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唐·德里羅筆下的《大都會》展現(xiàn)了一幅美國后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物欲橫流的日常畫卷。本文通過剖析人物性格、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行為選擇,分析埃里克·帕克作為機器時代下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的犧牲品的悲劇形象。
關鍵詞:唐·德里羅 《大都會》 人物悲劇
唐·德里羅是學術界享有崇高聲譽的“后現(xiàn)代派”美國小說家,寫作于他意味著:“寫出句子和韻律可能是我作為一個作家所做的最滿意的事情”(LeClair, 1982: 23)?!洞蠖紩分?,他用辛辣的筆觸揭露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的丑陋?!洞蠖紩繁旧砭褪且粓鰥W德賽之旅,28歲的億萬富翁埃里克·帕克,突發(fā)奇想要穿過紐約市去郊區(qū)剪頭發(fā),經歷途中種種突發(fā)事件后,他如愿剪了頭發(fā),卻在剪發(fā)半途跑到前雇員的家中被其殺死,而他的金融帝國也瞬間崩塌。
小說中的中心人物埃里克在眾多學者筆下“是一個非常令人討厭的、自私的家伙”(Heyne, 2013: 438)。甚至“有這樣智力天賦和強大自我意識的結合”,就足以讓人意識到,“這就是一個超級惡棍”(Heyne, 2013: 439)。加之他對物質和巨額財富的占有,他已然成為資本主義帝國的異化者:一個數(shù)字機器化的人。
但細讀文本,筆者發(fā)現(xiàn),其實在資本主義物欲橫流的機器時代下,埃里克不過是個犧牲品。他機械化的生活和對物質財富的占有不過是對社會的妥協(xié)與反抗,是保護他過于敏感的內心不與外界沖突的一種屏障,而這一天的理發(fā)歷程實則是他的人生縮影。筆者正是以埃里克的形象為切入點,指出其作為資本主義發(fā)展下所犧牲的悲劇人物的事實,揭示作者筆下人物的真實面貌。
一.外剛內柔的埃里克
埃里克是年輕的金融大鱷,憑著對數(shù)字和計算的敏感在股市上混得風生水起,是一個咄咄逼人、性情乖戾的銀行資本家,人情的冷暖似乎在他身上得不到體現(xiàn)。然就在這樣冰冷的外殼下卻裹藏著一顆軟弱孤傲的心,他倍感壓力焦慮不已;貪婪錢財卻討厭世俗;渴望愛卻不會表達。
埃里克住的高樓有兩部私人電梯,其中一部安裝了演奏法國作曲家、超現(xiàn)實主義先驅薩蒂(Satie)的鋼琴曲的程序,“并以正常速度的四分之一運行”。通常當帕克情緒不太穩(wěn)定的時候就乘坐這部慢速電梯——“它讓我平靜下來,讓我情緒正常”。(DeLillo, 2004: 29)他借助科技緩解精神上的困境,卻又陷入科技帶來的永無止境的欲望,“就好像等待戈多,結局就是沒有終結?!保↗un, 2018: 1070)可悲可嘆之余,也讓讀者對埃里克的作為多了一絲理解。他也試探著融入這個社會,在一天的旅程中,他三次偶遇妻子,并嘗試與她交流?!啊以谟^察。話劇怎么樣?‘我中途就離開了,不是嗎?‘他講的是什么?誰在里面演?我正在跟你對話”(DeLillo, 2004: 117)。
“‘這感覺真好。我們就像其他人一樣說話。他們是不是就是這樣交談的?‘我怎么知道?”(DeLillo, 2004: 119)他反復強調自己在交流,像是探索一個未知的領域一樣小心翼翼,他通過另類的“呼救”釋放壓力,尋求幫助??伤庠诘谋渚苋擞谇Ю镏猓瑹o人聽得懂他潛在的無助與吶喊。
