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寥藍
圖/阿鄧晨明
他看著這個貫穿了他青春的女子,心如刀絞?!棒孳],過去的事都忘了吧。就當(dāng)是一枕黃粱過去一場,愿你這一生,長樂未央。”
之后的很多年,他依然能清晰地記起她說那句話時深深的悲愴。
凄清的夜晚,身后一盞孤燈,昏暗的光線映著她的身影愈發(fā)得單薄。
她目光平靜,嘴角帶有一絲苦澀的笑意,“先前太后寵我,皇帝愛我,那又如何?”
她終究還是女人,她的命運,到底由不得自己選擇。
“長樂公主到了。”身邊的宦官附在他耳邊低聲說。
朝服衣冠,薛衍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開城門,孤要親自迎公主。”
這是她嫁與陳國的第四年,他聽說她與國主相敬如賓,可以她的脾性,他覺得不可思議。這是離國年輕的天子駕崩的第二日,身為皇室僅剩的血脈,他的皇位,來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登基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服喪,不是理政,而是迎回和親的長公主,怎么聽起來,都荒謬至極。
他是不在意世人的評說的,就好像他一步一個血印行至今日,就只是為了讓她好好看他一眼。
情深如他。
正想著,漆紅的城門在他眼前徐徐打開,她白衣一襲,從一片熹微中打馬而來,他嘴角含笑,等她在他身邊稍作停留。
然而她沒有,她騎著汗血馬直直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兵馬自覺地為她讓出一條道路。她依舊膚白勝雪,墨發(fā)如綢,也一如既往地神色冰冷,高高在上,連一眼也吝嗇得不愿意給他。他突然就想起了她出嫁的那天,十里紅毯鋪盡長安,卻依然蓋不過她不溫不火的淡漠,那時的她若有念力一般,能讓目光所及全部結(jié)冰。
卑微如他。
馬蹄聲漸遠,她的身影在他的視線里縮成了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點,他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卻是徒勞,隨后他輕嘆一聲,“回宮?!?/p>
“回宮——”太監(jiān)傳旨,聲音高而尖,龍輦搖搖晃晃地被抬起,他羨慕起打馬的她來,他愛慕她,亦羨慕她,明明同為深宮中人,他謹小慎微。她卻能什么都不顧及,除了,死去的天子。
回宮。他看著熟悉又陌生的風(fēng)景在眼中倒退,想起他那年進宮的樣子,仿佛遠在天邊,又近得似乎在眼前。
十四歲,母親病故。太后不忍他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又諒他母親守了半輩子的皇陵,將他接回了宮。
父皇當(dāng)年舉事,母親的父兄立下了汗馬功勞??筛富始次徊贿^一二年,便忌憚起了母親家的權(quán)勢,削兵奪權(quán),母親為此不平,便被罰入皇陵,終生不得出。
就連他,也是在皇陵之中出生的。
母親是極聰明,又極驕傲的人。就像他心里的那個人,可母親比那個人要聰明,而那個人,比母親要更冷冽。他有時會想,是不是因為她讓他想起母親,他才會愛她。實際上,他并不愛她,他只是想母親了。
后來他發(fā)現(xiàn),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樣想的時候,并沒有讓他好過一點。
母親若是想留在宮中,自然有無數(shù)的方法留下。可母親沒有用任何方法,她對父皇寒了心。最是無情帝王家,自己掙扎半生才從皇室的吃人不吐骨血的爭斗中解脫,此般不是失去斗志,只是大徹大悟。擁有那般地位的人,不管先前如何,之后也是異化得連最親近的人也認不出了。母親病重時特意囑咐他,不許他以身犯險,他不聽。男兒有志,生來不是為了守著一片皇陵。
母親嘆氣,“那你便喜歡一個平凡的女子,不要讓所愛之人,將你置入險境。”他們這樣的人,生關(guān)死劫輕輕送,一個情字卻難過。
他又道,“我自然是要愛這世上最好的女子的?!?/p>
母親撫著他的臉,“你父皇也這樣說,你且看我們,下場如何?!?/p>
他被接進了宮中,虛與委蛇的日子與清寂的日子相比并不見得好過多少,深宮里他無所依仗,又無人可以交心,實打?qū)嵉碾y熬。
