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恒心”與“恒產(chǎn)”之關(guān)系論析

內(nèi)容摘要：孟子在與齊宣王的對話中提出“恒心”與“恒產(chǎn)”的概念，并通過對“士”與“民”對比，突出“恒產(chǎn)”對普通百姓的重要性。在“恒心”與“恒產(chǎn)”的關(guān)系上，孟子試圖讓齊宣王信服，“恒產(chǎn)”是“恒心”的必要條件。這一思路邏輯上雖不嚴謹，但卻體現(xiàn)了孟子對百姓的深切同情與理解。在“恒產(chǎn)”的實現(xiàn)上，孟子以“五十者”“七十者”為著眼點，體現(xiàn)了孟子舉重明輕的思維方式。

關(guān)鍵詞：孟子 恒心 恒產(chǎn)

一.“恒心”“恒產(chǎn)”的提出

孟子對于“恒心”“恒產(chǎn)”論述集中表現(xiàn)在《孟子·梁惠王上》一章。面對齊宣王“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的提問，孟子給出的卻是“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的回答，不厭其煩地向齊宣王展示自己的仁政理想。他說：

海內(nèi)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1]17

希望能夠說服齊宣王棄霸道、行王道，使百姓安居樂業(yè)、四方來歸。在孟子的循循善誘之下，齊宣王終于愿意一試，說道：“吾惛，不能進于是矣。愿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盵1]示意孟子給出給出具體方案。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孟子提出了著名的“恒心”“恒產(chǎn)”的論述。他說：

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1]17

關(guān)于“恒心”，朱子的解釋是：“恒，常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盵2]211“恒心”即是常存的善心。孟子說：“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矣?！比藷o“恒心”，就會違法亂紀，胡作非為。在孟子看來，使民有“恒心”是行王道于天下的前提。在提出“恒心”之后，孟子又進一步引出“恒產(chǎn)”的概念。他說：“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對于“恒產(chǎn)”，朱子又解釋道：“產(chǎn)，生業(yè)也。恒產(chǎn)，可常生之業(yè)也?！盵2]211“士嘗學問，知義理，故雖無常產(chǎn)而有常心。民則不能然矣?！盵2]211可見，“恒產(chǎn)”即是可以維持長期生活的產(chǎn)業(yè)。對讀書明理的“士”來說，“恒產(chǎn)”不是必須的，無“恒產(chǎn)”亦可有“恒心”;可對普通的“民”而言，“恒產(chǎn)”卻是必不可少的。

可以看出，孟子關(guān)心的并不是“恒心”“恒產(chǎn)”的概念本身，其內(nèi)心關(guān)切的始終是普通百姓的現(xiàn)實生活。而將“士”與“民”對比，更為了讓齊宣王明白“保民而王”重在“民”，即要使民有“恒心”;而要使民有“恒心”，必要先使其有“恒產(chǎn)”。如此，孟子便將難以把握的“恒心”落實到了可切實操作的“恒產(chǎn)”上。

二.“恒心”與“恒產(chǎn)”的關(guān)系

對于“恒心”與“恒產(chǎn)”的關(guān)系，孟子說：“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敝熳幼ⅲ骸按思囱悦裼谐．a(chǎn)而有常心也?！盵2]211明君對待自己的百姓，必會使他們吃飽穿暖，父母妻兒皆有所養(yǎng)，然后再引導他們向善，百姓也容易接受。這是孟子從正面論證，有了“恒產(chǎn)”的物質(zhì)保障，百姓才容易向善，獲得“恒心”。

為了進一步說明“恒產(chǎn)”與“恒心”的關(guān)系，孟子又說：“今也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朱子注：“此所謂無常產(chǎn)而無常心者也。”[2]211只是現(xiàn)如今，百姓生活困苦，上不足以贍養(yǎng)父母，下不足以撫養(yǎng)妻兒，基本的生存尚難以保障，有哪有工夫來修德習禮呢？這是孟子從反面論證，百姓之所以沒有“恒心”，一個首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沒有“恒產(chǎn)”。孟子試圖讓齊宣王接受，“恒產(chǎn)”是“恒心”的必要條件。

那么，孟子這一邏輯是否嚴密呢？在此，我們不妨先看一下朱子的那兩句注解，即“此即言民有常產(chǎn)而有常心也”與“此所謂無常產(chǎn)而無常心者也”兩句。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兩句中都出現(xiàn)“而”，然而值得注意卻是，這兩個“而”字的含義是不同的。