埃里克每天待在他的豪華轎車里,跟貨幣、股票、數(shù)字打交道,生活雖不說精致但有條不紊,每天還要例行體檢,這樣惜命的世俗之人,卻是一個充滿詩意的人。失眠時,他閱讀科學文章和詩歌。“他喜歡白紙上那些排列精美的詩句,他覺得詩歌很美妙,因為詩歌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呼吸,讓他有時間想那些他通常沒有注意的事情”(DeLillo, 2004: 5)。埃里克精神上的苦悶無從釋放,轉而在詩歌里尋求慰藉,他說道,“這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DeLillo, 2004: 122)。但他“遭受著嚴重失眠的折磨,詩歌和冥想并不能幫他擺脫自身的不安”(Jun, 2018: 1072)。
妻子埃莉斯·希夫林是個詩人,他像看待詩歌一樣,把妻子當成他內心安寧的港灣,可這內心詩意的化身卻是埃里克永遠追逐不到的精神象征?!啊艺夷隳?,埃莉斯?!以谀程幎闫饋砹?。我總會這樣。媽媽以前總會派人找我,她說道?!秃蛨@丁們把屋子和地面都搜羅了遍。她一度以為我能溶于水?!保―eLillo, 2004: 18)埃里克就像那些仆人一樣對她捉摸不透,他“意識到埃莉斯離開了。他忘了問她要去哪兒”(DeLillo, 2004: 20)。尤其是在他第三次遇見妻子時,她正在參與一場荒謬的電影制作。在生命的盡頭,埃里克卻有點想念埃莉斯,“想跟她交談,告訴她她很美,撒謊,欺騙她,和她過著一般的婚姻生活,舉行晚宴,并問問醫(yī)生都說了什么?!保―eLillo, 2003: 206)遺憾的是,埃莉斯和他之間的愛情也沒能喚醒他內心的柔軟,竟加劇了他的自我毀滅,反倒是在理發(fā)店中,回憶起孩提時代父親帶他理發(fā)的場景,才讓我們看到他的一抹溫情。他異化的內心已非日常情感所能觸動,昔日童年的追憶才更顯珍貴。埃里克看似揮霍的生活不過是他與社會“變態(tài)”的相處模式,麻木機械的生活方式實則是他自我保護機制下的被動妥協(xié)。
二.機器時代下的現(xiàn)實
2000年前后,互聯(lián)網(wǎng)經濟泡沫破滅,美國面臨著新的經濟危機,納斯達克指數(shù)在創(chuàng)下最高紀錄之后便一路狂跌,共跌去市值的77%,這便是納斯達克股災。《大都會》就是以這樣的時代背景為原型的產物,是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一大警醒和反思。埃里克雖是商業(yè)巨頭,經濟地位和實力不容小覷,卻是金融風暴下任人擺布的傀儡,股市之中波詭云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的生活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充滿驚濤駭浪?!洞蠖紩肪褪前@锟藗髌嬉簧臐饪s,而證券市場上的由盛轉衰就是埃里克一步步跌進深淵的最佳詮釋。
一直以來,埃里克試圖在詩中尋找一片凈土,因為生活中的噪音無孔不入,就連腦海中回蕩的也只有噪音?!啊鞘谐院退脑胍?。每個世紀都有噪音。它發(fā)出的聲音和17世紀時一樣,從那時起,所有的聲音都在進化。不。但我不介意噪音。噪音使我精力充沛。重要的是它就在那里”(DeLillo, 2004: 71)。他說自己不介意噪音,就像不介意失眠一樣,這話不過是欲蓋彌彰,自欺欺人的把戲。噪音是指聽起來不和諧的聲音,使他“精力充沛”言外之意就是失眠,這恰恰是困擾他的所在。他自相矛盾的解釋既惹人發(fā)笑又發(fā)人深省,因為他正是資本主義市場下你我的代表,是犧牲品。他問過埃莉斯,“‘你感覺像是躲起來。你很喜歡躲,你在躲什么?‘有時候僅僅是噪音,她說道,靠著他,愉悅地低語著”(DeLillo, 2004: 69)。他和妻子一樣討厭噪音,但是埃莉斯可以成功躲起來,他做不到,物質財富的富碩和詩歌的安慰都阻擋不了他被噪音圍攻,赤裸裸地被其吞沒的事實。