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靜
我們農(nóng)村,一個村莊,一座院落,一處集市,甚至幾戶人家的屋前或屋后,都會有水井。我初挑水時還沒有扁擔高,見大人天天忙農(nóng)活,便主動要求挑水。母親很高興,夸贊一番,指點一番,就任我挑著桶獨往獨來。
我們家南面的四方井最是熱鬧。挑水的人來來往往,洗衣服的、做涼水的、打神仙豆腐的,讓水的魅力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我立在井邊,從肩上放下空桶,雙手抓住桶的提把,蹲下身一按,水桶斜斜地沒入水里,用力一提,將裝了井水的桶一點一點弄上來,便又去打另一桶水。然后,套好扁擔上的棕繩,彎下身子挑了起來,這下,仿佛一座小山移到身上。一走動桶就晃得厲害,一下是前邊的,一下是后面的,水連連濺出。我忙彎下腰,讓不老實的水桶待在地上。我生氣地念叨:“看你還搗蛋不搗蛋!”我喘了口氣,便又邁開腳。桶時高時低,這只一翹,那只一沉,弄得我無可奈何。歇歇肩,停一會,我又走起來。慢慢地,我找到了肩上竹扁擔的中間點,摸索出了走路的節(jié)奏。水桶老實了,安靜了。腳上像戴了腳銬似的,我挪步,向前,一刻不停,腿腳變成了木頭。我忍著,我挺著,心里“一二三四”地數(shù)著步子。汗,蟲子般爬在身上,我胸脯一起一伏,喘氣聲越來越粗。好不容易,到了家前面馬路旁的坡上,突然嘭的一聲,桶底檐碰在石頭上,水濺了出來,弄濕了我的布鞋和褲子,幸好木桶沒有碰壞。
這是我第一次挑水。怎么進的家門,忘記了,只記得母親見我挑回半擔水,面露喜色,連連夸我。當聽我講上坡時磕碰到,她二話不說,將水桶的繩一挽,仿佛把我挽成了男子漢。 再去挑水時,桶高度合適,一點也不磕碰了。日日挑水,久而久之,我儼然成了挑水的好手,但意想不到的事還是有的。
一天傍晚,鄰村放電影,大小路上扛長凳、提椅子的人趕集一樣涌去。我正挑著水往家趕,看到這情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螢火蟲出來了,在水邊、路旁一閃一閃;青蛙的叫聲一陣比一陣密;蝙蝠在夜空下飛翔,繞彎轉(zhuǎn)向,靈巧極了。月亮升起,四下亮晃晃的。我肩上沉沉的,步子踉蹌。突然,一不小心腳趾踢在石頭上,我痛木了,放下?lián)右豢?,趾甲翻開,血淋淋的……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后來有一段日子,我愛在月光下挑水。此時,清清靜靜,井水滿滿。夏夜,涼氣直冒,井水化作厚厚的大玻璃,清亮亮的。打著手電筒往井里一照,如磁石吸住了小鐵釘,我立在井邊一動不動。只見井壁上是滿滿的蝦子,有的彈躍著,有的劃動腿兒,擠擠挨挨;水晶瑩如珠寶;井底墨綠,枝枝蔓蔓的水草,厚厚的如地下森林;紅魚兒悠悠地游著,在水草間出沒;而水草枝上橫臥著幾條胖乎乎的泥鰍,懶懶的像在做夢……我看呆了,目不轉(zhuǎn)睛,好一幅充滿生機的畫,好一口活力四射的井。
想想吧,滿天星斗,夜涼如水,一個少年在井邊,或立或蹲,久久地享受大自然杰作的恬靜與美好,不也是一幅畫嗎?
每年正月初一這天,母親是不要我去挑水的,她讓我好好休息,多睡一會兒,自己則在天邊還沒出現(xiàn)魚肚白,雄雞還沒打鳴的時候,就打開家門去了井邊。母親帶上一疊紙錢、三支香,虔誠謝井。她到井邊點香燒紙,喃喃自語,感謝井的恩澤與滋養(yǎng)。這是我們地方的風(fēng)俗。等莊重的儀式完成后,母親挑上滿滿一擔水,高高興興邁開步,把新年的第一擔水挑進家中的灶屋。母親這新年的第一擔水,永遠挑進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