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格明
魯迅評價朱自清的散文“漂亮而縝密”。《春》正是漂亮而縝密的典范。朱自清以其漂亮的文筆和縝密的情思,創(chuàng)造了最豐滿的春。春的美好、春的可愛、春的生機活力、春的希望,表現(xiàn)得那樣淋漓盡致。
寫春的散文也不少,卻無法與朱自清的《春》媲美。老舍寫過《春風》,朱菅寫過《春雷》,韋素園寫過《春雨》,那是春的一個側面,朱自清的《春》是春的整體。周作人寫過《北平的春天》,林義文寫過《臺北的春天》,那是某個地方的春天或春天的一隅,朱自清的《春》是全中國,是整個世界。茹志鵑寫過《春頌》,朱自清的《春》不僅有贊春,還有盼春、繪春、迎春。還有人寫過《春天》,看題目就已見高下。“春天”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季節(jié),一個概念,而“春”是一種意境,蘊含著一種親切可愛的感覺。豐子愷說過:“‘春!你聽,這個音讀起來何等鏗鏘而惺忪可愛!這個字的形狀何等齊整妥帖而具足對稱的美!”豐子愷也寫過《春》,但在他的筆下,春是“料峭”的,正如“路上行人欲斷魂”的詩句。而朱自清的《春》,全是美好,全是可愛,全是活力,全是希望。也許這才是最根本的區(qū)別。朱自清的《春》,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獲得了人們普遍的喜愛和共鳴,朱自清的《春》,將是永恒的經典。
朱自清《春》的成功,首先在于縝密的情思。盼春一繪春一迎春一贊春,結構完整,意境圓滿。當然,繪春是基礎,是主體,沒有豐滿的形象,議論和抒情必定牽強。于是,盼春、迎春、贊春,加起來不足四分之一,繪春則重彩濃墨,四分之三還多。這是第一層的構思。第二層是繪春的構思:既有總寫,又有分寫,或者說,既有全景的勾勒,又有具體的分鏡頭——綠草、繁花、輕風、細雨。第三層便是自然段內部的構思了,這是更縝密的情思。以繁花一段為例:主寫木本之花,輔以草本之花。木本之花,第一句寫花兒的繁盛——“桃樹、杏樹、梨樹,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第二句寫花兒的美艷——“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第三句寫花兒的香甜—一“花里帶著甜味兒;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兩個分句虛實相生,實的是敘述,虛的是想象的描寫。第四句是襯托——“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寫草本之花——“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里,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先是說明,顯示野花種類之繁多;然后是比喻,表現(xiàn)其美麗可愛。
最見功力的構思還是繪春的全景:要勾勒整個春天的輪廓,首先是把握最有表現(xiàn)力的事物——山、水、太陽。每個事物要用一個最恰當?shù)闹^詞來陳述,山是朗潤,水是漲,太陽是紅。有動詞,有形容詞,有單音節(jié)詞,有雙音節(jié)詞,不一致,不整齊,于是加上趨向動詞“起來”,加上完成時態(tài)助詞“了”:“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既整齊,又有動態(tài)感。這些事物再有表現(xiàn)力,也只是幾個點,還要有面:“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耙磺小本哂袠O大的涵蓋力,將大地萬物囊括無余?!耙磺小北臼且粋€哲學術語,然而巧妙的修辭使得句子形象感十足,生動性頗強,毫無理性的生硬。
《春》的縝密還表現(xiàn)在局部與局部之間的相互照應。寫春草,是春風中的春草:“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寫野花,是青草中的野花:“散在草叢里,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寫春風,說“風里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兒,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濕的空氣里醞釀”。寫春雨,是“樹葉兒卻綠得發(fā)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這樣的交織,織出了一幅繁復的春的錦緞。于是我們明白,綠草、繁花、輕風、細雨,只是欣賞春景的不同角度,并非要把春切分開來。在作者的心中,春本來就是統(tǒng)一的,整體的。更妙的照應在字里行間。繁花一節(jié),說“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這“趕趟兒”是擬人,花有人一般的生動。迎春一節(jié),說“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也趕趟兒似的,一個個都出來了”,人與花聯(lián)系起來,人如花般可愛。一個“也”字,表明了其中的呼應。
《春》更是漂亮的,漢語的美妙在《春》中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先說修辭,《春》用到了比喻、擬人、排比、反復、引用等多種辭格,而且用得漂亮,用得精彩。
比喻,古今中外都是第一辭格。要表現(xiàn)一個事物,或白描,或設喻,舍此沒有他途。凡文章大家,必定是用比喻的高手。朱自清正是這樣的高手。《春》的比喻,通俗,端莊,大方。寫春天的繁花“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那樣明快,沒有絲毫雕琢?!洞骸返谋扔鳎匀?,貼切,頗有神韻。寫春風“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春風的溫暖、舒適和親切盡在字里行間?!洞骸飞朴貌┯鳎鄠€喻體的喻義指向共同的特質,又各有所指。例如,春雨“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牛毛”喻春雨之細而綿密,“花針”喻其細而發(fā)亮,“細絲”喻其細而牽連不斷?!洞骸返谋扔鞒錆M了動態(tài)感。野花“散在草叢里,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這“眨呀眨的”俏皮之至,動感十足。這種動感,來自喻體后面的動詞謂語句,而喻體正是該句子的主語。如上例,“眨呀眨的”,其主語并非本體“野花”,而是喻體“眼睛”和“星星”(當然,“星星眨眼睛”本身又是擬人)。在這里,朱自清創(chuàng)造了一種嶄新的句式,我們姑且稱之為“動態(tài)比喻”吧。這種句式在《春》里并非絕無僅有。春雨“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這“密密地斜織著”,讓我們仿佛身臨其境,如見其形。結尾“贊春”部分,整個兒就是由這種句式構成的博喻:“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領著我們上前去?!?/p>
《春》的擬人同樣精彩。開篇第一句就是擬人:“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第二句還是擬人:“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這擬人是那樣的自然,我們幾乎無法想象,不用擬人,這話該怎么說。在作者的心中和筆下,春,就是一位分別了一年的老朋友,如今又回來了。在作者看來,春天是有靈性的,春天里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靶〔萃低档貜耐晾镢@出來”,就像兒時的伙伴跟我們捉迷藏一樣。“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這群小伙伴多么可愛。
這是內容上的修辭,再看形式上的修辭。排比:“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幾個短句的排比造成的流暢,將春天草地上玩耍的輕松、舒暢表現(xiàn)得異常充分,春草的可愛亦盡在其中。反復:“盼望著,盼望著”,美好的春天是姍姍來遲的。春草“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沒有這反復,那“一大片”無論多大,也必定單調。內容與形式的修辭是可以兼容的。最適于兼容的便是比喻和排比:“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春天像小姑娘……春天像健壯的青年……”,俯拾皆是。在《春》里,內容的兩種修辭也可以結合起來。比如引用和比喻的結合多妙:“‘吹面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安诲e的”,既是對所引句子的評價,又自然帶起了后面的比喻,何其輕靈!何其自信!