以至于他只能將自己的被動接受合理化,讓噪音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而在噪音之外,無處不在的死亡推向他不斷走向極端。一天之內他目睹了數(shù)次死亡,國際貨幣基金會的總裁被人刺死,俄羅斯傳媒巨頭被槍殺,他還看了時代廣場上一個人的自焚,“一只簡便油桶直直地靠著他的膝蓋,還在燃燒,當他給自己點火的時候也一起點燃了油桶……看來是他自己做的”(DeLillo, 2004: 98)。而他喜愛的說唱歌手布魯瑟·費斯也因心臟病去世,唱片公司組織了龐大的送葬隊伍在城里繞行一整天供人悼念?!霸岫Y持續(xù)了一整天。這家人想給這座城市一個表達敬意的機會”(DeLillo, 2004: 130)。這些死亡足以體現(xiàn)大都會的瘋狂,以至于在我們看到他親手殺了保鏢托沃爾,又主動把自己送到殺手面前的舉動時并不感到突兀。此時他的態(tài)度跟之前已有了很大轉變,之前看到別人自焚或葬禮,他的情緒還有很大波動,但他槍殺托沃爾的時候毫無征兆,扣動扳機時也面不改色;同樣他也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就像一個旁觀者。因為從一開始他的行為就注定了這一結局,身為受害者的他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他的選擇就只能用死來反抗社會。
小說以主人公去剪頭發(fā)為主線推動情節(jié),但剪頭發(fā)其實是有寓意的,這是股市和金融交易所里常用的俚語,意思是在證券市場上損失一大筆錢財。(類似“割韭菜”之意)(Noble, 2008: 58)他剪了頭發(fā),既是事實,也是隱喻。他確實在金融市場上栽了大跟頭,沒有回轉的余地。同時也諷喻了當時現(xiàn)實社會的危機,“從諸多方面來看,大都會是一個象征。這部小說于911事件之前快要完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德里羅分析的可預見性是不容忽視的”(Jun, 2018: 1069)。埃里克身上背負的不僅是時代賦予的壓力,更是他在金融圈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責任,在周圍的殘酷壓榨下,埃里克一個人踽踽獨行,已是不堪重負,行為乖張也在所難免。
三.生存還是毀滅
埃里克在精神和現(xiàn)實的雙重壓迫下,不得已只能妥協(xié):精神上的自由得不到,就外化成物質上的占有,以一種迂回的方式來填補自己精神方面的空虛,可現(xiàn)實卻是他擁有的越多,就越不滿足。文中提到,“他有一臺微波爐和一個心臟監(jiān)測器。他看著轉盤上的攝像頭,攝像頭也看著他。它可以讓大多數(shù)系統(tǒng)投入運行,也可以對著屏幕揮揮手,讓屏幕變成空白”(DeLillo, 2004: 13)。他的生活充滿了科技感,他可以隨意的控制周圍的一切,就像他的白色豪華轎車一樣“凌駕在對它的每一個非議之上”(DeLillo, 2004: 10)。他還花了3100萬買了一架前蘇聯(lián)的轟炸機,因在美國被禁飛,只能停在亞利桑那州,任由風吹雨淋。他和舊情人蒂蒂有過這樣一段對話,“‘你買了一架飛機。我都差點忘了這茬?!也粫r的過去看看?!ジ陕铮俊褪侨タ纯?,他是我的。他說道”(DeLillo, 2004: 103)。在與舊情人蒂蒂親熱時,蒂蒂告訴他自己知道哪里能買到他一直想得到的羅斯科的畫,而埃里克首先想到的卻是把整個畫廊買下來,然后把所有的畫放入自己的公寓。他已經達到一種麻木的狀態(tài),財富的占有對他來說不是欲望的滿足,而是一種習慣,一種生存方式。