他以為自己終會死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寂寞里,可是沒有,命運待他不薄。
她的出現(xiàn)像一道神諭,瞬間點亮了他平淡無奇的生活。
當(dāng)然,不止是她,還有太子薛堰。
那是個宴會,具體是哪位后妃的生辰還是哪位皇子抑或公主的滿月酒他已記不大清,他是個寡言的人,天生就不喜這樣的場合,席間沉悶,他偷偷地溜進花園。
踮手踮腳地前行,一抬眼,就看見那張清麗的面孔,七月的杜鵑開的正艷,可他從此再也看不見滿園的春色。
他埋下頭,不知所措。
“你是何人?”女子聲音清脆得如同出谷黃鶯,帶著一絲宮中女子特有的驕傲與刁蠻。
他將頭垂得更低,臉上火辣辣的燒著,綻出大片大片的紅暈。
他聽見她一聲冷哼,蓮步輕移,已經(jīng)旖旎遠去。
逃也似地回到宴上,卻見她立在一張張宴席中央,禮貌而端莊,與剛剛跋扈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連忙落座,無意間聽見鄰座二人的交談,得知她就是后宮傳說中集了萬眾寵愛于一身的公主長樂。
微微一笑,仿佛有一朵蓮在他的心口翩然盛開。
“我當(dāng)翩姐姐說的是誰呢?!蓖黹g宴會結(jié)束時已是華燈初上,他正欲從偏門離去,就聽見這樣一句輕佻的話語。
她跟薛堰,王朝中最尊貴的兩個年輕人,與這個宮中剩下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那些人像水墨,團團暈暈讓人看不真切。他們兩個是工筆,色艷線清,一筆一畫都大大方方,清清楚楚。
他怔怔的盯著聲音的來源,直到被另一個女聲打斷。
“大膽!見到太子殿下為何不行禮!”
冰冷的眼眸,望穿了他整個人生。
薛堰笑嘻嘻地打著圓場,都是自家兄弟,拘泥于禮數(shù)倒顯得生分。
“你呀?!迸計尚χг?,是因?qū)櫮绮艓в械臒o可奈何。
“阿衍,這是蹁躚,葉翩躚。早你幾年進宮,是皇奶奶的外侄女,父皇剛賜了封號長樂。”
薛堰周到地為他介紹。
翩躚,葉翩躚。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默默地重復(fù)著。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是會纏繞他一生的藤蔓,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時而引著他前走,時而逼著他下墮。
他對寬和的太子薛堰并無多大好感,潛意識里,他害怕承認這是因為葉翩躚對他的好,自己卻得不到。
“皇上,長樂宮到了?!碧O(jiān)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喚醒。從宮門一路回走,此時他又進入了紅墻碧瓦的宮墻之中。
他拒絕了宮人停息的提議,只身去了長樂宮。
莊重的暗紅,富麗的宮殿,少了平日里的仆婢成群,熱鬧生氣,生出了一種深深的寂寥。
應(yīng)她的要求,薛堰的尸身就停放在這里。
落滿塵埃的殿門吱扭一聲輕響,他推門而入。
她俯著身子,輕柔地擦拭著薛堰的臉頰,淺笑一抹,淚眼盈盈,是他從不曾見識過的似水溫柔。
“翩躚,節(jié)哀?!毕鄤e多年,太多情思欲訴,只是話到嘴邊,卻只成了這一句。
她動作一頓,淡淡道:“我只留三日。”
此言一出,他們都沒再說話,她繼續(xù)侍弄薛堰,而他偏過頭,像極了初見時那個局促的孩子。
“我想帶走阿堰?!边€是她先打破了沉寂。
他一驚,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她恬靜的面龐。
沉默良久,他說:“他是皇帝,不是你想怎樣就可以怎樣的?!?/p>
這次輪到她詫異了,她盯住他,他的雙眼深不可測,是死水微瀾一般的平靜。
“怎么?薛衍,你是要提醒我這王朝已經(jīng)變天了是嗎?現(xiàn)在你說了算?”
“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還是說,你也要打發(fā)我去守皇陵,像你跟你母妃那樣。”
“葉翩躚你放肆!”
“你以為,我不知道他的死跟你有關(guān)系?”她抬起眼惡狠狠地看他,“你垂涎不屬于你的東西很久了。要不然,又怎么會千里迢迢,回到長安呢?”
