卷》、蘇軾《與夢得秘校尺牘》、宋徽宗《草書千文》、米芾《論書帖》，李山《風(fēng)雪杉松圖》、趙孟頫《趵突泉詩》、趙孟頫《趙氏一門法書冊》、鄒復(fù)雷《春消息》等。其余鈐有黃琳鑒藏印者，散見各處的宋人信札、圓光不勝其計。董其昌跋黃琳所藏米友仁《五洲圖》時如此評價：“此畫本黃美之所藏，收藏鑒賞為一時之最?！薄?〕

文士都穆自負(fù)善于鑒賞，1512年某日與顧璘曾一同到黃琳家看其收藏，都穆記下一則：

右唐王維畫《濟(jì)南伏生像》，宋秘府物，今藏金陵王休伯家。予官金陵，聞休伯所藏書畫甚富，一日，與顧吏部華玉過之，休伯張燕，余戲謂之曰：“必出書畫乃飲，宋元姑置，亦有唐人筆乎？”休伯笑而不答，遂出此及維著色山水一卷，余不覺驚伏，以為平生之未見也。〔6〕

黃琳豐富的收藏，定讓吳偉開闊了眼界，或許黃琳收藏有李公麟的《洗兵圖卷》，是吳偉為黃琳臨摹的緣由。

黃琳的出手闊綽聞名當(dāng)時，“黃琳美之元宵宴集富文堂，大呼角伎集樂人賞之，徐子仁（1462—1538）、陳大聲（陳鐸）二公稱上客。美之曰：‘今日佳會，舊詞非所用也。請二公聯(lián)句。即命工度諸弦索。何如?！谑?，子仁與大聲揮翰聯(lián)句，甫畢一調(diào)，即令工肄習(xí)。既成，合而奏之。至今傳為勝事。子仁七十時（1531），于快園麗藻堂開宴，妓女百人，稱觴上壽，纏頭皆美之者”〔7〕。

徐霖七十壽宴，黃琳竟然大方地包攬了百名藝妓的小費（纏頭）。

徐霖新筑快園后，賓客好友不絕，大方的黃琳再次顯示了他的豪舉：

徐子仁快園落成，美之?dāng)y酒飲于園中，一友人曰：“此園正與長干浮圖相對，惜為城隔，若起一樓對之，夜觀塔燈最是佳境?！泵乐唬骸笆牵浑y?！痹懙?，送銀兩百兩與子仁造樓……〔8〕

上面提到的這位徐霖，是另一位風(fēng)流客，字子仁，一字子元，號髯仙、髯伯，別號九峰道人、快園叟。徐霖的祖先原是蘇州人，后舉家徙居南京，家境優(yōu)渥。徐霖于尤其以詞曲與書法聞名?！白蕴柧欧宓廊?，或稱快園叟，或羨其美須髯，又稱呼髯仙?！薄?〕想見是一位美髯公。徐霖在南京城東筑了名為“快園”的宅邸，就在秦淮河畔，徐霖“性好游觀聲伎之樂。筑快園于城東，善制小令，得周美成、秦少游之訣，又能自度曲，棋酒之次，命伶童侍女傳其新聲，蓋無日不暢如也”〔10〕。

徐霖善制作小曲，填詞，留都人競傳而歌之，武帝（正德皇帝）南巡時，竟提出要召見徐霖，讓他當(dāng)場填詞作曲，結(jié)果令皇帝大喜。貪玩的正德皇帝滯留南京，多次到徐霖的快園游玩，竟有一次半夜乘月駕臨，令徐霖手忙腳亂，正德皇帝卻非常盡興。一回皇帝在快園垂釣，得一金魚，宦官們爭買之，竟使皇帝失足落水，徐霖遂將池塘命名為“浴龍池”。正德皇帝竟在南京逗留九個月之久，不得已才還京，賜徐霖飛魚服，扈從還京，每夜宿御榻前，與皇帝同臥起。皇帝要賜官讓徐霖留京，而徐霖堅辭歸里，活到77歲〔11〕。