這種占有帶不來任何生活的樂趣和激情,日復一日的殘酷現(xiàn)實終于拋下了最后一根稻草,將他逼向了死亡。他反抗現(xiàn)實又不得不屈從與現(xiàn)實,死是他的唯一選擇。一開始埃里克并沒有顯示出暴力的傾向,但一天之后,尤其是經歷了時代廣場的暴力和混亂之后,他意識深處的東西慢慢浮出水面。弗洛伊德認為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趨向毀滅和侵略的本能沖動。它會驅使個人走向死亡,因為在那里,才有真正的平靜。雖然他有專業(yè)知識,雖然他飽餐了三頓、享受了三次性愛,但只有死亡的威脅才能解決他不斷增加的疑慮。這是死亡本能的驅使。外界的死亡刺激著埃里克,使他那無意識中的死亡驅動更加明顯,不僅使他孤注一擲做出瘋狂的投機決策,導致資本市場崩潰,還使他變得越來越暴力,最終走向死亡。作為“資本體系的受害者”,他的前雇員也只是想用槍聲吸引他,想讓埃里克拯救他,但最后反而是“本諾 ·列文通過讓埃里克的肉體死亡而拯救了他―他的靈魂獲得新生”(郭四春,2014:174)。
“當你在自我毀滅的時候,你想要更多的失敗,失去更多的東西 …… 在古老的部落里,如果哪個首領損失的個人財富比別的首領多,那么他就是最強大的”(DeLillo, 2004: 194)。他扮演自己死亡事件的唯一觀眾,在自己的表盤上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在死去。他借死亡和失敗來表明自己的強大和不死:死亡無非是對機器宰制的解脫?!爱斔廊サ臅r候,他的生命不會終止。這個世界將會終止”(DeLillo, 2004: 6)。因為他會摧毀自己一手創(chuàng)建的“帕克帝國”,雖然埃莉斯提供資金幫他渡過難關,但他卻把埃莉斯賬上的 6 億 3500 萬美金投入到他知道已經崩潰的股市中,致使其片刻間化為烏有?!八@樣做是確保他無法接受她金錢上的幫助。她的姿態(tài)感動了他,但拒絕當然是必要的……不過,這不是他糟蹋她繼承來的金錢的唯一原因?!屢磺薪蹬R吧。讓他們倆看看彼此的落寞狀吧。這是一方對神話般婚姻的報復”(DeLillo, 2004: 123),也是他極端的處事方式,既然物質財富煙消云散,那么僅存的精神載體也應該毀滅。畢竟事實已經證明埃莉斯并非他能依托的精神港灣。
四.結語
不少評論者把埃里克穿越紐約城去理發(fā)稱作“奧德賽之旅”,認為埃里克通過回歸貧民區(qū)理發(fā)店這座精神家園,實現(xiàn)了人性的復蘇。其標志就是:在灰暗廉租房老舊破敗的理發(fā)店里,聽老安東尼又一次絮絮叨叨地回憶他的父母親,回憶他兒時生活的境遇,失眠的埃里克睡著了。他在理發(fā)店獲得內心的慰藉,知道死亡才能讓他真正歸于寧靜,理發(fā)之旅就是他的死亡之旅?!洞蠖紩肥遣坑兄羁躺鐣F(xiàn)實意義的著作,對這部作品的解讀也各有千秋,筆者以埃里克為切入點,探討了以他為中心的人物悲劇,暗示美國資本主義社會下人的精神危機,機器對人性的摧殘已經到了一種無以復加的地步,也是作者人文關懷和社會意識的體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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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郭四春.論《大都會》中語言的“陌生化”[J].當代教育理論與實踐,2014(7):172-174.
(作者介紹:桂曉夢,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是澳大利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