“你放肆很久了。他根本沒把你嫁到陳國,你一出城就跑了,是你的侍女紫蘇頂替了你,當(dāng)然了,是他與你商議好的。你們簡直無法無天。你們以前可以無法無天,是因為你們以為自己就是天。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說得對,要變天了,葉翩躚?!?/p>
“薛衍,舅舅說的對,你狼子野心?!彼瓨O反笑,“你還想要什么?”
“我還想要你留下,長樂?!?/p>
“你做夢!想強留我,你就等著給我收尸吧?!彼t了眼,但語氣已經(jīng)明顯弱下來。
“那你便試試看,你若敢死,看我會不會叫你們生不能相守,死也不能相見?!彼缇筒皇悄莻€聽見她說話便垂下頭不敢應(yīng)聲的皇子了,他平視她,用他的尖刻回應(yīng)她的尖刻,哪怕這并不是,他所愿。
她看起來依舊鎮(zhèn)定自若,可是藏在雪白衣袖里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他看在眼里,心中的石頭陡然落地。她怕了,所以這一仗,他贏了。
他對她有太深的流連,所以她注定,會是他的羈絆。
“我問你,是不是你害死了他?為了得到皇位?為了得到我?”她不再掩飾慌亂,仿佛瀕死的野獸,血紅著眼睛處在崩潰的邊緣。
“我會對你好?!彼鸱撬鶈枴?/p>
“是不是你害死他?”她大叫著撲向他,他輕易地避開,似笑非笑。
她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氣,瘦削的肩膀抽動的像是要把整個身體掏空。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公主豈會不懂?”
很小的時候他就聽母親說,宮里的女人大多虛假,層層宮闈不僅包圍了她們的身體,也包裹住她們的心。
她永遠是例外的,她驕傲如斯,至性如斯??傆腥顺扇娜涡?,這又何嘗不是命運恩賜的一種,他喜歡著一個太幸運的人,而他自己卻向來得不到命運如此厚待。他走的每一步,都付出了汗涔涔血淋淋,用向內(nèi)蠶食和向外侵略得來的,與命運交換的代價。
“真的是你。”她慢慢恢復(fù)了平靜。又成了平日里冷峻的模樣。
“是我?!彼麥\淺一笑。
“薛衍,我真小瞧了你。早知如此,當(dāng)初便該殺了你?!彼草笭?,笑得刺眼,回敬他的淡淡笑意。
她轉(zhuǎn)身,留給他一個富麗宮殿里落寞的背影,就像以往的無數(shù)次。
他沒有挽留,他知道,糾葛的太久,沒有他的地方,才是她棲息的良居。
她是他窮其一生也要編織的瑰麗夢境,她卻一次一次不厭其煩地證明,她是場無疾而終的噩夢,不值得流連忘返。即便如此,他也甘愿畫地為牢,幽居至死。
殿外傳來空靈的歌聲,悠揚而絕望,他用手輕輕扣著案牘,像是對她的回應(yīng),心里泛起一陣又一陣苦澀的漣漪。
深重的回憶大門悄然打開,他再次深陷,不能自拔。
那也是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他應(yīng)了薛堰的邀請,落寞深秋里,吃茶賞月。
湖心涼亭,沒有薛堰,只有一抹素色身影,只有他和她。
她喝得微醺,險些栽進湖里去,他連忙抱住她,卻聽見她說,“阿堰,你知道嗎,我好喜歡你?!?/p>
他臉紅心跳,她猛地撲過來,溫?zé)岬暮粑蛽湓谒哪樕稀?/p>
“阿堰,你不要當(dāng)皇帝,我們離開好不好?!?/p>