修辭當然不僅是辭格。辭格之外的遣詞造句同樣精彩而更見功力?!洞骸飞朴脛釉~。開篇就是動詞:“盼望著,盼望著”,不說春的美好與可愛,而這美好與可愛已盡在其中。“坐著,躺著,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坐”“趟”“踢”“賽”“捉”,人們在草地上玩耍是那樣的盡情,那樣的舒暢?!帮L里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兒,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濕的空氣里醞釀”,一個“醞釀”,妙不可言,春的味道何其芬芳!何其醇厚!鳥兒“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宛轉的曲子”,一個“唱”字,鳥鳴之聲何其動聽!一個“賣弄”,那鳥兒又是多么歡快!《春》的動詞可以獨立成句:“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這里的“瞧去”和“看”,本可不用,可這一用,多有情趣!
朱自清出生在南方,又在北京工作。而他的《春》,正兼容了吳方言與北方方言的優(yōu)長?!洞骸酚胁簧賰夯簦@是北方話的特點。“甜味兒”“青草味兒”“趕趟兒”“樹葉兒”,這些兒化音的好處是親切,輕靈,從容不迫?!洞骸返膬夯羰怯蟹执绲?,不過分?!叭思椅蓓斏先\著一層薄煙”,這里的“煙”,北方方言區(qū)的有些地方會加上兒化音,說成“煙兒”,可那樣一來,句子就不莊重了。《春》多用疊音詞,這是吳方言的特點?!靶佬廊粡堥_了眼”“嫩嫩的,綠綠的”“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微微潤濕的空氣”“密密地斜織著”“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靜默著”“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多著呢?!洞骸返寞B音詞用得好,親切,活潑,明快。
文筆的最高境界是節(jié)奏?!洞骸返恼Z言富有節(jié)奏感?!洞骸返墓?jié)奏是齊整的?!凹t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喻體全用單音節(jié)詞,“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喻體全是雙音節(jié)詞,春草“嫩嫩的,綠綠的”,疊詞全是雙音節(jié),“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疊詞全是三音節(jié)。齊整的節(jié)奏形成了《春》的明快,與明亮歡快的心境適應?!洞骸返墓?jié)奏更是錯落的?!霸卩l(xiāng)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起傘慢慢走著的人;地里還有工作的農民,披著蓑戴著笠。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靜默著?!遍L短錯落的節(jié)奏,形成了《春》的從容不迫,與愜意舒適的情緒合拍?!洞骸返墓?jié)奏是整散兼行的,讀來朗朗上口。開篇就是如此:“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第二段依然:“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前者是先整后散,后者是先散后整。這又造成了兩段之間的錯落。作為語言大師,朱自清深知過于齊整是會呆板的。于是,齊整的內容,形式上也要錯落,為的是避免雷同,避免呆板。綠草、繁花、輕風、細雨,內容是齊整的,這是結構清晰的需要。而表達形式卻要錯落:綠草、繁花兩段,起句是描寫;輕風、細雨則以議論起句。綠草、繁花同樣是描寫起句,而節(jié)奏又不同。綠草是“小草偷偷地從土里鉆出來,嫩嫩的,綠綠的”;繁花是“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不說“桃樹、杏樹、梨樹,都開滿了花趕趟兒,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避免了雷同。輕風、細雨同樣是議論,表達又要錯落。寫細雨是直接議論,寫輕風則是以引用展開議論。即使形式上大體齊整,微觀上也要錯落。贊春的節(jié)奏就是這樣:“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領著我們上前去?!钡谝痪湟院喍痰姆志浣Y尾,第二句以兩個簡短的分句結尾,最后一句結尾的分句則較長,因為它也是整個篇章的結尾,長句方能從容不迫。
朱自清的《春》是漂亮的極致。字字珠璣,卻又不露雕琢。是美妙的漢語造就了美妙的《春》,還是《春》又一次造就了漢語的美妙?誰說得清?