吳偉當(dāng)是黃琳、徐霖們家宴文會中的?？?，在吳偉存世畫作中，徐霖曾在吳偉的《武陵春圖》《子路問津圖》《詞林雅集》《龍江別意》四幅作品上留下題跋或引首。

在這樣的名流宴集的文酒之會中，戲班妓女夾雜期間，文人女色相互刺激，詩詞戲曲交相輝映。有條件的文人家中甚至蓄有女妓，如北方的李開先（1502—1568）家有“戲子幾二三十人，女妓二人，女僮歌者數(shù)人”〔12〕。

才子祝允明也是他們交友圈中的一員，祝允明（1461—1527），字希哲，號枝山，“吳門四杰”之一。他在存世吳偉畫作的《鐵笛圖》《李奴奴歌舞圖》上留有題跋。祝允明雖是蘇州人，南京卻是他常來之地。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稱其：“好酒色六博，善度新聲，少年習(xí)歌之間，傅粉墨登場，梨園子弟相顧弗如也。海內(nèi)索其文及書，贄幣踵門，輒辭弗見，伺其狎游，使女妓掩之，皆捆載以去?！薄?3〕

圖2 [明]祝允明《夢游鶯花洞天記》。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有人向祝允明索文，未必能給，若為妓女寫字皆心甘情愿。

祝允明的性情與吳偉頗有相似之處。祝允明一生“五應(yīng)鄉(xiāng)舉，七試禮部”，每次鄉(xiāng)舉都得來南京。南京，是六朝古都，更是明朝的“留都”，自是祝氏的常來之地。對于文人才子而言，金陵還有一個更吸引他們的去處，便是與貢院一河對望的舊院。秦淮河畔青樓的興起，起源于朱元璋時代，盛于明代中期，據(jù)《板橋雜記》的描述，可以想象科舉場所貢院連著青樓的風(fēng)景：“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shè)。逢秋風(fēng)桂子之年，四方應(yīng)試者畢集，結(jié)駟連騎，選色征歌，轉(zhuǎn)車子之喉，按陽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蜓罩畾g，或訂百年之約。蒲桃架下，戲擲金錢；芍藥欄邊，閑拋玉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戰(zhàn)之外篇?！薄?4〕因此，“舊院”是舉子們紓解壓力與排解寂寞的最好去處，青樓文化的龍脈之地。

圖3 [明]吳偉 鐵笛圖卷 32.1cm×155.4cm 紙本墨筆 上海博物館藏

圖4 [明]祝允明題吳偉《鐵笛圖》詩

祝允明中舉后，文名、書名已聞于江南，亦頻繁來往于南京，并與黃琳、徐霖、顧璘、吳偉等人交善。

祝允明性格任性自便，不守禮法，不善理財，好作聲色飲，曾作有“閨體詩”十卷〔15〕，大多未能流傳。另沈德符記錄祝允明《風(fēng)流遁賦》中有句子：“‘畫堂內(nèi)，傳杯遞斝，參輳著玉帳牙旗。繡簾前，品竹彈絲，掩映出高牙大纛’又云‘四邊廂眼里火，假捏妖言。一會子耳邊風(fēng)，虛張聲勢?！衷啤编囙?，通紅粉臉，不過是詐敗佯輸。顫巍巍，咬定銀牙，無非是里應(yīng)外合?！衷啤缧那Ю铮乩蠣I，一日三秋，肯離信地?！衷啤畾g娛嫌夜短，惟求卻日揮戈。寂寞恨更長，那討聞雞起舞?！渌圆患坝?。詞雖淫媟，亦自有致。蓋二公（指祝允明與唐寅）皆老公車不得志，寄跡平康，以銷壯心，即見嗤于禮法士，非所計也?！薄?6〕