月光照在沒有燈光的路面,像是一層冷霜。
阿堰。去聲。叫的是太子,不是他。
他們的名字發(fā)音這樣像,可她即便醉了酒,也不會錯念這一字之差。
這時候薛堰到了,“從他懷里接過她,“翩躚,你醉了?!?/p>
“你才是阿堰嗎,那他是誰啊?。”她被薛堰箍在懷中,卻還是不安生,冰涼的指尖要來戳他的臉,“是那個只會低著頭的討厭鬼嗎。討厭鬼走開啊。”
薛堰尷尬地笑笑,“翩姐姐醉了,衍弟要見諒?!?/p>
他不知道薛堰為何約他,在她討厭他的情況下,但是那一刻,他是真的被她,被他們所刺痛。
薛堰是眾望所歸的太子,她是尊貴的長樂公主,他只是一個不得勢的皇子,他們鄙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想他的恨意就是在那一刻,一日一日地增長,蔓延到整個心房。
他的恨意最終成就了他,他不知道是福是禍。
他不甘于風(fēng)平浪靜地過一生,他有了帝王的欲望。在成為真正的帝王前圖生存,謀富貴。他要她的瞳孔里不再只是薛堰一個人,他要讓他們后悔。
自小在宮外的生活從一定程度上歷練了他,他見慣了人間冷暖,世態(tài)炎涼,也就比任何一個人更清楚人性的弱點,比任何一個人更會拉攏人心。
苦心不負,他鉆營了幾年,將母族的舊部悉數(shù)喚回,在朝野中有了一支自己的勢力。當(dāng)年被削兵奪權(quán),族中最聰慧的女兒還被發(fā)配皇陵,他們心頭,本就是恨癢難平。終于,在一人之下的丞相也在朝堂上開始公然支持他時,她看他的目光終于不再是平淡,七分狐疑,三分不屑。而他只是她能穿越紅塵人海,深深地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他何曾想過,開弓沒有回頭箭。
從他邁出第一步開始,他就背負了太多人之間的恩仇,他必須走到盡頭。
只是欲望沒有盡頭,暗淡而沒有光的前路,只有兩個選擇,征服或是被征服,他是幸運的,因為他最終成為了前者。
他還記得老皇帝宣告駕崩的那個夜晚,床頭的殘香預(yù)示著他的命數(shù)。這個曾經(jīng)把所有人的命運玩弄于股指之間的男人,如今氣若游絲的躺在以后再也不屬于他的龍床上,靜候著自己的命運。
他審視著他,像審視著將來的自己。
“狼崽子。叫你們?nèi)ナ鼗柿辏阋四銈兞?。”老皇帝猛烈地咳嗽著,臉色慘白。
“那真是太謝謝您了,”他說著,修長的手指伸向老皇帝的喉嚨,“我?guī)蛶湍惆?,雖然這樣也是,有些便宜您了?!?/p>
那晚后半夜,他取得玉璽,正預(yù)備擬寫詔書。她找到他,請求他,把皇位留給太子。此時薛堰坐鎮(zhèn)與陳國交戰(zhàn)的前線,并不在京中。他自小與母親修習(xí)書法,回宮以后才知道,那字體,竟與皇帝如出一轍。他曾怨母親輕易離宮,母親知道他不甘,原來暗中,給了他改寫命運的籌碼。
他慘然一笑,問道:“憑什么?”
“憑公義,這本來就是他的,憑他對你的恩情?!?/p>
他心里陣陣發(fā)酸,“公義,這宮里講公義?他對我,有什么恩情?”
“太子把你當(dāng)朋友?!彼馈?/p>
“那公主呢?公主當(dāng)我是什么,篡位的討厭鬼嗎?”
“你不是喜歡我嗎。我去求皇奶奶,把我嫁給你吧。”
他大怒,揚手打翻了硯臺,研墨的太監(jiān)撲通跪下,雙手顫巍巍地舉著狼毫。
她亦哆嗦了一下,咬著唇。
“長,樂,公,主?!彼蛔忠活D,“你把自己當(dāng)什么?你把本宮當(dāng)什么?”
