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遙其人

王嵐

姚遙是四年級D班最奇怪的男生。

他長得極瘦極瘦，像片細細的菜條兒，不大的風(fēng)就能把他吹倒。難怪冬天做早操的時候，他不是遲到就是找各種理由躲在教室。

哈哈，瘦姚遙的體育成績非常糟糕——跑步比女生還慢，不會打籃球，不會踢足球，竟然，還不會踏步！左腳抬起的時候永遠是左手舉起，右腳抬起的時候永遠是右手舉起。于是，一個瘦瘦的“機器人”混雜在整齊的隊伍里頭，畫面極不和諧，又極為好笑。

姚遙沒有特別要好、可以勾肩搭背的朋友，好像和誰都合得來，又好像和誰都合不來。他也不像其他男生那樣愛欺負女生。相反，他和女生一樣，是老被男生們欺負的“倒霉蛋”。不過，他又和女生不一樣，他不會嘰嘰喳喳找老師告狀，總是輕蔑地“嘁”一聲，然后揚長而去。

他很酷，真的很酷。

每次語文測驗，他的作文十有八九會空著，教語文的楊老師急得團團轉(zhuǎn)——一篇作文40分哪！他卻皺著眉頭，滿臉不悅地說：“為什么一定要寫‘難忘的事啊，我沒什么難忘的事，寫不出。”說完把筆往桌上一擱，罷工了！

更令人稱奇的是，新來的女校長在臺上講話，他會旁若無人地捂住耳朵，自言自語道：“就不能輕點兒嘛！”

誰都知道，他喜歡原來的校長。原來的老校長姓劉，六十多歲，穿著很樸素，說話很親切，就像鄰家老奶奶一樣。

姚遙的語文老師曾經(jīng)被不寫作文的姚遙氣得火冒三丈，一怒之下把姚遙送到校長辦公室。

從此，老校長真的像姚遙的奶奶似的，時不時請姚遙去她的辦公室做客，問他：今天表現(xiàn)好不好？作文寫完沒有？而姚遙貌似很喜歡去校長辦公室，有的時候，老校長還沒叫人來請他過去，他便搖晃著瘦削的肩膀去了那里——也許他太瘦了，一走路肩膀就晃得厲害。

姚遙喜歡掉東西，噢，確切地說，姚遙比較容易掉東西。不知為什么，他的東西要么像長了翅膀，一不小心就自己飛走了；要么像長了雙腳，一不小心就自己走丟了。

這不，楊老師課才講到一半呢，他就悶頭找東西去了。老師說：“別找了，下課了再找?！?/p>

只見姚遙額頭上滲著汗，瞪著一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了老師一眼，然后……然后……晃晃肩膀又鉆到桌底下找東西去了！

老師抓了抓頭皮，干脆發(fā)動周圍的同學(xué)和他一起找。她知道姚遙的脾氣，在沒找到失蹤的東西之前，他是不可能有心思好好上課的。他不好好上課，老師也沒法好好上課。你想，講得起勁的時候，臺下一個學(xué)生滿世界找東西，能好受嗎？

所以，老師能做的就是搖搖頭，長嘆一聲：“嗨，強迫癥，典型的強迫癥！”

最近，姚遙的內(nèi)心一直被“強迫癥”三個字緊緊地纏繞著。

那天放學(xué)回家，他趁媽媽還沒下班，偷偷上網(wǎng)打開“百度百科”。

“強迫癥——屬于神經(jīng)癥的一種，是輕微的精神疾病?！?/p>

當(dāng)網(wǎng)頁上跳出這一行字的時候，姚遙著實嚇了一跳。他立刻想起了奶奶家對面的那所醫(yī)院——上海市第二精神衛(wèi)生中心。這所醫(yī)院看上去就和別的醫(yī)院不一樣，一點兒都不嘈雜。它的院子很大，樹木繁茂，草坪蔥郁。一到春天，院子里開滿了各種鮮花。只是，每次經(jīng)過，姚遙都沒見過穿著病號服的病人在院子里散步，連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都沒見到一個。

有一回，姚遙特意站在奶奶家的小區(qū)門口，對著那一棟樓觀察了好久，仍然沒看到手舞足蹈的病人，沒有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電影里看到的精神病人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那是醫(yī)院嗎？那里真的有病人嗎？

奶奶告訴姚遙，病人都在后面那一幢樓里。因為他們都是比較嚴(yán)重的精神病人，平時一般不讓出來，在病房里接受治療。

不得了，我得精神病了！姚遙再也無心寫作業(yè)，連最喜歡的課外書也看不進一個字。

這天，吃過晚飯，做了一會兒作業(yè)，看了一會兒課外書，姚遙便早早躺到床上?？墒撬趺匆菜恢?，翻來覆去了很久。

應(yīng)該很晚了吧，爸爸媽媽都進屋睡覺去了。過了一會兒，姚遙聽見爸爸起身進入客廳撥動鎖匙的聲音，又聽見爸爸在自言自語：“瞧我的記性！”爸爸經(jīng)常會睡下了以后再起身，去查看客廳的大門有沒有上鎖。有的時候出門走了很遠，他會忽然問媽媽：“剛才你看見我鎖門了嗎？”即使媽媽回答“鎖了”，他還是堅持回家再確認一遍。他總是懷疑自己沒鎖門。