沈德符將祝允明、唐寅好作淫詞艷曲，比為“老公車不得志，寄跡平康”，將秦淮河畔的“舊院”比作唐代的“平康坊”，對祝、唐的不守禮法報以理解之同情。

1503年之前的祝允明與黃琳更是交往頻繁。1502年秋，祝允明宿于黃琳府邸，為黃琳作《一江賦》以及《夢游鶯花洞天記》（圖2），這兩件皆存世。《一江賦》〔17〕，將黃琳比為“一江之在天地間，大而有本”，極盡歌頌之能事。而《夢游鶯花洞天記》不見其文集，近年現(xiàn)世，現(xiàn)藏于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何良?。?506—1573）記載祝允明為黃琳作《煙花洞天賦》，曾名動一時，很有可能就是這件《夢游鶯花洞天游記》。

“鶯花”是春時的景物，亦可代稱妓女。依《夢游鶯花洞天記》所記，祝允明夜宿黃府，夢中受“長樂君”邀請赴宴之經(jīng)歷，其奢華程度僅有西王母蟠桃之會可比。入夜，兩青衣小童來請暢哉生祝允明赴宴，引導(dǎo)至一朱門，主人號稱“蓬萊謫仙鶯花洞天主人長樂君”。主君出門迎客，只見主人面貌，當(dāng)是黃琳形象：

面若滿月，氣如景風(fēng)，廣顙修髯，玉樹亭立，唐帽葛裘。其容飄飄，真拔俗之仙卿也。

既而入門，則見：

樂吏數(shù)百，夾擁階下，奏小調(diào)以導(dǎo)行。既而，畫屋交啟，珠簾徐卷，室內(nèi)銀屏繡幄，代筵肆設(shè)，繁彩鬧竹，樂具充牣，仙姝女童，二八列侍。

所謂“夢境”，實為黃琳家宴情景。

入座后有兩位號稱“鶯花洞天仙部之首”的仙娥陪侍祝允明左右。這兩位仙娥居然口占《天凈沙》與祝允明以詩詞相答?？腿颂兆碓跍厝嶂l(xiāng)直至天明酒醒。可見在黃府家宴中已有會作詩詞的詩妓陪客。

吳偉26歲（1484）的繪畫《鐵笛圖》（圖3），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內(nèi)容是鐵笛道人楊維楨（1296—1370）攜妓弄笛場景，身旁站一女侍手捧鐵笛，另一側(cè)有兩女坐在圓凳上，一人拈花插鬢，一人以扇掩面。后有祝允明題詩：“雌龍響歇小女持，鐵精坐調(diào)雙花枝；大枝拈枝對郎插，小枝掩扇誨妖癡?！保▓D4）

雖無年款，但從字跡上判斷，此跋與1490年書寫的《祖允暉慶誕記》（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結(jié)字相似（圖5），應(yīng)是其三十歲左右甚至更早的行書，說明題跋時間當(dāng)在吳偉畫后不久。祝允明題詩描繪鐵笛道人調(diào)戲雙妓之狀，頗有情調(diào)。

明人都穆（1458—1525）記載：“楊廉夫，倪元鎮(zhèn)，一日會飲于友人家，時席有歌妓，廉夫興發(fā)，脫妓鞋，置酒杯其中，使坐客傳飲，名曰鞋杯。元鎮(zhèn)素有潔病，見之大怒，翻案而起，廉夫亦變色，飲席遂散，后二公竟不復(fù)面?！薄?8〕

倪瓚翻案而起，應(yīng)該出自都穆杜撰，而楊維楨舉金蓮作杯確有來源，據(jù)與楊維楨同時代的陶宗儀（1329—約1412）所記：“楊鐵崖耽好聲色，每于筵間見歌兒舞女有纏足纖小者，則脫其鞋載盞以行酒，謂之金蓮杯。予竊怪其可厭?！薄?9〕