在朱子的第一句注解“此即言民有常產(chǎn)而有常心也”中，“而”字表順承關(guān)系，可解釋為“然后”，即有“恒產(chǎn)”，然后有“恒心”。在這里，“恒產(chǎn)”與“恒心”是相關(guān)關(guān)系，但尚無法證明“恒產(chǎn)”是“恒心”的必要條件。比如，就存在“士”這種例外，“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當主體是“士”的時候，“恒心”并不需要以“恒產(chǎn)”為前提。對此，朱子理解為，“士嘗學問，知義理，故雖無常產(chǎn)，而有常心”[2]211。這似乎是說，“恒產(chǎn)”與“恒心”并不是直接相接的，“知義理”才是產(chǎn)生“恒心”的關(guān)鍵。如果是這樣，那么孟子關(guān)于“恒產(chǎn)”是“恒心”的必要條件的主張就是不嚴密的，因為不一定要使民有“恒產(chǎn)”，使民“知義理”一樣可以實現(xiàn)民有“恒心”。

而在朱子的第二句注解“此所謂無常產(chǎn)而無常心者也”中，“而”字卻是表因果關(guān)系，可解釋為“因而”，即沒有“恒產(chǎn)”，因而沒有“恒心”。這似乎又是說，“恒產(chǎn)”就是“恒心”的必要條件，而這與我們根據(jù)第一句注解得出的結(jié)論顯然是不一致的。如果說朱子的注解即是孟子的原意，那么就意味著孟子的思路是有邏輯漏洞的。

其實，細想一下便會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皼]有恒產(chǎn)因而沒有恒心”這一思路是孟子根據(jù)經(jīng)驗中的現(xiàn)象得出來的，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中那些沒有“恒心”的人都沒有“恒產(chǎn)”。我們且相信孟子所觀察到的這一現(xiàn)象確是事實，但這是否能說明這之中必然有因果關(guān)系呢？“無恒心”是由“無恒產(chǎn)”導致的嗎？如果是，那么沒有“恒產(chǎn)”的人便都沒有“恒心”了?？墒牵鶕?jù)我們之前的分析，“士”無“恒產(chǎn)”，卻有“恒心”，這就說明“無恒心”并不是由“無恒產(chǎn)”導致的。在此，我們已經(jīng)可以確定，“恒產(chǎn)”確實不是“恒心”的必要條件。

既然孟子“恒產(chǎn)”是“恒心”的必要條件這一思路是有邏輯漏洞的，那么是否代表這一思路是沒有意義的呢？如果不是，其意義又何在？

為了理解孟子的意圖，我們不妨再一次回到孟子的話語本身。前文中，我們已經(jīng)提到，孟子認為：“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我們可以看到，孟子是將“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放在“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之前的。也就是說，孟子清楚地知道在所有人當中，存在著“士”這種特殊情況，他們與一般的“民”是不同的?！笆繃L學問，知義理”，他們獲得“恒心”的方式是“學問”，通過“學問”獲得“義理”，而“恒心”也就在這一過程中逐步形成了。因而，對于“士”來說，他們獲得“恒心”才不需要以“恒產(chǎn)”為前提，孟子當然是知道這一點的。而一般的“民”不僅沒有“士”那樣的成長環(huán)境和學習經(jīng)歷，而且在人數(shù)上占絕大多數(shù)。所以，擺在孟子眼前的問題其實是，如何讓普通百姓獲得“恒心”。

孟子說：“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薄膀?qū)而之善”即是為了讓使百姓“知義理”?？梢?，對于“知義理”才是產(chǎn)生“恒心”的關(guān)鍵這一點，孟子是心知肚明的。那么，孟子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diào)“恒產(chǎn)”呢？孟子似乎早知我們會有此一問。他說，若民無“恒產(chǎn)”，“此惟救死而恐不善，奚暇治禮義哉？”如果沒有“恒產(chǎn)”，百姓連生存都無法保證，更無心知書學理，那么空談“恒心”將是沒有意義的。

至此，我們才終于明白了孟子的邏輯：“恒產(chǎn)”固然不是士人獲得“恒心”的前提，甚至也不是普通百姓獲得“恒心”的前提，“知義理”才是;但“恒產(chǎn)”對百姓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對他們能否進入“知義理”的階段具有決定性作用。所以，孟子的最終結(jié)論是：要想解決百姓的“恒心”問題，必須先解決他們的“恒產(chǎn)”問題。

理解了孟子的這一內(nèi)在思路之后，我們回過頭再看孟子的“恒產(chǎn)是恒心的必要條件”這一主張，就會發(fā)現(xiàn)，此主張雖然邏輯上不嚴密，但其背后的用意卻是可以接受并理解的。孟子對百姓有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他沒有選擇用“士”的道德標準來要求“民”，因為他深知，道德應(yīng)該是個人自發(fā)的選擇，而不應(yīng)該變成一種強制的手段。