姚遙躺在他的小床上，悲哀地想：嗨，原來我是遺傳了爸爸的強迫癥啊。因為他在網(wǎng)上看到，爸爸的這種行為就是典型的強迫癥癥狀，而他自己老喜歡剝貼紙的行為也是強迫癥癥狀！

在擔(dān)心、焦慮、恐懼中，姚遙終于敵不過困乏，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到奶奶和媽媽攙著他的手，把他送到了那所安靜、漂亮、神秘的醫(yī)院——上海市第二精神衛(wèi)生中心。

奶奶和媽媽站在門口朝他揮手道別，兩個人的眼里都噙滿淚水。四個身材魁梧、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的醫(yī)生，分別抬著他的雙手和雙腳，把他扔進了一個四面都是綠色墻紙的房間。他拼命哭，拼命喊，偏偏嗓子就是發(fā)不出聲音來。他想逃，想跑得快一點，卻怎么也邁不開腳步。

房間的門上有一扇玻璃小窗，一閃，一張可怕的臉出現(xiàn)在小窗的另一頭。那人臉龐尖瘦，面無表情，姚遙覺得眼熟，卻想不起她究竟是誰。那人慢慢地舉起手，讓姚遙看她手上的針筒。天哪，這個針筒比普通針筒要大好幾倍，像黃瓜那樣長，像黃瓜那樣粗。姚遙從沒見過這樣的針筒，嚇得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不要！不要！”姚遙的喊聲撕心裂肺?？帐幍奈葑?，可怕的回聲……

姚遙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才凌晨兩點多。他鉆出被窩，靠著床架坐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還好是個夢，還好是個夢……

就那樣坐了好久，姚遙才又睡著了。早上媽媽叫醒他時，他還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做夢，尤其是做噩夢，會讓人全身乏力，疲憊不堪。姚遙一邊刷牙一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睛浮腫，一看就是一張“隔夜臉”。

早餐是小餛飩。姚遙平常挺喜歡吃的，今天卻絲毫沒有胃口。他從碗里舀了一個小餛飩放到嘴邊，咬了極小一口，然后慢慢地嚼啊嚼。

“拜托，快一點好不好！你這是吃餛飩還是吃毒藥啊？”媽媽的嗓門又開始大了。她手腳麻利地把餐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凈。

“我的祖宗，要遲到啦！”媽媽的叫聲越來越大，姚遙仍然睡眼惺忪的樣子。他想：我要是像爺爺奶奶那樣，是退休的老人該多好啊，不用上學(xué)，想睡多晚就睡多晚。

好不容易咽完了五個小餛飩，媽媽同意姚遙不再吃了。爸爸等得不耐煩了，平時脾氣很好的他也開始大嗓門了：“快啊，我遲到了要扣錢的！”

姚遙隨便披了件外套，套上運動鞋，他從來都是不解鞋帶的，套進套出多方便。媽媽說他是個“懶小孩”。嗨，反正在媽媽的眼里，姚遙渾身都是缺點。

一家人走到樓下，爸爸忽然停住腳步，說：“你們先走吧，我好像沒鎖門。”

又來了！姚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夢。他趕上去和媽媽并排走，問媽媽：“爸爸為什么不去看醫(yī)生？”

媽媽在他后腦勺輕輕撩了一把，“你這個孩子怎么說話的呀，爸爸有什么病需要看醫(yī)生？”

“強迫癥??！”

“別胡說！你知道什么是強迫癥嗎？要是你爸爸也有強迫癥的話，這世界上一大半的人都是病人了！”

媽媽邁步子的頻率特別快，像是后面有人趕著她似的。姚遙得一路小跑才能趕上她，和她說話：“可是網(wǎng)上說，爸爸老是懷疑自己沒鎖門的表現(xiàn)就是典型的強迫癥癥狀?！?/p>

“只有反反復(fù)復(fù)地查看了很多次才算是強迫癥癥狀！如果爸爸下來之后懷疑自己沒鎖門再上去查看，鎖好了還是懷疑自己沒鎖門又上去查看，這樣的反復(fù)才是病態(tài)。爸爸只是因為他的性格比較謹慎而已，懂嗎？”

隨著人流，姚遙哼著小曲往教室走去。聽了媽媽對強迫癥的解釋，姚遙的心情輕松多了，沒有了早晨醒來時的擔(dān)憂與凌亂。

“爸爸沒有強迫癥，那我，也許也沒有。爸爸老是懷疑自己沒鎖門是因為謹慎，我找東西是因為我愛惜學(xué)習(xí)用品，剝貼紙……是因為我有多動癥吧？多動癥不是精神病。”想著想著，姚遙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