陶宗儀見到楊維楨此舉應(yīng)該也不止一次，不然不會說“每見歌兒舞女”，然而怪其可厭的是陶宗儀自己，而不是倪瓚，作為晚輩的陶宗儀雖覺得此舉可厭，也斷不敢翻案而起。

而楊維楨此荒誕之舉，因陶宗儀的記載，卻影響了后世。何良俊竟效仿之：

余嘗至閶門，偶遇王鳳州（王世貞）在河下，是日攜盤榼至友人家夜集，強(qiáng)余入坐，余袖中適帶王賽玉鞋一只，醉中出以行酒。蓋王腳甚小，禮部諸公亦常以金蓮為戲談。鳳州樂甚?！?0〕

此舉亦被《金瓶梅》的作者寫入了小說：“少頃，西門慶又脫下她一只繡花鞋兒，擎在手中，放一小杯酒在內(nèi)，吃鞋杯耍子……”〔21〕

吳偉的另一畫作《武陵春圖》，描繪的是詩妓齊慧真獨坐書齋郁郁思君的一個場景，卷尾有徐霖書寫的長篇《武陵春傳》，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在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小傳》中，有一段齊慧真的記載，她又名齊景云：“詩妓齊景云，亦善琴，對人雅談，終日不卷。與士人傅春定情，不見一客。春坐事系獄，景云為脫簪珥，至賣臥褥以供橐饘。春謫遠(yuǎn)戍，景云欲隨行，不可。蓬首垢面，閉戶閱佛書。未幾病歿?！薄?2〕

徐霖在《武陵春傳》評曰：“武陵春一娼家女流，狎客其分內(nèi)事也。工文翰已為奇絕，而必?fù)袼险呶?，此殆有所見歟。既得其人，遂以死相守，其用情亦當(dāng)矣，假使其初不失身焉，安知其不可以踵李哥哥之跡乎？”（圖6）

文人化的妓女，歷代來受到文人們的青睞，到了晚明，更是有“秦淮八艷”與文人的故事被人頻頻傳頌。詩妓齊慧真對堅愛情堅貞不渝的故事，令畫作者吳偉與《武陵春傳》作者徐霖投射了深深的同情。徐霖僅存的戲曲《繡襦記》，也是描寫妓女的愛情故事，或許齊慧真的死正是他的靈感來源。

圖5 [明]祝允明《祖允暉慶誕記》。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下面重點解讀吳偉另一軸《李奴奴歌舞圖》，此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之前的學(xué)者對此圖有所研究，卻未能解讀其中人物。

圖上方有唐寅、祝允明、金庭居士、九華居士、七一居士、髯九翁等人題跋（圖7），皆是吳偉朋友圈中的人物。此圖描繪的是主人公招名妓李奴奴歌舞歡宴的場景。

現(xiàn)試破解畫中人物，十歲的李奴奴畫成了孩童的嬌小尺寸，她在客官們的欣賞之下跳著舞。畫面的男性主人坐在春凳上，在身邊藝妓的牙板伴奏下，微微張口歌唱，身邊另一藝妓似在低吟和聲。畫面另三個男客作欣賞狀。畫中三個男客中，至少有兩位已知：才子唐寅與畫家吳偉。

唐寅（1470—1524）第一個題跋其上：

歌板當(dāng)場號絕奇，舞衫才試發(fā)沿眉。纏頭三萬從誰索，秦國夫人是阿姨。梨園故事久無憑，閑殺東京寇老綾，今日薛譚重玩世，龍眠不惜墨三升。吳門唐寅題李奴奴歌舞圖，時弘治癸亥（1503）三月下旬，李奴奴十歲。

唐寅明顯是親歷者，此詩跋描繪了當(dāng)日歌宴的狀況以及男主的特征。第一句描寫的是主人絕奇的歌板和李奴奴的舞姿。第二句將此風(fēng)流歌宴比作唐明皇梨園軼事〔23〕。末句點題：“今日薛譚重玩世，龍眠不惜墨三升?！睂⒔袢崭璋宓哪兄鞅葹椤把ψT學(xué)謳”中的秦青，并將畫作者吳偉比為宋代李公麟。