“你裝什么,薛衍,不是正中你下懷嗎?”她強裝鎮(zhèn)定,反問他。
“既然你替他來討,給你們便是!”他一把奪過太監(jiān)舉過頭頂?shù)睦呛?,扔到她裙子上,墨汁沾染了她的衣裙,可她絲毫不顯得狼狽,反而更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但是記著,這是本宮施舍給他的。還有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p>
那日他暴怒,是恨她竟可以為了薛堰將把對他拒之千里的驕傲這么輕易地交付出來。為了薛堰,她竟然愿意嫁給自己不愛的人。
此事不了了之。他向他的黨羽稱擬詔時被公主撞見。公主答應(yīng)他如果他收手便替他隱瞞此事,但如果他執(zhí)意,便是拼死也要捅破,告知天下他是弒君篡位的逆子。他向他們承諾,日后還會有機會。他們對此憤怒,惋惜,他說這番話時目光兇狠,額角的青筋也在強壓怒氣下暴出。這自然騙過了他們,因為他甚至,騙過了自己。
他的心被她碾碎了,權(quán)傾天下又如何,他想要她的愛意,可他依舊求不得。
薛堰回來繼位,他試圖從她臉上察覺一絲欣喜,讓他失望的是,沒有,一絲都沒有。那個晚上的事,他們心照不宣,永遠不會對他人提起。那個小太監(jiān),被他送去了行宮當(dāng)總管。
薛堰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差一點,就坐不上那把椅子。
他們依然很少有交集。
三月后,一個消息霹靂驚雷般傳遍宮廷內(nèi)院,皇帝賜婚長樂公主于鄰陳國國君,兩國息戰(zhàn)。
舉國震驚,人人都在揣度皇帝的用意,他聽聞只是一抿嘴角。
是這對無法無天的璧人又有所行動了,他無意刺探。
他去看望她,以恭賀的名義。
“我想去送你。讓我去送你?!蔽抑酪苍S這輩子,我會再也見不到你。然而這一句,他沒能說出口。
她放下酒盞,“不必?!甭曇魩Я艘唤z哽咽。
他抬頭看她,見有兩行清淚劃過她的臉龐,她迅速別過臉,以手遮面。
他也眼底溫?zé)?,埋下頭,硬是逼回了一眼的淚水。
“先前太后寵我,皇帝愛我,那又如何。”她苦笑。
“葉翩躚,你當(dāng)時說嫁給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壓低聲音,懇求般問道。她怎么會看不見他眼底的炙熱。
“我如此情薄,哪里值得。她抽噎著。她始終不是他的良人。即便到了這一刻,她還是在做戲給他看。他不禁想,自己的心上人,除了愛薛堰,怎么就沒有一點心。迎親的車隊極盡奢華,她穿著曳地的紅嫁衣,一步一步鏗鏘地走向宿命。
他看向薛堰,高臺上的薛堰面無表情地回望他。他們一起看著她,消失在了歲月盡頭。
殿外的歌聲戛然而止,思緒回轉(zhuǎn),他推開窗,看那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
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她正緩緩涉入水中,湖水已經(jīng)漫到了她的頸部,他跳窗入水,不顧湖水的冰冷,奮力向她游去。
她被他強行拖至湖心亭已是泣不成聲,“薛衍,我生無可戀。”
聞見動靜的宮人駛船向他們過來,他把她按在懷里,“不是的。不是的?!?/p>
她掙開他,端凝良久,她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你?!?/p>
他將她安頓好已經(jīng)是翌日凌晨,他看了一夜的天幕,最終還是做了一個決定。
就算他負她一片癡情,他仍要許她一世長樂。
他細心地替她掖好被角,看她熟睡中也緊蹙的眉心,頭一回覺得,自己這么多年是真的錯了,他何曾怕過她不愛他,他怕的是她不再驕傲,至性地活著,帶著他的理想與希冀,肆無忌憚地活著。
他守在那樽巨大的棺木前,棺內(nèi)男子輕輕地睜開眼,朝他溫潤一笑。
“她來了,在長樂宮?!彼裆绯#喍痰囊痪湓?,似乎用盡了他全部的氣力。
“大恩不言謝。薛衍?!毖ρ咂鹕怼?/p>
“我給你們備好了出城的馬車,你帶她走遠一點,永遠不要回來,不然我就拆穿你服假死藥的事?!?/p>
當(dāng)他們并行至她身邊,她捂著嘴,驚訝得說不出話。薛堰知道了那晚的事,于是與他合謀,成全他的帝位,成全他們的愛情。
他看著這個貫穿了他青春的女子,心如刀絞。“翩躚,過去的事都忘了吧。就當(dāng)是一枕黃粱過去一場,愿你這一生,長樂未央?!?/p>
他們離去的那夜,他睡得很安心。
夢里又回到他們那年初見,她脆生生地問他,你是何人。
夢里他去了他們生活的南山,他們在每一個晴朗的日子坐在院子里煮茶聽風(fēng),在每一個蟬鳴的夜里對酒當(dāng)歌,她的長樂,終有人能予。
天色破曉,錦緞做的枕上釋干了他最后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