三.“恒產(chǎn)”的實現(xiàn)

既然“恒產(chǎn)”對百姓而言如此重要，那么，如何使民有“恒產(chǎn)”呢？孟子說：

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17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一句中，“本”的含義與前段中“蓋亦反其本矣”一句是不同的。前文中的“本”指的是“發(fā)政施仁”，而此處的“本”指的則是“使民有常產(chǎn)”，統(tǒng)領(lǐng)下文“使民有常產(chǎn)”的具體舉措。朱子認為：“使民有常產(chǎn)者，又發(fā)政施仁之本也?！盵2]212清人呂留良在他的《四書講義》中亦專門對此部分做過評議：“‘王欲行之節(jié)，是起下文，不是結(jié)前文。前‘反本指發(fā)政施仁，此節(jié)指下節(jié)，乃發(fā)政施仁之本也?！盵3]669與朱子的看法相證。

從整體上看，該段為孟子向齊宣王提出的具體方案，并向齊宣王展示了這一方案的最終目標，即“王”。從具體措施上看，孟子提出了四項舉措，分別是：“五畝之宅，樹之以?！?、“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百畝之田，勿奪其時”、“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這四項措施看似簡易樸實，然而仔細觀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段話在《孟子》原文中出現(xiàn)過兩次，另一次出現(xiàn)在孟子與梁惠王的對話中，除個別字詞稍有差異外，內(nèi)容幾乎完全相同。朱子在此特別附上了趙氏的注解：“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為齊、梁之君各陳之也?！盵2]212可見，此四項措施并非是孟子的隨口一說，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那么，這些措施有什么作用呢？孟子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笨梢钥吹?，每提出一項措施，孟子都向齊宣王展示了對應(yīng)的預期的效果，即“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八口之家可以無饑”、“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然而，我們或許會有疑問，孟子為什么要提出這四項措施，這之中是否有特別的考慮？仔細看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孟子的這四項措施是層層遞進的：先是解決個人的溫飽問題，即“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然后是保證全家的溫飽，即“八口之家可以無饑”;最后是實現(xiàn)社會整體精神素質(zhì)的提高，即“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邏輯上是層層遞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

但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后，我們似乎仍有疑問：孟子在這里明明要解決的是溫飽問題，為什么要以“衣帛”“食肉”作為判定標準呢？這個標準是否過高了？對此，朱子解釋道：

五十始衰，非帛不煖，未五十者不得衣也。[2]204

七十非肉不飽，未七十者不得食也。衣帛食肉但言七十，舉重以見輕也。[2]204

少壯之人，雖不得衣帛食肉，然亦不至于饑寒也。[2]204

人到五十，身體漸衰，只有帛衣才能保暖;人到七十，只有食肉才能飽腹。也就是說，對于“五十者”“七十者”而言，衣帛食肉亦只是得以維持溫飽的最低標準。而帛與肉貴而不易得，孟子在這里只提及“五十者”“七十者”的溫飽問題，正是舉重明輕。因為“五十者”“七十者”維持溫飽最困難，但如果連他們這些最難以滿足的基本需求都能夠滿足，那其他少壯之人的基本需求必定也都能夠滿足了。百姓都能維持溫飽，就意味著民有“恒產(chǎn)”的目標已經(jīng)實現(xiàn)，此時就可以“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使百姓“知義理”，進一步獲得“恒心”了。

而使民有“恒心”之后，行王道于天下的條件就滿足了。于是，孟子向齊宣王承諾：“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痹俅胃嬖V齊宣王使民有“恒產(chǎn)”的重要性。

四.總結(jié)

綜上所述，孟子為了向齊宣王推行自己的“仁政”思想，引入了“恒心”與“恒產(chǎn)”的概念，并通過對“士”與“民”對比，突出“恒產(chǎn)”對普通百姓的重要性。在“恒心”與“恒產(chǎn)”的關(guān)系上，孟子提出了落實“恒心”需要先實現(xiàn)“恒產(chǎn)”，試圖讓齊宣王接受，“恒產(chǎn)”是“恒心”的必要條件。這一思路雖然不嚴謹，但是體現(xiàn)了孟子對百姓深切的同情與理解。在“恒產(chǎn)”的實現(xiàn)上，孟子提出了四項使民有“恒產(chǎn)”的舉措，并采用舉重明輕的方法，確保民有“恒產(chǎn)”的真正實現(xiàn)。

參考文獻

[1]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8：17.

[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呂留良著清.四書講義[M].北京：中華書局，2017：669.

（作者介紹：陳倩，武漢大學哲學學院中國哲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