“薛譚學(xué)謳”典，見于《列子·湯問篇·薛譚學(xué)謳》：“薛譚學(xué)謳于秦青，未窮秦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于郊衢，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薛譚乃謝求反，終生不敢言歸。”

所以這位男主角一定是位擅長歌板之人。

可以看到，題跋中有一位“七一居士”。這位“七一居士”就是前面所說的黃琳宴會上，與徐霖一道現(xiàn)場作詞譜曲的陳鐸，而他是位善歌者嗎？

陳鐸，字大聲，號秋碧、七一居士，約生于正統(tǒng)七年（1442）至十三年（1448）間，卒于正德二年（1507）〔24〕，邳州睢寧人。世襲南京濟(jì)川衛(wèi)指揮使，生性倜儻豪爽。雖是一位世襲武官，卻工詩畫，精通音律，擅長制曲，以散曲名世，有《陳大聲樂府全集》存世，在明代中期戲曲史上地位不凡。

顧起元《客座贅語》有則軼事：“大聲為武弁，嘗以運事至都門，客召宴，命教坊子弟度曲侑之，大聲隨處雌黃，其人距不服，蓋初未知大聲之精于音律也。大聲乃手?jǐn)埰渑?，從座上快彈唱一曲，諸子弟不覺駭伏，跪地叩頭曰：‘吾儕未嘗聞且見也?！Q之曰‘樂王’。自后教坊子弟，無人不愿請見者，歸來問餽不絕于歲時?！薄?5〕

圖6 [明]吳偉《武陵春圖》卷（27.5cm×93.9cm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及徐霖跋文《武陵春傳》

圖7 [明]吳偉 李奴奴歌舞圖118.9cm×64.9cm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陳鐸不僅能作詞曲能彈而且能唱，足令教坊子弟們拜服。

周暉《金陵瑣事》另有一則關(guān)于陳鐸“牙板隨身”的軼事：“指揮陳鐸以詞曲馳名，偶因衛(wèi)事謁魏國公徐俌于本府。徐公問：可是能詞曲之陳鐸乎？陳應(yīng)之曰：是。又問：能唱乎？鐸遂袖中取出牙板，高歌一曲。徐揮之去，乃曰：陳鐸是金帶指揮，不與朝廷作事，牙板隨身，何其卑也！”〔26〕

這兩則軼事都說明陳鐸不僅善于填詞作曲還擅長自彈自唱，甚至公務(wù)在身也帶著牙板，隨時準(zhǔn)備開唱，以至于被魏國公認(rèn)為不務(wù)正業(yè)。所以筆者認(rèn)為，吳偉畫中的男主角非陳鐸莫屬。

未能趕上這次三月宴集的祝允明，遲數(shù)月才到南京，遂被男主邀題其上：“春霧濃香浥海棠，樓心初月媚垂楊；未消姑舍峰頭雪，一剪東風(fēng)一點霜。后伯虎數(shù)月漫為續(xù)響，恐不免污佛頭耳。枝山?！?/p>

有證據(jù)顯示，從這年九月到十月祝允明住在黃琳府邸〔27〕，所以祝允明說“后伯虎數(shù)月漫為續(xù)響”。

接下來是“金庭居士”與“九華遺士”的題詩（略）。

而男主“七一居士”陳鐸，亦題詩其上：“傾城一笑抵千金，況復(fù)司空是賞音。舞錦亂翻歌未徹，行云樓外月樓心。七一居士?！?/p>

六年之后，南京人“髯九翁”謝承舉〔28〕題：“唇噴玉樹鳳喉香，步鏃金蓮蝶翅揚。若使君王輕瞥見，不移新寵在平陽。虔州髯九翁醉題時。正德戊辰再后伯虎者六歲，而奴奴破瓜久矣?！?/p>

最后一個題跋的謝承舉，感嘆李奴奴破瓜已久。

在娼業(yè)中，“初破瓜者，謂之梳櫳”〔29〕，意思是打鬟的丫頭已成為大人，可以梳頭成髻了。在各妓院中，“梳櫳”是一件大事，要大擺宴席，點大紅蠟燭，放爆竹。妓院上下都需開銷，嫖客更需為清倌人置備若干衣服、金飾等等，布置新房，宛如新婚一般〔30〕。

所以畫面上的四個男人分別是主人陳鐸與客人唐寅、吳偉，還有一位尚不知何人，必是“金庭居士、九華遺士”中的一位。

有人誤解此畫是主人為李奴奴“梳櫳”〔31〕，理由是畫中李奴奴的頭飾已經(jīng)梳成了“髻”，意味著李奴奴已經(jīng)破瓜。然而依據(jù)《大明律集解·犯奸》，“強(qiáng)奸者，絞。奸幼女十二歲以下者，雖和同強(qiáng)論”。這可是死罪。即使律法已經(jīng)執(zhí)行不嚴(yán)，陳鐸也不敢冒此罪并聲張此事，甚至讓朋友畫下為證。謝承舉是在六年后感嘆李奴奴“破瓜已久”，并非指的是此次宴集之時。

其實這僅是一次召妓歌舞的文人宴集。猜測主人陳鐸請吳偉畫下當(dāng)日艷景，吳偉此畫或許受南唐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影響，事后陳鐸再請風(fēng)流客們題詩其上，作為“行樂圖”以志其樂。倒是如此“寫實”的“行樂圖”在明代也是僅見。

題詩其上的九華遺士，流露出對青樓雛妓的同情，這是一種復(fù)雜的感情：

十歲青樓女，盈盈傍畫屏。共憐歌舞處，疑是彩云凝。楊葉岸樓頭，鶯聲晚更幽。當(dāng)筵試歌舞，似欲妒春柔。垂手云光亂，翻詞白苧鮮。可憐今夜樂，不是五年前。

或許五年前，正是李奴奴被賣于娼家的日子。

結(jié)語

吳偉青樓題材畫，其周邊牽帶出一干以南京為活動中心的詩人、戲曲家、畫家、收藏家群體。他們與秦淮河畔的歌妓、舞妓、詩妓們共同構(gòu)成了獨特的“青樓文化”?？梢哉f，“青樓文化”是歌姬舞妓們與詩人、戲曲家、畫家、收藏家們共同造就，彼此離不開對方的相互塑造。

楊海明有篇《論歌妓對唐宋詞的作用》文章用了個標(biāo)題“妙在得于婦人”，引用宋人王铚論晏幾道詞：“叔原（晏幾道字）妙在得于婦人?！秉S琳、徐霖、祝允明、吳偉、陳鐸、唐寅等人與青樓文化的關(guān)系，都在證明同樣的道理：青樓女是這些文人藝術(shù)家們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之一。同樣可以說，他們的詩詞、繪畫、戲曲“妙在得于婦人”。

同時我們也不能夠用今天人們對娼妓的認(rèn)識來理解明代時期的青樓女。青樓女們不僅是文人畫家們的靈感來源，同時他們也在努力地被培養(yǎng)或者自我實現(xiàn)地拔高自己的品位修養(yǎng)，以迎合對岸貢院文人才子們的喜好，不僅琴、棋、書、畫，甚至其中有詩人畫家，如馬守真、董小宛。其中也不乏堅貞不渝的愛情，如齊景真、李香君〔32〕。其中亦有在鼎革之際顯出不屈精神的節(jié)義之士，如勸錢謙益自盡的柳如是、兵敗被縛抗節(jié)而死的葛嫩〔33〕。這些都是明代青樓女們的正面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